作者:远方来
按照戴尔克先生的自述,他知道自己画技糟糕,因此非常佩服法琳娜这样有天赋并且有执着于画画的人。
戴尔克先生还有个妻子,名为勃朗什。按照法琳娜的看法,那是个如同黑猫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女子,但她温柔、体贴,和戴尔克先生的婚姻幸福得简直叫人有些妒忌。法琳娜一直将勃朗什当成自己最好的闺蜜。在爱德兰街的日子虽然穷苦,但戴尔克与勃朗什就是她心灵的支柱。
直到.......
一个叫萨摩赛特.兰德的男人,闯入他们的生活之中。
不,那根本不是人,那是一个理想.......欲望的野兽。
在最初结识的时候,兰德也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听说他曾经是个家庭富裕的证券经理人,家庭美满,但有一天忽然燃烧起了对画画的热爱,于是毅然抛妻弃子,跑出来追寻梦想。
他确实很爱画画,爱到发狂。于是戴尔克先生也像是资助其他贫困画家一样资助了那个兰德,并且出于好心,还将无家可归的兰德带回了自己的家中。
再之后.......
在法琳娜的记忆中,生活就像是一辆脱轨的列车一样开始崩塌、瓦解、横冲直撞。
不知道为什么,勃朗什如同着了魔一般爱上了那个兰德。而兰德也丝毫没有身为人类的羞耻心,这个靠着戴尔克先生的资助才免于饿死的王八蛋住在戴尔克的家里,然后全盘接受了勃朗什的爱,将她当做激发自己灵感的燃料,在玩弄、压榨出了她全部的感情之后就不辞而别。勃朗什郁郁而终,戴尔克也在悲痛中自杀。
萨摩赛特.兰德......
只是想起这个名字,法琳娜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几乎撕裂开来。
她曾有一段时间,异常地钦佩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身上真的闪烁着一种十分透彻的纯粹和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他的灵魂几乎是在闪闪发光。可是后来,发生在自己两位友人身上的悲剧让法琳娜崩溃了。
这就是她钦佩的人吗?
这就是一个人在追求“艺术”的时候会做出来的事吗?
简直......令人作呕。
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与朋友离世之后的伤痛叠加在一起,几乎压垮了她的灵魂。她没办法画画了,每次提起画笔,手臂就会开始颤抖。生活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个循环而无法解脱的梦魇,法琳娜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大吃大喝?一觉睡十年?还是野兽般的性爱?
不。她大概是想死。
法琳娜心想,她要去教廷国的首都,圣洛伦兹,听说那是距离天堂最接近的地方。
根据圣灵教的教义,自杀者无法上天堂。法琳娜感觉自己和兰德身上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仅仅是相似就已经让人作呕,对于死后上天堂,法琳娜已经没有了任何幻想,她只想在一个离天堂稍微近一点的地方长眠,或许有一天,从天堂中泄露出来的荣光能安抚她的灵魂。
第一百六十章 性别不必卡的这么死
“呜呜呜——”
长鸣声再度响起,列车即将要开了,但法琳娜还没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其实很穷,平时如果购买火车票,肯定会买最便宜的那一种,但这次因为已经心存死志,想着干脆将自己的积蓄花光,于是咬着牙,买了一张二等车票。
之所以没有买一等,是因为即便抱着“我就是要浪费”的心态去花钱,一等车票对她来说也贵得太离谱了。
法琳娜在过道上慢吞吞地走着。
想到死亡,她的心中甚至会产生一点轻松。往日的记忆已经全都变成了锈铁般的模样。这片刺人的碎片,梗在法琳娜的胸中,在心脏的旁边,于是她向祷告上帝,让这块锈铁快点刺进这颗羸弱的心里去,好让它永远停止跳动。
一层绝望的灰霾笼罩在她的精神上。她的脚步沉重,走得很慢,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许多事情。当走到自己的包厢之外的时候,法琳娜将手按在包厢的拉门上,心中忽然迸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友人的离世让她心灵的某个角落崩塌了,空虚到了极致,荒芜的内心正在渴望着被什么东西填满,哪怕是堕落和放纵。
法琳娜心想,这个包厢里的人,只要是个男的——无论是老是少,是丑是帅,她一定要把那个男人强X到精尽人亡!
法琳娜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然后......她看见了阳光。
一名女子穿着浅色的风衣,穿着长筒靴,靠在窗边,怀里抱着一只猫。金灿灿的阳光正从车窗外斜落进来,像是在她身上撒下了一层金色的轻纱。
好美......
法琳娜失神了一阵,心想,或许性别也不必卡得这么死。
女人也可以。
.......
包厢门被拉开。顾时雪歪了歪脑袋,打量着自己的“室友”。
对方看上去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五官精致,但面色憔悴得吓人,用算命先生的话来说,还有点儿印堂发黑,顾时雪几乎能看见人家脸上有一个“死”字在闪。
顾时雪眨了几下眼睛。对方也正愣愣地看着她,在门口呆呆地站了有一会儿,两人大眼瞪小眼,列车恰在此时发动,车身微微一震,那女人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顾时雪站起来,一把将之扶住,问道:“你还好吗?”
“啊......”女人的反应很迟钝,像是比正常人要慢上几拍似的,过了一秒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谢谢、谢谢。”
她抱着行李,很小心地坐在顾时雪的对面。顾时雪发生关上了车厢的门,心里却在想,方才她伸出手扶人家的时候,对方的一个下意识反应,居然是躲闪。
好像对外人的善意格外警惕似的。
一扭头,对方正望着窗外,像是在发呆。顾时雪想了想,再次问道:“你还好吗?”
“啊?”那女人吃了一惊,身子缩了缩,而后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没事啊!谢谢你关心。”
嗯......
虽然一看就知道这个笑容有多勉强,但人家既然摆出一副不需要别人担心的样子,那顾时雪感觉自己还是不要多问比较好。
顾时雪于是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琢磨自己的手稿。但过了片刻,顾时雪看着对面那个女人,心里又有点儿挠心挠肺的感觉。那明显是一个对生活完全悲观,正在自己的绝望中一点点溺毙的人,你若是看到有人落水,能无动于衷吗?顾时雪于是给陆望使了个脸色。
陆望冲她做了个手势:OK,我懂。
没有女人能拒绝我的色相!
陆望抖了抖自己的绒毛,悄悄地走到那女人身边,“喵”地叫了一声,用脑袋去拱人家的手臂。结果却将那女人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尖叫——有那么一瞬间,陆望从这个人类身上看到“炸毛”。她的整个人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了,头发唰地竖起,怀里抱着的行李箱也飞了出去。
陆望顿时感觉自己的心灵遭到了重击:居然被吓到了......我难道很吓人吗.......
猫猫战术第一次遭遇失败。顾时雪连忙站起来:“抱歉抱歉,是我没有管好我的猫。”说着将陆望重新抱回来,又问道:“你很不喜欢猫吗?”
“倒.......倒也不是.......”女人警惕地缩着脖子:“就是......太突然了,一下子被吓到了。”
顾时雪展颜一笑,在陆望的脑袋上揉了揉:虽然失败了,但也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可以聊天的突破口。她将陆望抛回自己的椅子上,又弯腰去捡对方的行李箱。以一个小宗师的身手,在那女人的行李箱飞出去的一瞬间,顾时雪甚至可以先摆上五六个姿势,然后再将对方的行李箱接住,但她故意没伸手,这样能和人家有点儿互动。
那女人像是紧张起来,连忙道:“我来我来——”
但顾时雪已经将她落在地上的箱子捡起来了。行李箱的开关并不牢固,方才那么一摔,箱子顿时打开,许多的画从里面散落了出来
。那女人一个飞扑,护住几张落在地上的画,然后很快地将周围的几张画纸收拢起来。顾时雪帮她将那些她够不着的画都收起来,在手里整齐地码成一叠,递了过去。
女人略微一呆,身体往后微微仰了仰,小心地接过来,道:“谢谢。”
顾时雪歪了歪脑袋,笑道:“你是个画家?我方才不小心看到了你的画,说真的,很不错。”
法琳娜微微地红了脸。她的画大多是观察底层妓女所做,里面不乏赤身裸体内容不雅的画面。自己画可以,给人看到又是另一种感觉。
顾时雪蹲在她面前,帮她收拾着地上的画,过了片刻,道:“你可以叫我瑟妮娅。你呢?”
“我.......法琳娜。”
“好名字啊。”顾时雪笑了笑,将第二叠画递过去。
法琳娜略微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画。
这次没有躲闪。
顾时雪哪能注意不到这种细节。在法琳娜坐回位置上之后,她干脆坐到了人家边上,道:“你不是害怕猫?那你想摸摸我的猫吗?”
法琳娜像是犹豫了一下。陆望哼了一声,拉下一张猫脸,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法琳娜——这个女人伤透了他的心。
顾时雪哈哈大笑,道:“他被你刚刚的反应给吓到了。”
法琳娜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附和着笑了笑,躲闪着顾时雪的目光。她脑子里又转动起进车厢前那个荒唐的想法来,自从朋友去世之后,这样破罐破摔的想法她常有,甚至想过干脆去当一个妓女,但每次都只是想想。她并不是想要那样,只是太痛苦了。
法琳娜脸色先是微红,忽然又有点儿讨厌这个叫瑟妮娅的女人。因为她实在显得太好了,就像是灿烂的阳光一样灼伤了她的心灵。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心底涌了上来。法琳娜缩在窗边,望着外面飞退的线条,眼泪掉了下来。
她并不想哭,但是完全忍不住。法琳娜努力地扭过脑袋,让自己面对着墙壁的角落,然后用手捂着脸,眼泪掉得一塌糊涂。
顾时雪一直等她慢慢收干了眼泪,才将一张手帕递过去,道:“需要吗?”
法琳娜的眼泪再次决堤。她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没办法,她控制不住。她死死地抓着顾时雪递过来的手帕,就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文艺工作者是为何而创
列车在广阔的天地间奔驰,日头逐渐溶化成昏黄色的沉滓。这一辆前往教廷国的列车将会行驶上十来个小时,上午出发,半夜才会抵达自己的终点站。
到了傍晚的时候,顾时雪听法琳娜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顾时雪心想,我已经完全理解了。
法琳娜心存死志,是出于一种很复杂的心理。一方面,她其实很佩服那个兰德那样一切为了艺术的纯粹,心生向往;可是另一方面,她也看到了兰德这种行为带来的后果,所以在怨恨兰德之余,也陷入了一种自我否定之中。
——她觉得自己过去的追求,全都是错的。
顾时雪心想,这要是按照习武之人说法,不就是心魔嘛!她可熟悉了。
“是啊,可熟悉了。”脑海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天天都在一起,了解得清清楚楚。”
顾时雪在心中道:“没有人比咱们更了解心魔。”
她于是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对法琳娜道:“我虽然不是画家,但在我自己的国家,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文学和绘画都是在追求艺术,这一点是共通的。”
顾时雪拉住法琳娜的手,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艺术,是为了什么而作?”
法琳娜稍微迟疑了一下。为了什么而作?她一下子说不清楚,毕竟她是画家而非作家,没有顾时雪那种语言组织能力。这个问题她好像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只是.......出于某种创作的冲动?一种在心中翻滚的激情?
顾时雪微笑着看向她,道:“再仔细想想,其实你是知道的。”
法琳娜愈发迷茫,嘴唇张了张,仍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知道吗?我知道什么?
顾时雪将她的画作拿过来,道:“你看,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作品,可是一看到你的画,我就知道,画上的这是一个底层的妓女。你的作品大多数在描述这些女子的生活,你的画笔如实地展现出了她们的快乐,她们的悲伤和她们的痛苦。所以你的画作当中拥有......人的温度。”
法琳娜的目光中像是跳动起了微弱的火花。顾时雪笑了笑,陆望忽然跑过来,用爪子挠了她两下,然后喵喵地叫起来。顾时雪略微偏过脑袋,似乎是在仔细地倾听,法琳娜有些好奇地问道:“它怎么了?”
顾时雪笑道:“你相信吗?我这只猫是个精灵,他在讲故事呢。”
在过去,顾时雪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陆望给她讲过许许多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当中蕴含着的哲学思考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现在的顾时雪。而现在,陆望又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很适合放在当下的故事。
顾时雪听完之后,很快就将其做了一点小小的改编,对法琳娜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和你一样的画家,他叫梵高。”
梵高出生于一个虔诚的牧师的家庭,他的生日也是他一出生便夭折的哥哥的忌日。除此之外,他还有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而在梵高一生中,他只与弟弟提奥和三妹威廉明娜保持了亲密的关系,弟弟提奥是他最大的支持者,在梵高困难的时候,给了他许多帮助。
梵高从小就孤僻而且叛逆,上学期间辗转过多所学校,在工作中也不甚顺利,被上司捏造出的许多子虚乌有的流言所打压。他漂泊过许多地方,当过助教,当过牧师,报考过神学院,自学了文学、绘画和多种语言。在大概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成为了一名传教士,可是因为工作大过于热情,他很快就被踢出了教会。
再之后,他开始走上创作的道路。
梵·高经历过重重的苦难。他同矿工们同吃同住,见识过人类悲哀的绝底。他认为艺术家的事业就是用全部力量,用所有才干对抗苦难。艺术家的事业是产生欢乐。他用他掌握得最有力的手段一彩色——创造了欢乐。
他在画布上改变了大地的面貌。他好象用一种神奇的水,把大地洗涤清净了,大地闪耀着那样明朗和浓艳的色彩,以致每一棵老树都变成了雕塑品,而每一片紫苜蓿田,都变成了化为无数朴素花环的阳光。
从他自身的经验,梵高清楚地知道什么叫社会的不义。所以他蔑视那些廉价的成就。有人说梵高对人冷漠无情,是个离群索居的疯子,但是,他分明已经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在这闪烁着各种彩色及其最精微的变幻的大地上生活的才能——献给了人类。
直到他因为精神问题而开枪自杀为止。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法琳娜忽然落泪了。她说:“您说的那位梵高先生似乎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伟大画家,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作品。他失败了,不是吗?”
顾时雪道:“但当我将这个故事传述给你的时候,你依旧会为之落泪。现实却是是不公平的,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成就或许要等他死去多年之后才会被人们了解,但只要那样的故事还在流传,只要人类那璀璨的思维火花还在闪烁,总有一天,历史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价,不是吗?”
法琳娜怔住了。
顾时雪看向窗外,列车正从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外驶过,这些色调的无穷无尽的变化,令人目眩而神迷。
顾时雪道:“我们的艺术,是为了人而作的。”
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间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便是我们这些文艺工作者闪烁的灵感。我们将其收集起来,在无知无觉间熔铸成艺术的诗篇,成了绘画,或者音乐,或者小说,或者长诗。”
法琳娜捂着胸口。她感觉自己那颗锈铁般的心脏像是在轻轻震动,一种难言的情绪在她的胸膛中激荡,那是什么呢,是感动?是幸福?或者是爱?说不清楚。她曾无数次在自己绘画时体会到这样的感受,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清晰。
顾时雪笑握着她的手,道:“艺术一定要歌颂真善美吗?不见得。我在自己的作品当中,也不止一次去表现那些黑暗、残忍和不义。但是不论如何,一定要记住。我们的工作,始终是为了人——”
“为了预祝大地的美丽,为了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为了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
“从生活的琐屑微尘中,将它熔铸起来,变成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然后——献给爱。献给人。”
法琳娜发出了哭声,倒在顾时雪怀里。
得救了。
世界上确实存在那样的力量,像是移山填海的洪流般洗刷过一切。笼罩在心头的那层灰霾被冲散了,阳光如潮水般倾泻而下,落进人的心里。
顾时雪笑起来,很温柔地抱着法琳娜。
片刻,她的目光逐渐眯起:“而你说的那个兰德.......他违背了一个最基础的原则。”
“人是一切的目的,而不能成为手段!”
滔天的怒意在顾时雪的心里燃烧。她咬着牙,像是将自己的愤怒丢在后槽牙上使劲咀嚼了一遍,道:“但这个人,却将其他人当做实现自己目标的手段!不管是为了什么,追求理想也好,对艺术的纯粹也好,探寻人心中最最本质的情愫也好!那就可以践踏他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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