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十六国 第408章

作者:苍穹之鱼

  这场叛乱是谁掀起的,一眼可知。

  而姑臧也是沙门的核心之地。

  当初苻坚攻打凉州,围城近一年而不克,最后还是沙门的人里应外合,才拿下了姑臧,整个凉州遂投入氐秦麾下。

  既然他们能做第一次,肯定就能再来一次。

  “苻雅,良将也,岂能无备?依属下之见,不如溯湟水而上,先灭了康宁!河湟谷地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乃龙马之沃土,可以繁衍我族!”乞伏司繁两眼冒光。

  投奔大梁,自然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

  苑川、勇士川的鲜卑诸部有七万余户,迫切需要一块更大的栖身之地。

  姑臧、敦煌、陇右这些华夏故地他不敢奢望,但湟中蛮荒之地,他的兴趣非常大。

  汉末大乱,三国混战,紧接着八王之乱、永嘉之祸,然后又遇上石虎刻意残害华夏,导致人口大减,华夏处于收缩状态,连幽并雍这些重地都渐渐放弃了。

  乞伏司繁没想过与大梁刀兵相见,但借大梁的势,寻求更好的发展,却是他的“阳谋”。

  大梁想要掌控西北广袤的山川河流,同样也需要借助他们这些夷狄来完成。

  不然每次从长安或者洛阳出兵,大梁就面临东汉一样的窘境。

  不是打不赢,而是叛乱此起彼伏,最终耗干了汉朝的国力。

  乞伏司繁野心不大,只要谋求一个护西羌都督即可,就像当年姚弋仲之父姚柯回一样,因协助魏军攻打蜀汉姜维,封为绥戎校尉、西羌都督。

  不过慕容垂却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多有轻蔑之意,“好端端的华夏不做,为何要去湟中当夷狄野人?你等他日起兵叛乱,我慕容家岂不是要受你牵连?”

  与皇族联姻后,慕容氏也一跃成为华夏新起的望族,与大梁的国运绑在一起,如果不出意外,几十上百年后,能成为华夏首屈一指的士族。

  王朝更替,士族却长盛不衰。

  乞伏司繁一脸尴尬,吞吞吐吐道:“我等终究是鲜卑人……朝廷一向轻视我等,此次叛乱平息,不数年,叛乱再起……”

  这话倒也没错,汉羌大战,一半的原因是边境官吏贪婪腐朽,视羌人为牛马,疯狂压榨,逼的他们活不下去。

  史载: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夫蛮夷寇乱,皆为此也。

  习俗不同,是叛乱迭起的根源。

  凉州羌胡一时屈服,但最终还是要叛乱。

  “所以叛乱再起时,就是尔等的机会?”慕容垂冷笑道。

  “当然不是,届时我族可助大梁平息叛乱。”乞伏司繁说出的鬼话自己都不信。

  梁国真混到需要依靠他平定叛乱,只怕凉州早就不是梁国疆土。

  一旁的高弼摇头道:“大梁非汉魏可比,王猛非常人也,既然挑动此次叛乱,则必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某劝阁下还是息了此念,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这场叛乱闹了这么长时间,除了羌胡活跃在水面上,士族、王猛、苻雅,乃至朝廷全都冷眼旁观,令人细思极恐。

  王猛何许人也?

  别人不敢碰的,他全无顾忌,完全不计个人安危荣辱,也不为家户计。

  这种猛人,连慕容垂都退避三舍。

  “先生教训的是。”乞伏司繁赶忙拱手,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慕容垂身上晃。

  他的心思能不能成,要看慕容垂支不支持。

  而慕容垂这种态度,直接让他心凉了一半。

  “数百年来,夷狄多如牛毛,而如今何在?独华夏长盛不衰也!”慕容垂这些年不统兵时,也喜欢听说书,春秋战国、秦汉三国,听得多了,也就有了自己的见解。

  慕容氏并非单纯的草原部落,慕容家的子弟读了不少儒家经典。

  当年慕容廆作数千字的《家令》,慕容皝著《太上章》、撰《典诫》十五篇以教子弟,是以慕容氏多出英才。

  “将军放心,属下若行不仁不义之事,死无葬身之地!”乞伏司繁以手指天,发了个毒誓。

  “去吧。”慕容垂眉头一皱。

  高弼望着乞伏司繁的背影道:“动辄发誓者,必居心叵测。”

  当年司马懿还当着各大士族的面,指洛水而誓,绝不伤害曹爽分毫……

  “哼,夷狄就是夷狄,人面兽心。”慕容垂其实早就知道乞伏司繁的心思,不过念在此人主投附的份上,一直规劝。

  现在看来,都是枉费心机。

  乞伏司繁诸部鲜卑,加起来七万余户,这年头手上有刀有兵的人,除了苻雅,谁会老老实实?

  “此人颇有心机,将军务必当心。”

  能在这乱世混出头,没一个是头脑简单之辈。

  “他欲拉我入水,我亦在他军中有所准备,鲜卑诸部,还是有人心向着我。”慕容垂一世的英名肯定不会葬送在乞伏司繁手上。

  “将军深谋远虑!”高弼拱手。

  “禀将军,王都督起长安六万大军,直奔河西而来!”

  帐外斥候来报。

  慕容垂、高弼精神一震,“来了!”

  王猛终于起兵了,这场凉州叛乱差不多该终结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教诲

  乞伏司繁返回自己的帐篷后,脸上的谦卑恭谨顿时烟消云散,皱纹挤在一起,令他的整张脸都阴沉起来。

  一挥手,亲卫守在帐篷外,驱赶闲杂人等。

  “慕容垂老矣,竟然甘愿当别人的狗!”

  “也不尽然,我这位叔父一向胸无大志,当年若不是先帝和可足浑氏逼迫,他也不会走到今日,如今与李氏联姻,父子二人荣宠一时,慕容氏将成望族,当此之时,岂会跟着我们去河湟忍受风吹雨打?”

  帐篷阴影之中走出一人,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皮甲,披头散发,却掩盖不了他俊朗的容貌。

  而此人长相跟当年的燕国大将军慕容恪有七分相近,只是少了几分雄壮,多了几分阴鸷。

  正是燕国余孽慕容楷。

  慕容德葬送在慕容垂之手,苻洛转眼就被扫灭,慕容楷的千余部众成了丧家之犬,准备渡河投奔吐谷浑,远离中土,半路上经过金城,遇见乞伏司繁,遂投入苑川,还被乞伏司繁招为妹夫。

  当然,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慕容楷换了个名字。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与姚苌一起反了!”

  “当初若是反了,只怕乞伏部早就不在了,不可正面与大梁相抗衡。”慕容楷在西北蛰伏这几年,变得谨慎多了。

  “你劝我拖慕容垂下水,慕容垂不就范,今当如何?”乞伏司繁目光不善起来。

  慕容楷踱了几步,“唯今之计,只能助梁军平定凉州,等待机会,秃发思复鞬、拓跋孤、康宁之流绝非王猛之敌,当年我家先祖因助曹魏讨伐公孙氏、高句丽,方有后来之燕国。”

  “只怕王猛不会给机会!”乞伏司繁目露凶光,状如野狼。

  西北宛如一片原始丛林,弱肉强食,没有用处的人,也就没资格活着。

  乞伏司繁贪的是慕容楷麾下一千多精锐,而非慕容楷这个祸患。

  当年拓跋力微走投无路,投奔没鹿回部,其部大人窦宾收留了他,还招为女婿,结果几年后拓跋力微壮大,杀了窦氏满门,顺势吞并没鹿回部……

  王猛之名,响彻天下,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鲜卑诸部七万余户落到他手上,还能有好?

  姚苌的十万余户羌人,都被迁徙走了。

  慕容楷神色从容,“兄长可知姚氏、苻氏如何崛起?”

  “哦?”乞伏司繁神色一动。

  “当年羯赵盛极一时,姚弋仲、苻洪率部归降,迁至滠头、枋头,蛰伏十七年,今关中凋敝,即便王猛迁徙诸部,也必散落于雍并之间,兄长今年不过二十三四,蛰伏几年,未尝不可,天下之事瞬息万变,总会有机会降临。”

  严峻的生存危机下,慕容楷飞速成长。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乞伏司繁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似乎只能如此。”别看乞伏司繁叫的凶,但若是让他起兵造反,还真没这个胆。

  慕容垂在南安屠城焚尸,杀人如麻,乞伏司繁一见到他就打哆嗦。

  更别提后面还有一个更猛的王猛。

  “协助平定凉州,梁国朝廷无论如何也会给兄长封赏,不然以后西北部族,谁还会归附?”慕容楷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渡过一次难关。

  “哈哈,你说的不错,你们慕容家的人果然精明!”

  乞伏司繁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又让慕容楷紧张起来……

  随着王猛大军的到来,西北形势为之一变。

  这场大战集合了梁国数万精锐,以及半数的猛将,肯定不仅仅是平叛。

  周围盔甲铿锵声,令太子李俭心潮澎湃,在宫中和尚武堂何时见过此等场景?

  骑兵如云,甲卒如海,刀矛如林,旌旗蔽日……

  身处其中,全身热血沸腾,仿佛真能排山倒海一般。

  “这便是我大梁的军威!”李俭深为震撼。

  “殿下亦研习过兵法,此战当从何处入手?”王猛早已习以为常,平缓的语气安抚住了李俭胸中涌起的杀意。

  “侄儿建议兵分三路。”

  王猛静静的听着,仿佛一个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学生。

  “叔父为正,从姑臧一路向西,扫平河西走廊上所有部落,慕容将军向南,溯湟水而上,清剿匈奴叛贼,然后吕光将军率玄甲军走居延,封锁鲜卑人的退路,将秃发思复鞬与拓跋孤堵在凉州!”

  李家家传有二,一是武艺,二是兵法。

  每个皇子都要苦修,可以不精,但不能不知,尤其是太子,李跃更是将自己的那一套地缘学尽数传授。

  地缘决定战争的胜负,更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那就按殿下所言行事。”王猛当即拍板。

  李俭没想到王猛真采纳自己的意见,“侄儿思虑不周……”

  “天下兵法大同小异,用兵之要,不在策略,而在将士执行,能否上下一心。”王猛一语道破兵法的精髓。

  事实上,大部分兵法教授的不是如何用兵,而是如何练兵、统兵。

  孙子兵法更多的是论述战争该不该打,打之前注意什么。

  秦国灭六国,也根本没那么多奇谋妙计,靠几十万铁血之师一路平推。

  这一战,梁国怎么打都赢。

  但凉州的问题不在于表面的这一战,王猛的心思放在其他方面。

  “侄儿受教了。”李俭拱手。

  “此战之后,殿下准备如何对待凉州诸部?”王猛目光深邃的望着李俭。

  “自然是迁徙……使其沐浴王化,知晓礼仪廉耻,不出数年,便可融入华夏。”李俭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

  也是第一次真正身临战阵。

  以前身边的儒生们教的就是这一套,礼仪廉耻,忠孝仁义……

  但这世道运行的规则,绝不是嘴上的这一套,相信这些东西的人,在这年头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很多事情只有亲身感之后,才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殿下今年十三?”王猛忽然换了个话题。

  “虚岁十三……”李俭心中忐忑起来。

  “寻常百姓家的儿郎,十三岁已经披甲上阵,九死一生了,殿下也该见识见识这乱世的真正模样!”王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长在温室中的花儿,永远经不起风雨。

  李跃将太子送过来,绝不仅仅只是终日聆听教诲而已。

  也不知为何,李俭忽然有种心惊肉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