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然后呢?剩下的大臣怎么说?”
蒋安于是继续道:“剩下的大人,也都是说,皇上既然只是偶感小恙,并无必要委任监国,而且,太子殿下年幼,课业繁重,不宜早预政事。”
“哼……”
这一回,朱祁镇倒是冷静许多,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孙太后开了口,问道。
“所以最后,到底是什么结果?皇帝不能视朝,又不让太子监国,那朝廷的政务,总得有个说法吧?”
“回圣母,据说,几位大人也商议了此事,当时,张首辅和朱阁老分别提了两个建议。”
蒋安低头回道。
“张首辅说,皇上既然抱病,那么早朝可以暂免,但请五日一召众辅臣及六部尚书,都御史觐见请安,并奏军国重事,皇上卧病期间,一切不急之务暂罢,若有急务,则内阁赴御前禀奏立决。”
“不过这个提议,在场也有不少人反对,觉得内阁有揽权之嫌,所以,朱阁老又提了另一个建议,他建议让太子殿下代皇上视朝听政,一应细务,内阁票拟后交众尚书,都御史商议,再由太子殿下奏皇上裁定。”
“若无军国重事,则辅臣及众尚书,都御史入内请安后回衙,若有则早朝后,入内奏军国重事。”
话音落下,朱祁镇和孙太后对视了一眼,皆是陷入了思索当中。
这两个方案的区别其实不太大,只不过,前者的设计当中,内阁充当了内外交互的媒介,成为了皇帝和群臣之间沟通的桥梁,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会影响正常的政务处理,但是坏处就是,内阁的权力会因此而加强。
要知道,很多时候,制度最初出现的形式,都是临时措施,一旦这个先例开了,以后怎么样,可就说不定了,所以,其他的大臣反对是正常的。
而朱鉴提出的方案,则是将太子加了进来,让太子来代皇帝视朝,和内阁不同的是,皇帝卧病,太子代为监国本就是常制,这并不会影响到朝堂上各个部门权力的大小。
当然,太子年幼,所以所谓的监国,其实只能听政,所起到的作用,其实就是保证朝会的正常进行,同时,起到沟通内外的作用,将朝会的结果禀奏给皇帝,而真正处理事务的,还是内阁和六部七卿。
至于军国大事,二者的思路基本都相同,都是定期觐见皇帝,由皇帝亲自裁决。
“所以最后到底是什么结果?”
似乎是蒋安的叙述太过冗长,让朱祁镇感到一阵烦躁,他醒过神来之后,便冷着脸开口问道。
于是,蒋安答道。
“回太上皇,最后,皇上同意了朱阁老的建议,不出意外的话,圣旨如今已经到了东宫,从后日的早朝开始,太子殿下就要替皇上主持早朝了……”
暖阁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看向了一旁的孙太后,却见后者的脸上,正浮现出沉思的表情。
于是,他摆了摆手,示意蒋安起身退到最后,随后,开口问道。
“母后,您觉得,皇帝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按照常理来看,朱祁镇本来觉得,皇帝这一招是在试探大臣们的态度,这也就意味着,对方肯定并不打算让自己或者太子真的参与政事。
但是,事实恰恰是如此,最终的结果是,皇帝同意了太子听政的方案,要知道,这是一个极具政治意义的举动。
虽然说,太子是储君,就是皇帝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是,众所周知,如今的太子并不是皇帝的儿子,所以,哪怕是皇帝再表现出对东宫的信重,朝中也始终都有猜测,皇帝最终肯定不会将皇位交给太子,显然,朱祁镇也是这么觉得的。
如果按照这个推论的话,那么,皇帝无论表面上怎么做,可实际上让东宫参政的权力,肯定是不肯放的,即便是听政而已,事实上也意味着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
可事实就是,皇帝真的还就同意了,这么一弄,可真就让朱祁镇觉得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心思了……
倒是一旁的孙太后,沉思了片刻之后,并没有立刻回答朱祁镇的话,而是开口问道。
“哀家记得,伱之前召回宋文毅,是看中他身边几个有前途的内宦,如今,这些人里头,应该有已经身居高位者,对吗?”
闻听此言,朱祁镇先是有些犹豫,但是很快,他就开口道。
“不错,正是如此,我当时召回宋文毅,就是想借他在宫中的人脉,在乾清宫埋下钉子,这件事情是朱仪操办的,虽然花费了不少精力,但是,总算是有了成效。”
“如今,这些人里头,有两个人都受了重用,一个叫吴昱,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个,在乾清宫负责洒扫诸事,我现在能够打探到的消息,也大半都是他传回来的。”
“另一个叫王定同的,在兵仗局做少监,不过,因为兵仗局负责军器制造,太过敏感,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启用过他,因此,现如今堪用的,就只有吴昱一个人。”
闻言,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皇帝那边,如今身体到底如何?真的如你之前所想,是装病?”
这一次,朱祁镇倒是没有犹豫,略微沉吟之后,便开口道。
“是,也不是,从吴昱那边传来的消息来看,皇帝这次的确是病了,但是,只是小病而已,偶感风寒,高热了一晚上,之后便渐愈了,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严重,更不可能无法视朝。”
“如今皇帝还躲着,多半是想借此机会试探一番。”
“消息可靠吗?”
孙太后略一思忖,开口问道。
随后,朱祁镇回答道。
“应该没什么问题,吴昱是宋文毅的亲信,他的家人亲族,现在都是蒋安派人在照看着,为了妥当起见,我特意让朱仪暗中去办的此事,所以,他基本和南宫没有什么直接的牵连,而且,他如今在宫中的职位,走的是怀恩手下一个叫阮简的宦官的路子,本身的职位只是负责洒扫,也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孙太后轻轻嗯了一声,将手里的佛珠搁下,神色变得越发认真起来,道。
“既是如此,那你我不妨想想,如果没有吴昱,那么,我们看到的状况会是什么?”
这……
朱祁镇思索了一番,很快得出了答案。
如果没有吴昱的话,那么,他们现在看到的局面,应该就是皇帝卧病在床,谁也不见,随后,于谦等人闯宫见驾,最后,宫中传出旨意,让太子代皇帝听政,六部及内阁酌情办事。
这种种迹象,都无疑指向了一个方向……
“皇帝重病,无力理政?”
朱祁镇试探着开口,但是,看到孙太后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想的有些简单了。
随后,孙太后道。
“你之前说过,皇帝是知道,你在暗中有其他布置的,既然如此,那么,假意重病,诱你出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问题是,就算是没有吴昱,你会动手吗?”
这一句话,顿时把朱祁镇问住了。
他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最终,缓缓摇了摇头,道。
“不会……”
诚然,皇帝重病,对于朱祁镇来说,是一个好机会,但是,皇帝既然召见了大臣,说明他即便重病但神智还清醒着,这种情况之下,朱祁镇是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更何况,还有舒良这个莫名消失的大珰在,就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对于朱祁镇来说,他没有非在这个时候动手的理由,所以,设身处地的考虑一番,朱祁镇觉得如果真的是这种状况,他会很心动,但是,最终也肯定不会动手。
于是,孙太后颔首,道。
“这就对了,这番布置,并不足以让你真的动手,那么既然如此,皇帝用意何在呢?”
朱祁镇顺着孙太后的思路往下想,但是,思索了片刻,他还是觉得毫无头绪,如果说不是诱他造反,那么皇帝又是在想什么呢?
看到儿子这副神情,孙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
“哀家听说,于谦他们这次,是在宫外僵持了许久,摆出了不见皇帝不肯罢休的姿态,最后才成功见到了皇帝,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朱祁镇愣了愣,他刚想说,这不就是皇帝自己玩砸了,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刚刚孙太后已经说了,皇帝此举,虽然抛除了很让人心动的筹码,但是,事实上并不足以诱他动手,既然如此,那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被迫接见大臣的状况。
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朱祁镇忽然神色一动,他一直觉得,皇帝的目标是他,可如果说……不是呢?
“母后是指,朝野上下的传言?”
朱祁镇踌躇着,开口问道。
如果抛掉引诱他动手的目的来看的话,那么,皇帝这次‘卧病’,很有可能目的在朝中的大臣身上。
见儿子终于明白过来,孙太后的脸上略感欣慰,点了点头,道。
“皇帝卧病,并非什么大事,按理来说,别说是半个月了,就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也不足以让朝臣以如此强硬的姿态非要进宫觐见,可这一次,偏偏就是如此,原因为何,你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这话一出,朱祁镇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额头上立刻冒出一阵冷汗……
第1237章 犯错
“你犯了错!”
慈宁宫中,孙太后重新拿起搁在一旁的佛珠,静静的看着愣在当场的朱祁镇,平静的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皇帝此次的卧病,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不是在试探自己,而是在试探朝臣!
就像孙太后刚刚所说的那样,皇帝抱病,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事,别说是半个月,就是更长的时间,也不值得朝臣们闹出闯宫这样的举动。
真正让这些大臣们如此着急的原因是,皇帝抱病有可能会引发的后果……寻常时候,皇帝抱病不算大事,可在如今的时候,却不一样。
有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在,天家关系本就容易引人猜疑,而此前的正旦大宴上,又闹出了那么一桩事情,如此状况下,皇帝卧病,内外隔绝,而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却并不安分在南宫,而是屡屡出入后宫,岂能不引人猜疑?
一念至此,朱祁镇的心情顿时差到了极点。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真的动手,就不会落入乾清宫的圈套,但是事实上,从他踏出南宫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中计了。
因为,如果他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的话,那么,得知皇帝卧病的消息,最正常的反应,应当是竭力避嫌,老老实实的待在南宫当中等待皇帝病愈,一切恢复正常。
但是,他尽管知道皇帝有可能是在装病,却仍然没有忍住内心的躁动,为了能够尽快得到具体的状况,及时和孙太后商议对策,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反而数次入宫。
而这种行为,落在外朝的大臣眼中,无疑会让他们感到越发的不安,正因于此,他们才会如此急迫的想要得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到底是不是还清醒着,是不是还掌握了宫中的局面。
如今,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成功见到了皇帝,按理来说,疑虑应该能够打消,可这种时候,皇帝偏偏提出,要让太上皇来监国,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并不可能,那么,皇帝为什么还要说呢?
答案自然是,要再次提醒这些大臣,在他卧病期间,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到底有多么蠢蠢欲动。
在此基础之上,这些重臣的态度,自然也不可能有任何不同,肯定都是一致的反对朱祁镇这个太上皇来监国。
但是,这个时候,皇帝反而更加大度的选择让太子来监国听政,如此一来,便越发衬的朱祁镇行止无状,不知分寸。
可以说,这么一套招数下来,在朝臣的眼中,作为皇帝的朱祁钰,在对待南宫的态度上可算得上是屡屡纵容,一再忍让,反而是朱祁镇这个太上皇,颇有心怀不轨,意图复位的心思。
太子监国听政,一方面算是大臣们集体表态,彻底将朱祁镇排除出朝堂之外,另一方面,也展现了皇帝在处理天家关系时的宽纵和仁慈,这种状况之下,朱祁镇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老老实实的继续待在南宫当中,一步也不要再迈出去,否则的话,迎接他的,便会是汹涌无尽的朝堂舆论。
当然,朱祁镇也可以选择置之不理,毕竟君臣有别,朝堂上的舆论声浪再大,也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
但是别忘了,在这整盘大棋的背后,还有一个棋手在时刻注视着他,朱祁镇现在之所以能够在南宫安稳度日,很大一部分程度上,都是因为礼法舆论的支持。
一旦朝堂上的风向发生变化,那么,皇帝完全有可能,在群臣连篇累牍的‘劝谏’下,逐步加强对南宫的封锁,真的闹到那一步,朱祁镇才真的是无路可走。
“好阴险的手段!”
朱祁镇重重的拍在身旁的案上,引得手边的茶盏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怒声道。
“恨没有早早看清楚其狼子野心,早知如此,便该早早让他到封地去!”
这番话恨意十足,吓得一旁侍奉的宫人都瑟瑟发抖,连忙将头低下去,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窗外北风呼啸,疯狂的敲打着窗棂,和暖阁内的压抑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如此发怒的儿子,孙太后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生气没有用,皇帝现在既然出了招,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闻听此言,朱祁镇捏紧了拳头,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只得摇了摇头,道。
“事已至此,也只能暂避锋芒了……”
他虽然生气,但是,也没有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皇帝这么一招,事实上便算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南宫,尤其是在太子听政的情况下,朱祁镇但凡有任何的动作,都会落人口实,成为皇帝在‘病愈’之后名正言顺的对付他的理由。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静观其变!
不过,话虽如此,朱祁镇心头还是觉得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冷哼了一声,他又补了一句道。
“朕还不信了,只要我安居南宫,足不出户,这皇帝还能一直装病不成?只要他肯上朝,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被朝臣忘却,到时候,看他拿什么来做文章!”
见到朱祁镇还算是稳得住,孙太后心里算是松了口气,捻动手里的佛珠,她挥了挥手,示意身旁本就已经是最心腹的宫人再退远十数步,然后轻声道。
“你的事情,哀家一直不愿多问,但是事到如今,哀家必须要提醒伱,该早做准备了。”
“母后这是何意?”
闻听此言,朱祁镇先是一愣,旋即便皱眉问道。
于是,孙太后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叹息一声,道。
“此前你说过,皇帝是打算逼你造反,然后名正言顺的将你废黜,或许,顺带着还要将深哥儿也废黜掉,他这么做,是为了求一个好名声,也是为了让朝廷尽量保持稳定。”
“但是,你也说过,这对皇帝来说,不是唯一的一条路,这段日子以来,皇帝的耐心明显少了许多,这次的事情,明摆着是在试探朝臣的态度,所以哀家担心,南宫这边迟迟没有动作,或许已经让皇帝有了别的想法,也未可知。”
此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起来,点头道。
“确实如此,这段日子下来,乾清宫那边好像的确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不过,这未必就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