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木立日
老人如此询问，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回答，人们的脑海之中甚至没有对兽的印象，甚至都没有听过这个词汇，根本无法理解其含义。
“不知道，请问什么是兽！”
就在老人哀叹一声，准备接着说的时候，夏毅身旁的孩子举起了手，这让老人的瞬间露出了一抹笑意。
“兽，是和我们一样曾经活在这个世界的生命，它们有的比我们弱小，除了逃跑什么都做不到，有的比我们强大，光是身躯就是我们的数倍，它们拥有尖牙和利爪，它们拥有我们远不能及的速度，只是被抓一下，被咬一下，哪怕是被它们看到，我们就会死去。”
“我们远不及这些和我们共同生存在这个世界的兽，它们才理应是霸主，但我们的先祖只因为看了一样东西，去思考为什么会有那些东西，并向其伸出手时，一切都为之改变。”
“各位仔细看看四周岩壁之上，你们的祖辈所留下的壁画，大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老人说出这句话之后，就连夏毅都看向了四周的岩壁，他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岩壁之上的壁画是人们伸出手指向天空的一幕，天空的彼方是或规则或无序的许多小点，夏毅认清了那是什么，是新道法所在的星图。
或许人族大迁移之后最初的一段岁月，旧道法的人们还并不绝望，他们不愿放弃家乡，固执的留守在这片养育了人族的星辰，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能重新崛起，更甚至历史比夏毅想象中还要无奈。
那些离去的人们是被迫逃离家乡，为了人族延续在外扎根，绝大多数人族的强者们都留在了旧道法不离不弃，与先天一族和邪异战至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光是回想起来到达旧道法所看见的一切，那些先天一族的尸骸和人族的残存之物，夏毅耳边就响起了源自上古的喊杀声。
我们从未停下脚步，无论身处多么幽深的长夜，我们心中的惶惶烈焰不熄，触及天空愿人族荣光永在。
许多人时隔数年数十年再一次的动用自己的灵智，去思索为什么先辈会留下这些东西，他们生存在地下，就连漆黑天幕都没有看到过，却跟随着壁画一起，完全下意识的对着头顶的岩壁伸出手了手。
“在永不消逝的漆黑天幕之外，有着另一种永不消逝的东西，那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梦想，星空之所在，我们或许最终难逃彻底湮灭于此，我们的命运就此终结，我们对于真正的世界来说不值一提，但至少，我们曾追寻过真正的世界。”
“我们的先祖愿焚己身耀苍天，绝不是为了让后代的我们躲藏在这小小地窟不知生死之味，我们因怕死，但我们更应害怕作为人的我们死去，我们为何生而为人，只因我们注定去触及……”
话说到一半，老人握紧胸前的留影水晶，无垠而又令人着迷的无尽星空通过投影浮现在所有人面前，星辰如恒沙一般点缀在漆黑的幕布之上，每一个微弱的亮点都是一片更大的未知世界。
群星闪耀，生灭之间不朽的辉光交替，这是永不落幕的绝景，也是人心最伟大的归宿。
“这片天空！”
18
老人接下来讲了很多，闪耀的恒星，美丽的行星，遥远的星系以及先祖们真正触及的历史。
从不知所谓，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蝼蚁，从万兽血食成为万物之灵，皆因人们总是在夜晚对着漫天繁星深思，种种神话，种种期望，种种美谈全都实现。
尽管星空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善意，但总是有人向着星空进发，当心能装下星空之时，人们终领悟自己该何去何从，踏过山与漠，跨过江与河，在森林，在雪地，在沙漠，在山谷，在漆黑天幕之下的地窟，只要看到那片星空，人们便会忆起自己为何而将生。
为了触及天空。
地下聚落之中，老人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讲述完成，聚落之中的那位年长者微张着嘴巴，心情格外复杂的看向其他人，那些眼神空洞的人们留下了眼泪，遗忘了过往，蹉跎这岁月是为了什么？
原来他们有着如此光辉的历史，原来他们不该是一生下来就在这地窟之中等死，人本可以接受黑暗，假若从未见过光明，人本可以在寒冷之中苟延残喘，假若从未感受到温暖。
可以死得无人问津，假若从未见过群星。
“不能……继续这样。”
数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人再一次勉强开口。
“我还……活着！”
眼神空洞的人握紧了拳头，从瞳孔深处倒映出星光。
“再临星空！我们必须再临星空！！”
在聚落之中生存了一辈子，从未出过地窟的年迈者捶胸顿足，忍不住发出嘶哑的哭嚎。
“外面的世界……”
孩子们的灵魂深处，扎根于人族内心的惶惶烈焰被点燃，将至死不熄，人们心中有了火，如果就此被掩埋在地窟深处，如果这辈子都只能这样郁郁而终，那它们宁愿立即怀抱死亡。
“各位，这里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游走各个聚落，虽有人拒绝，有人辱骂，有人只在乎自己这一生，许多条件良好的聚落不愿冒险，许多濒临消亡的聚落抢夺我身上仅存的一些食粮，但也有更多聚落愿意拿出古遗物，我们共同组建一艘星空之舟！”
“为此，需要大家的太阳……”
老人指了指洞窟顶端的金鼎，这是各个聚落现存的唯一完好古遗物，也是最珍贵的材料和能源，但取走金鼎也就意味着聚落从此消亡。
是在光辉耗尽前苟延残喘至最后，还是此刻就拿出光辉，以求再证群星？
这个聚落之中的人们思索了一小会，有部分举起了手。
“再临星空。”
“证我人族之道。”
“此生亦死，我想真正活一次。”
越来越多的人伸出了手，也有许多人迟疑，看向了那些还未长大的孩子，但孩子们几乎是举手最快的，他们不想变成连思考都放弃的废人，他们可以忍耐饥饿，可以忍受寒冷，甚至是甘愿倒在路上，至少他们有了活着的目标，但绝不能忍耐无法看到真正的星空。
失去金鼎。
他们死。
失去星空。
人族亡。
“感谢诸位！还有十三个聚落我没有去过，等我走过所有的聚落，我会想办法通知各位，请一定记住那片星空，我们终会再一次到达。”
老人兴奋的鞠躬，这是一个态度较好的聚落，愿意一试的聚落，这个聚落之中的长老闭目幽幽叹息，但他也更倾向于选择真正的活着，从懂事起他就未曾品尝到梦想的味道，却在这将死之年终体会到了人生的意义。
于无尽之长夜，终焉之世，踏足再出发。
夏毅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幕，他很想现在就展现自己的伟大神力，为人族的子民们打开漆黑天幕，但或许还不是时候，他将看到最后，看着这群重拾人族荣光的凡人最终的命运会如何。
因为，这或许也是人族的最终命运。
几个时辰之后。
聚落之外，孩子们挥泪送别夏毅和老人，聚落之中的青壮年手持腐朽的武器，愿意向着周边危险的古遗迹进发，试图寻找有利于将来组建星空之舟的古遗物。
看到这一幕，夏毅才知道老人所走的根本不是在绝望之中让人们体会最后美好，而后就此消亡的悲路，而是一条让人们知晓绝望，再选择希望的救赎之路。
再次走上荒野，漆黑天幕笼罩大地，老人腰间挂着小灯，在风沙之中前行，夏毅陪同在他身边，听他讲述他眼中的人族和星空。
“夏毅，我真能在有生之年到达所有聚落，并活着见到真正的星空吗？”
在路上，老人开始担忧这一点，他开始害怕死亡，因为有了活着的理由，他知道有夏毅陪伴的话，旅途应该是可以完成，他害怕的是最终的失败。
“你若是不做，永不见星空，但你做了，星空便一定会回应你。”
“希望如此，交给我梦石的那位前辈也是一生走访其他聚落，我接替了他，如果我有意外，我千万希望你可以接替我，我不知道有多少和我一样的前人倒在路上，也不知道前人们试过没有，既无法反抗长夜便去接受，求得最后安眠，我只是不甘于此。”
老人望着漆黑的前路，划过脸庞的风沙带走身体的温暖，却掩埋不了心中的火种，越是如此越要行进，越是黑暗越要追光，若从未触及天空便也罢了，人族大可自认卑微蝼蚁，认命于惨痛现实，留下悲伤而又美丽的传说。
但既然一度触及，便至死不渝，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不要温柔的走进那个良夜吗……”
夏毅也不知道为何，心中涌出了这句话，嘴里也自然而然的念出，这应该是他在玄黄的什么地方听到过的话语，总是伴随着对生死的思悟，她母亲喜欢这段话，因此被病痛折磨也从不放弃，不到最后绝不认命，即便迎接的是逃避不掉的安眠。
“夏毅，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听别人说的，只是有感而发，你认为呢？”
老人问起夏毅为何说起这段话，夏毅微笑不答，老人前进的脚步稍稍一顿，而后更加卖力的前行。
“怒斥光明的消逝，于黄昏咆哮。”
老人如此说道。
19
之前遇到的那个聚落按照老人的说法，态度算是非常友好的，不像有些聚落，根本就自封地底彻底与世隔绝，怎么叫也不会答应，强闯也用处不大。
这种聚落一般对外人充满了攻击性和敌意，在猎人之间都是不可访问的聚落，这些聚落的居民说不定已经在长久的黑暗中异变了，拒绝交流也拒绝外出，靠聚落内部的那点东西迟早耗光。
更是根据有些猎人所言，这种聚落之中的居民已经是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变作了人形野兽，他们甚至会食人，即便是老人自己也从未探索过那种聚落。
好巧不巧的是，告别上一个聚落，花费两个月时间所找到的下一个聚落就是这种。
夏毅和老人站在被乱石堵住的洞口，老人正在疑惑要不要进去，如果只有他一人，他根本不敢冒险，但如果有夏毅保护的话，说不定这种聚落的人也能得到来自星空的救赎。
“确定要进去吗？内部的景象或许会令你产生噩梦，我们即便进去了可能也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还会为了被迫自保而杀人。”
老人神情严肃的看着夏毅，其实不愿意放弃的人是他，这种聚落太危险了，他哪怕回到最年轻气盛的年纪也不敢独自进入，而这次也算是他第一次进入这种聚落，他左手抓着提灯，右手握着一把脏兮兮的短剑，可以明显看出他的紧张。
“进入吧，人们也不是想才变成那样的，能让一人重新苏醒认知也是好事。”
夏毅见过的残忍场面太多了，更甚至有许多就是他亲手而为，夏毅不仅身经百战，还历经岁月的沉淀，作为一位神明，可以让夏毅惊讶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那……进入吧！”
老人点了点头，夏毅走上前去握紧拳头，一拳将堵在洞口的乱石打退，一阵巨响随着微微的震动在地底蔓延，完全漆黑的洞口让老人皱了皱眉。
“看来金鼎已经熄灭。”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惨痛的消息，失去金鼎的聚落不可能长久，内部或许都已经没有了活人，但随着一阵阴风自洞窟内部吹出，一股湿润的腐臭味让老人紧紧的捂住了口鼻。
“不是蘑菇的味道……”
老人的表情很是失落，他已经大概猜到了这处聚落发生了什么，这处聚落已经毁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提着小灯往内部走去，夏毅就走在他的背后，走过一段距离之后终于来到了一片较为空旷的空间，只是迎接他们的唯独地上的好几副枯骨。
老人怀着沉痛的心情慢慢往里走，这里了无生息，尸骸非常之多，直到老人和夏毅找到一具还留有腐臭血肉的尸体，这具尸身的主人应该没有死太久，随着这个发现，更深处忽然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异声。
老人顺着声响将提灯照向前路，是一个衣服都没有穿，瘦弱无比只剩下骨头架子的男人，看年龄似乎并不大，最多三十岁不到，他的眼神之中已经连空洞都不具备，而是纯粹的食欲。
他微微张开嘴，露出一幅被磨损得非常严重的牙齿。
“已经……没有救了吗？”
老人哀叹一声，居然主动走向前去，那个人立即扑向老人，夏毅都没准备去救，因为老人早已将短剑握紧，老人能走访那么多个聚落，本身便并非一般人，即便年迈无力，手握武器的话还是可以应对一些威胁的。
只听闻噗嗤一声，老人不躲不避，任凭男子扑向他，就这么倒在他怀里，他已精准的将短剑送入男子的胸膛，男子发出怪异的嘶吼声，老人只是微微抱着他，用手拍打他的背。
“抱歉，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男子并未挣扎太久，身体很快就瘫软下去断了气，新鲜的血腥味让洞窟之中传来了更多异响，老人用手抓着胸前的留影水晶，他投影出了星空的模样，在这漆黑之中所倒映出的星空无比美丽，但除了他和夏毅外无人欣赏。
这些人的灵智或许可以唤回，但那需要数年数十年的重新教育，很可惜他并不具备这个条件，夏毅倒是可以选择去救这些人，但夏毅并没有干涉老人的选择。
“诸位请看，这是我们的星空，每一个光点都是一片更大的世界，远超我们的想象，那是不朽的恒星，恒星的周围有着美丽的行星……”
老人依旧自顾自的介绍，但习惯了黑暗的人们并无任何表示，它们早已经将星空遗忘，甚至是连人的尊严都遗忘，它们仅是拥有人形外表的野兽，老人没有时间花费数十年重新教育他们成人，且它们也错过了认知这个世界最关键的年龄。
即便是再教育，他们的灵智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老人只能放弃他们，但至少在最后应让他们在星空之下死去，老人展现了自己矫健的身手，曾经身为猎人的技艺，他根本不需要夏毅的帮助，独自一人将来袭的退化之人全部送往星空。
老人害怕的是拥有智慧且抱有敌意的人，那些人已经说不通理了，满脑子都是在这残存世界想方设法让自己那卑微如蝼蚁一般的人生过得好一点，即便消耗的是未来的可能，他们并不关心以后。
老人倒也不怪那样的人，在如今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那样，从生下来就不知星空，只有一种不想死去，想要活得更好的执念。
而这些退化之人不同，他们身上残存着的只有单纯的悲哀，进攻甚至不如野兽有力，这就是完全失去了火与星空的人族模样，夏毅听着这些退化之人口中那模糊不清的喊叫之声，他们已经是比不知所谓的人族先祖还要不如。
这就是真正失去一切之后的景象，失去文明，失去星空，失去智慧，失去自己身为“人”的骄傲，苟活于黑暗之中的人族末路。
待到一切都被黑暗埋葬之后，只有留影水晶投射出的星空依旧。
“感谢……各位的倾听。”
有些梗塞的声音，伴随着老迈的泪。
20
接下来的寻访之路依旧谈不上顺利。
老人和夏毅遇到了要求他们交出所有财物的聚落，老人当然不愿，但哪怕是放出了星空的投影，也被这个聚落之中的人所耻笑，他们大笑这根本就是不切实际，不过也有少数人看着星空的投影陷入了沉思。
最后，夏毅保护着老人逃离了这处聚落，因为他们甚至为了得到老人身上的古遗物不惜打算杀害老人，成功脱离后老人还在自嘲，说如果是他一个人的时候，绝对会先把所有东西都藏起来，先进去看看情况再说，这次倒是有些冒险。
不过，他似乎也很愿意冒这种险。
因为确实有人被重新唤起了对于星空的渴望，这是以前的他根本不敢做的，了解到这种聚落之后老人会直接离去，根本没有机会为他们展示星空。
虽然就结果而言，老人失败了，但他依旧表现得挺开心，在通往下一处聚落的路上和夏毅说着上一个聚落之中有多少人眼中有了星光，有人与天争命，就有人服从与命运，老人并不怪那些服从命运的人。
他们只是累了痛了，想要安静的走入良夜安眠，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怒斥光明的消逝在黄昏咆哮，这意味着就连最后的一点安详都放弃，自己从母亲的痛苦之中诞生，在痛苦之中长大，而又在痛苦之中死去。
没有人希望这样，就像病入膏肓的人，有的被病痛折磨到不成人样还在坚持治疗，也有人寻求最后生命中仅剩的一点安乐。
老人和夏毅不停歇的向着下一处聚落进发，一路上的主要食粮是又干又臭的蘑菇，虽然这种蘑菇的味道极其不友好，但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而言已经是一种恩赐，这种蘑菇许多地方都有生长，是进发荒野之人离不开的东西。
就连夏毅都入乡随俗，吃着这种令人作呕的蘑菇，当它成为前进的动力之时，再是不堪的味道也能是无穷美味，如果梦想有味道，大概是一种万能的调料吧。
再下一个聚落，这处聚落早已经不知道于多少年前失落，洞窟内部就连退化之人都没有，完完全全的死寂，老人在这个消亡的聚落之中收集好还能用的物品，依旧是在洞窟中央投影出星空独自一人讲述。
即便是只有枯骨倾听，他也讲述得非常认真，他希望这样可以让那些被漆黑天幕所困住的亡魂去到星空，夏毅知晓星空实际上是冰冷的，是空旷的，是了无生机的。
但在老人眼中，星空有着美好的一切，或者说是人赋予星空美好。
两人继续前行，黑色的风沙再是浓密也无法阻挡，老人是一个凡人，夏毅只是让他稍微年轻了一点，并没有给他多少照料，但他却能以年迈之躯跨越千山万水，在人族还未崛起之时，需要的是传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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