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穹之鱼
李农神色难看起来,盯着石闵。
石闵也盯着他,目光丝毫不退让。
不知何时,一缕寒风自外而入,掀动屋内的纱幔,屋内也升起一股寒意。
李农额角微微抖动着,“先帝对你我有大恩,焉能如此?”
“先帝若在,你我都是大赵的好臣子,但先帝不在了,这北国的江山社稷,终究要有人收拾,皇帝背信弃义,今欲害我,莫非我束手待毙尔?”
“事若成,都督将如何?”
石闵却笑了一声,“司空可继续安享荣华富贵。”
李农迟疑的毛病又犯了。
不料石闵脸色忽变,“此乃生死存亡之事也,司空不与吾同列,便是吾之仇敌也!”
寒风忽然吹开门,纱幔剧烈的摇晃起来。
仿佛杀气瞬间就灌满了屋子。
没人能在石闵怒气前维持镇定,连羯赵军中的宿将都深惧之。
李农闭上眼,缓缓点头……
第二百零七章 弑
一群寒鸦从南台上空飞过,飞向南边更遥远的天边。
南台本名金虎台,魏武击败袁氏,修建了铜雀、金虎、冰井三台,后为避石虎之讳,改称金凤台,因在铜雀台之南,亦被称为南台。
石闵一眼不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黑鸦,呼啸的北风掀起他猩红色的披风。
李农、王泰二人脸色阴沉,石鉴却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大都督……”周成低声提醒。
石闵回过神来,望着面前高高的琨华殿白玉丹陛,然后一步一步向上走去,步伐铿锵有力,每一步都像是砸下去的,仿佛要将这座宫殿踏平一般。
“大都督意欲何为耶?”宦官尖着嗓门在月台上惊呼。
石闵仿佛没听到一般,所有的心神和精力都集中在丹陛上。
身后,周成、苏彦二人提刀在手,甲士们眼中跳动着一团兴奋的火焰。
走上丹陛,偌大的南台仿佛匍匐在石闵面前一般,宦官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宫中禁卫们四散而逃。
不过石闵也止步于此,平静的注视着宫殿,没有入内。
李农刚一踏上丹陛,就一个踉跄,眼看要摔倒,被身边的石鉴扶住,“司空定要当心!”
石鉴似笑非笑,话中有话。
李农一愣,两人眼神一碰,然后各自挪开,“多谢殿……下,臣无碍。”
石鉴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王泰。
王泰脸色跟着动了动,不过看着周围寒光闪闪的刀矛,还是低下头去,避开了石鉴的目光。
他是陇右巴人,石虎攻伐关右,不得已投降,与姚弋仲、苻洪一同迁往河北。
麾下数千巴人勇猛善战,数有战功,被石虎器重。
石虎对晋人残暴,却对诸胡非常不错。
无论是段氏鲜卑的段兰,还是丁零的翟鼠,都来者不拒,令其定居于河北繁衍生息。
石闵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注视宫殿许久之后,直到李农、石鉴、王泰等人上来,这才挥了挥手,周成提着刀入内。
不多时,殿中传来石遵的阵阵咆哮声,“棘奴安敢如此!”
但很快又变成叹息声,“我尚如是,汝等立鉴,复能几时!”
而这句话清晰的传入石鉴的耳中,石鉴脸上的欢喜之色顿时僵在脸上……
羯赵太宁元年(349)十一月,大都督石闵挟持司空李农、右卫将军王泰,率三千甲士入宫,劫赵主石遵于金凤台。
不数日,弑于琨华殿中,太后郑氏、皇后张氏、太子石衍皆杀之,上光禄张斐、中书令孟准、左卫将军王鸾等全家尽诛之。
牵累之人千余家,邺城泛起第一抹血色。
其后立义阳王石鉴为帝,大赦天下。
升司空李农为大司马,录尚书事。武兴公石闵为大将军,封武德王。郎闿为司空,刘群为尚书左仆射,侍中卢谌为中书监。
一年之内,羯赵三主殒命,石虎暴病而亡,石世在位三十三天,而石遵在位仅一百八十三天……
一群寒鸦从北方天边飞来。
昏沉沉的天空下,枋头人头攒动,热火朝天,木车、牲畜、士卒、百姓。
如今的枋头犹如烈火烹油一般,西归之民争相来投,其中不乏关右豪强。
每过一天,苻家就强大一分。
苻洪望着天上的寒鸦若有所思。
江东的消息回来了,册封其为征北大将军、冀州刺史、都督河北诸军事、使持节、氐王。
从任命上不难看出江东的企图,意欲让苻洪留在河北,与羯赵厮杀。
而氐王二字,则充满了江东对他和他族人的轻蔑。
氐人擅长耕作,是以被魏文帝曹丕迁入关中腹心之地以弥补人口不足,跟晋人无论长相、语言、姓名、生活方式都差别不大,但江东连南下的晋人都鄙夷歧视,更不用说氐人。
苻洪十二岁继承父位,自幼好学,深慕中华,多读经典,迁居枋头后,更是严格管教子弟。
但凡子孙出类拔萃者,其长辈必有贤能之人。
如同慕容廆曾作《家令》训诫子弟,是以慕容氏数十年间英才频出,慕容皝、慕容翰、慕容评、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等。
苻健、苻雄等皆是文武双全,孙子一辈中,无论文武,亦多有才干。
“司马勋有据关中之意,属下在建康徘徊多日,只请回河北都督,将军恕罪。”雷弱儿一脸歉意。
“此事与你无关,难道没有江东的册封,某就不能入关中耶?”苻洪将江东的诏令扔在地上。
司马勋伐关中,豪杰云集响应,给了江东君臣们一丝幻想。
后司马勋被王朗吓走之后,掉头攻打南阳,杀羯赵南阳太守袁景,大掠而归,为江东朝廷器重。
肥水不流外人田,如今蜀中平定,汉中、荆襄连在一起,收复关中的所有条件已经具备。
“石闵大逆不道,河北内乱在即,燕贼虎视眈眈,大人此去关中如潜龙入渊也!”刚刚从邺城斩关而出的苻健道。
苻雄道:“滠头姚弋仲亦有谋关中之意,近日细作传回消息,正在厉兵秣马,似有攻我之意,大人不可不备。”
滠头和枋头的部众都是从关中迁徙而来的,如今羯赵衰弱,河北纷乱之地,自然都想回到关中。
“石虎、慕容皝已死,石闵一莽夫尔,域中还有何人是我家之敌?姚弋仲父子何足道也,若来,必为吾所败,正可并其众,同入关中,成王霸之业也!”
此时此刻的苻洪已非昨日,隐藏了十几年的野心和雄心前所未有的膨胀起来。
只要进入关中,凭借他几十年的威望,已经这些年笼络的豪强,不出十年,便可成昔日强秦之势!
遂筑坛祭天,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
以雷弱儿为辅国将军,梁楞为前将军,领左长史,冯翊鱼遵为后将军,领右长史,京兆段陵为左将军,领左司马,段堕为右将军,领右司马,天水赵俱、陇西牛夷、北地辛牢皆为从事中郎,氐酋毛贵为单于辅相。
梁、鱼、段、王、赵、牛、辛、毛皆为关中豪强,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一股势力。
第二百零八章 三分
河东汾阴,汾水堡屹立在北方大地上,坞堡周围,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村落。
数百名匈奴游骑,在西北面观望着,踌躇良久后,最终调转马头,向东北面奔去。
不过堡内的人对前来觊觎的胡骑早已习惯。
这二十多年来,还未曾有胡骑敢冲薛家动手。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王猛正在读着屏风上的出师表。
人靠衣装马靠鞍。
王猛在山上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今收拾一番,束起了头发,穿上一袭对襟右衽小袖长袍,顿时容光焕发,瑰姿俊伟。
诸胡不远万里迁入中土,与晋人杂居了四五十年,深受华夏影响的同时,也在影响华夏。
北国的衣食住行,已经与江南大不相同。
而这种对襟右衽小袖长袍便是从胡服改进而来。
屋内热气袅袅,阵阵肉香从釜中升腾而起。
“景略说的是蜀汉还是当今天下?”薛强捞起一块鹿肉送入嘴中。
“当今天下,慕容氏在东北,石赵在中,晋室在南,也可算作三足鼎立。”
“何止三足,汝不见凉州张氏、代北拓跋氏乎?”薛强叉起一块鹿肉递给王猛。
王猛咬了一口,放下,笑道:“张氏守户之犬,拓跋氏就跟你这鹿肉一般,欠些火候。”
“你这嘴倒是刁钻。”薛强不以为意,“如今石闵弑石遵,立石鉴,河北已乱,你所说的三位英雄,苻洪即将西迁,桓温势必北伐,景略有意乎?”
苻洪从枋头西迁,肯定要走河内,过轵关,入河东,然后经蒲坂入关中。
“汝意下如何?”王猛神情严肃起来。
薛强放下鹿肉,“苻洪勇略过人,如若西入关中,必成龙虎之势,投他甚合时宜,然则,苻洪身边故旧、豪酋众多,只怕景略一外人未必能受重用。”
两人相交莫逆,薛强一向知道这位挚友是想成就诸葛武侯一般的事业。
而诸葛武侯大权独揽……
苻洪怎么可能让王猛大权独揽?
“是以,威明当与我同去。”王猛狡黠一笑。
若能借河东三薛之势,苻洪一定会忘履相迎。
薛强摇头笑道:“我家乃汉臣之后,衣冠华族,岂能投效蛮氐?”
河东三薛的实力并不在苻氏之下,薛家连刘曜、石虎都看不上,屡次拒绝征召,更不用说还未成势的苻洪。
若非薛家只想守土安民,素无大志,关中哪还轮到苻洪?
王猛哈哈一笑,“哎呀,你们这些大姓豪族就是不一样,苻洪一代雄杰,若走河东,我当拜会之,一观其志。”
薛强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鹿肉火候差不多了,尝尝。”
陈留。
李跃很快就收到邺城剧变的消息。
石闵不愧是石闵,三下五除二,说动手就动手。
常炜道:“赵主封李农为大司马,录尚书事,石闵为大将军,都督可知为何?”
未动手之前,石闵就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权独揽,现在动手了,反而权力被削去一半。
魏晋以来,大司马在大将军之上。
依曹魏旧例,曹仁、曹休、曹真三人都由大将军最后升为大司马。
更何况李农也加了录尚书事,地位更在石闵之上。
石鉴上位,石闵反而被打压,李跃不禁佩服石鉴的作死能力,而将石闵从武兴郡公封为武德王,也耐人寻味。
意思是你石闵的武功已经够兴盛的了,该积点德,讲点武德……
这么一看,石鉴这人还挺幽默的。
李跃心中好笑,“如此看来,石鉴也坐不长了。”
常炜点头道:“非但石鉴,只怕李农也时日无多。”
李跃一愣,作死的不仅是石鉴,李农堂而皇之的压在石闵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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