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杜大人,你所说的这些事情,咱家回去之后,会禀明陛下,命人前去核证,只不过,咱家仍有一事不明。”
“这桩事情虽然隐秘,但是,如今福建窝案已经被清查,贾修平也被抓了起来,陛下英明圣德,为了沿海一带的百姓生计,也在朝堂上打算重开海贸。”
“可以说,杜大人此前担心的问题,现在都已经不是问题,可是,杜大人被抓之后,却自始至终并未有任何申辩,今日若非陈尚书和咱家奉旨到此,只怕杜大人还会继续隐瞒下去,这……又是为何?”
话音落下,陈循的目光顿时望了过来,颇带着几分深意,不过,他却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而是和怀恩一样,等着杜宁的答案。
至于杜宁,他沉默了片刻,道。
“正因为陛下要开海,所以,我不能说!”
闻听此言,怀恩眉头一皱,问道。
“这又是为何?”
于是,杜宁又是一声长叹,道。
“我若是不将此事说出,那么,我便只是一个利欲熏心,为倭寇提供庇护的贪官污吏而已,但是,我若说了,那么,朝中必会因此而引起争论,到时,我或许会能侥幸逃脱罪责,可是朝中大臣,必会以我为例,辩称倭寇剿之难灭,理应以安抚为主,不应屡屡征伐,进而抨击陛下开海之政。”
“陛下向来仁德,此中内情若被陛下所知,必会犹豫该如何处置于我,可我所作所为,早已经是朝野皆知,罪行昭昭,如若不能公正处置,其他犯官又当如何?”
“可是如若秉公严惩,有这些内情在,陛下又必会心中不忍,宽纵杜宁一人,既令朝廷大政有碍,又让陛下陷于两难,此人臣之道乎?故而,我不言此事,是为朝廷开海,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也算是为当初做过的错事,求个心安。”
这番话杜宁说的平静,但是,旁边听着的两个人,心绪却复杂无比。
片刻之后,怀恩轻轻点了点头,道。
“咱家明白了,今日之事,咱家会如实禀报陛下,至于后续如何处置,相信陛下必有圣断!”
交代完了这句话,怀恩看了一眼陈循,后者深深的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诏狱。
怀恩对着杜宁再度拱手一礼,随后,也跟上了陈循的脚步。
二人一同走出诏狱,站在北镇抚司门前的檐下,分别之际,陈循转身看着怀恩,罕见的郑重拱手为礼,道。
“多谢怀恩公公,今日之恩,陈某谨记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必定报还。”
这一谢,并非是为了怀恩今日陪他到诏狱走这一趟,而是为了怀恩最后的那句问话。
如果说,没有怀恩的那一问,那么,杜宁便没有说出最后那番话的机会,这是一份人情,而且,是卖给陈循的。
毕竟,杜宁如今的处境,就算是有这番话,也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所以,这个情,自然要陈循来承。
面对陈循的感谢,怀恩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拱手回礼,口中却只是平静的道。
“陈尚书客气了,咱家只不过是尽忠职守,将一切都问清楚,好向陛下回话而已,当不得陈尚书一个恩字。”
闻听此言,陈循也不再多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多说反而没有好处,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进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当中。
乾清宫中,怀恩站在御阶下,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在诏狱当中的见闻都说了一遍。
“……皇爷,这就是今日问到的全部情况了,杜大人所写的这份名单在此,请皇爷御览。”
说罢,他将从杜宁那里拿到的名单,恭敬的递了上去。
朱祁钰将这份名单展开,扫了一眼,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吩咐得到。
“把这个交给刑部吧,让他们派人去核证!”
怀恩闻言,却是微微一愣,他本以为,天子会将此事交给东厂或者锦衣卫,但是,天子说的却是刑部。
而这二者的区别就在于,东厂和锦衣卫来办事,秘密性会更高,但刑部来办的话,势必是要下公文到各州府,要么就是和都察院协同,让当地的巡查御史来调查,如此一来,杜宁的这件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眼瞧着怀恩有些愣神,朱祁钰却并没有什么意外,而是开口道。
“你也觉得,杜宁说的有理?”
怀恩稍一踌躇,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皇爷,奴婢觉得,杜大人虽然有受贿之举,但是,毕竟出发点还是好的,而且,此次福建窝案出现之后,他并没有挣扎争辩,甘心被捕入狱,坐等处置,也没有将内情说出,对皇爷的一片忠心,还是可鉴的。”
“如若此事交给刑部的话,别的不说,杜大人隐瞒的这一番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是吗?”
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容,抬头看着怀恩,反问道。
“他既然如此为朝廷着想,那最后,又为何将实情说了出来呢?”
啊这……
怀恩一时有些发愣,犹豫了一下,但是最后还是道。
“回皇爷,其实是奴婢当时觉得有些古怪,所以多问了两句。”
这话说出来,怀恩也有些紧张,毕竟,这种交好朝臣的举动,虽然隐晦,但是若说要逃过天子的眼睛,却是未必。
他犹豫过要不要说,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觉得,如果隐瞒下来,那么到了最后,或许后果会更加严重,两害相权,他还是决定如实把一切都说出来。
预想当中的责怪并没有到来,相反的,怀恩感受到天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然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
“所以,这就是你们和他们的区别……”
怀恩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惋惜,道。
“杜宁错就错在,他太自大了!”
“作为地方官员,职责就是为朝廷牧民,出现这等大案,他的职责就是搜集证据,呈报朝廷,至于到底该如何处置,朝廷自会有所定论。”
“杜宁就是太过自大,觉得这满朝上下,君臣百官考虑的都不如他一个人,不错,他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但是,他凭什么觉得,在他将所有情况都说明之后,朝廷仍然会一意孤行,置那些平民百姓于不顾呢?”
“朝廷自有法度,这等大案,该如何做,岂是他一个小小参政能够决定的?他擅自隐瞒此事,已经是犯了大错,若是地方大臣人人如此,还要朝廷何用?”
看着天子隐隐有所冷峻的神色,怀恩似乎明白了什么,道。
“皇爷圣明,的确是奴婢想岔了,这件事情如此紧要,若是如实奏禀朝廷,或许朝廷便能早日知道福建的状况,想出更好的办法,而不至于让福建官场继续糜烂下去……”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缓缓来到殿门处,看着天上依旧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道。
“杜宁的路,走偏了!”
“他为了所谓的百姓生计,这么多年纵容这些倭寇肆虐,却没想过,这么做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或许在贾修平的约束之下,这些倭寇会稍稍收敛,尽量克制不再伤人,可是,他们肆虐地方,会让官府在百姓中的权威一步步丧失,百姓不再信任官府,又有盗匪四起,长久下去,普通百姓活不下去,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新的盗匪,进而……举旗造反!”
“所以,杜宁这到底是在保护他们,还是在害他们呢?”
怀恩跟在后头,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皇帝也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已经有答案了。
朱祁钰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神思之间凝结着浓浓的愁绪,是为了杜宁,但也不是为了杜宁。
因为他知道,像杜宁这样的人有很多,为了眼前的一时之利,而选择走捷径,但是所谓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杜宁的说法看似有道理,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只是将矛盾给掩盖了,倭寇依旧肆虐沿海,百姓的日子依旧过的苦,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也解决不了,无非是维持着现状的平静罢了,待得日后矛盾爆发,只会更难收拾而已。
而这,也是他最终决定,将这件案子公布出去,将名单交给刑部的原因所在,杜宁犯的错,除了有他收受贿赂,庇护贾修平等人之外,更重要的,是他那所谓的,为国为民的奇怪自尊。
既然如此,那就让杜宁,成为这些人的一个警示吧……
第1186章 朝堂论辩
内阁,俞士悦等人站在公房当中,看着脸色肃然的怀恩,心中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要知道,近些日子以来,像是传旨这种事情,怀恩基本上已经不亲自过来,而且派司礼监的两个小内侍来负责了。
这次,他亲自过来,可见要传的旨意非同小可。
不过,尽管心中已有预料,可等到他们听完了旨意之后,还是一阵发愣。
“怀恩公公,陛下真的是这么说的?”
眼瞧着底下一干内阁大臣面面相觑,怀恩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道。
“陛下旨意,命刑部追查杜宁供词是否属实一事,并有旨意昭示群臣,国有法度,上下有别,朝廷上下,君臣百姓,需各安本分,恪守其责,此方为社稷兴隆之道,天下安宁之本也!”
天子让陈循入诏狱探望杜宁的事,并不算是什么秘密,而陈循从诏狱出来之后,神情十分低落,对于谈了什么内容,却绝口不提。
这几日下来,朝中多有猜测,直到今日,怀恩带来了杜宁的供词,按理来说,这份供词理当送到刑部,但是,让内阁众臣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只是试探性的提了一句,怀恩就大大方方的把供词的内容告诉他们了。
这个举动,再结合天子将供词交给刑部核证的举动,其实便能看出很多东西,而天子似乎还觉得不够,于是,才有了后面这些话。
虽然说,看似这些话并没有提及到杜宁一案,但是,既然天子将其放在了一起,那么后面的这些,明显就是对案情的态度。
这一连串的话,总结下来,其实就几个字,恪守法度,安分尽责。
杜宁的案子,如今举朝瞩目,如果说这份供词属实的话,那么,大概率会在朝堂上引起激烈的议论。
要知道,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不仅要讲法理,还要讲情理,杜宁的举动固然是违背了朝廷法度,但是,却也并非不是情有可原。
杜宁一案,又牵扯到开海一事,这件事情用好了,或许会成为开海的助力,但是在如今朝堂大方向坚持祖制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反过来变成攻击开海的手段。
而天子的意思其实也已经很明白了,所谓恪守法度,安分尽责,其实就是在斥责杜宁自作主张,认为他没有安守本分,尽忠职守。
更重要的是,这道旨意,明显是下给朝中众臣的,这就意味着,这即将又是一次,天子对臣下的训诫。
不过,这种训诫在如今朝堂正为开海而吵的不可开交的情况下,又会最终如何走向,只怕没有人能够预测……
数日以后,终于迎来了新一次的早朝。
和平时的朝会不同,今日的朝会,要廷议此前户部所奏的开海一事。
这件事情在京城发酵了许久,如今,总算是要在朝堂上见真章了。
在礼官的指引下,众臣行礼之后,便由户部上前,再次陈述了开海的理由和相关的措施,这段时间下来,户部也没有闲着,如今拿出来的这份章程,较之之前完善了许多,但是大体上的理由和思路依旧不变。
待户部陈述结束之后,首当其冲站出来的,便是礼科的给事中叶盛,和众人所预料的一样,叶盛的第一条攻势,仍然是祖制。
“陛下,海禁之制,乃太祖皇帝所立祖制,户部所言海贸之事,虽名为并不更易祖制,但皇店远在京城,所谓皇商,实则便是委托民间商贾而已,如此举动,则海禁废弛,已在眼前。”
所以说,朝堂上就没有傻子,户部玩的把戏,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聪明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随后,叶盛继续开口,道。
“太祖立海禁,本意乃是为海疆靖宁,百姓安稳,海禁若开,势必会有诸多百姓弃农从商,而海外诸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似安南,占城,真腊等国,朝贡赏赐互通有无,皆赖海禁,若海禁废弛,盗贼横行,民间贸易频繁,则必生事端,我太祖,太宗,仁宗,宣宗数朝,皆以海禁为邦宁之本,岂可擅自更易,臣以为,户部所言,万不可准,还望陛下明鉴。”
作为科道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之一,叶盛还是有点东西的,他对户部的驳斥,并不单单停留在海禁是祖制这一条上头,而是深入的剖析了海禁政策的来源和好处,最后用历代先帝厉行海禁的举措作为结尾,这一整套言论下来,可谓是环环相扣,义正言辞,不少朝中大臣都纷纷出言附和。
当然,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随着叶盛的出言,户部这边,也同样有官员站了出来,不过,让众人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人竟然是户部主事余子俊。
这位余大人的名声,在官场当中倒是不小,景泰元年殿试的探花,被天子亲自点卷,随后入户部观政,深得户部尚书沈翼的赏识。
近段时间以来,有消息称,这位余大人即将被调往福宁州任知州,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擢升,据说,吏部已经在拟调令了,过不了多久,圣旨一下,他就该启程出京了。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理当是低调谨言才对,而且,再怎么说,余子俊毕竟刚入官场数年而已,跟如今殿中的大多数官员相比,都算是后辈,让他出面代表户部驳斥其他人,真的能行吗?
不少人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户部尚书沈翼身上,但是,这位老大人却八风不动,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平静的旁观着殿中的一切。
于是,余子俊在殿中站定,面对朝堂上下的审视,落落大方的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叶大人所言并无道理。”
“户部此奏,并非要扰乱海禁,而是要同海外诸国加强联系,叶大人既知太祖所纂皇明祖训列十五不征之国,自当知晓,太祖为何将其列为不征……”
不得不说,余子俊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叶盛把皇明祖训搬出来说是事,那余子俊就同样用皇明祖训回击他。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此为皇明祖训之言,叶大人寻章摘句,无非是想说明,若交往频繁,则争端必起,然则祖训已有明言,若彼扰我边,则彼为不祥,我朝廷虽不自恃富强,兴兵讨之,然亦不惧其犯。”
“先者太宗命三宝太监六下西洋,煊赫国威,海外诸国无不仰慕我大明繁盛,愈加恭顺,朝贡不断,今户部此奏,虽无下西洋之靡耗,却与下西洋所求相同,皆为王道泽披天下,令我大明藩属之国,同沐圣主恩德,敬服大明天威尔,又何来争端?”
这番话,从皇明祖训说到郑和下西洋,死死的扣住煊赫国威几个字,将开海的目的,绕到了王道二字上,不得不说是一个无比绝妙的解释。
以王道化藩属之国,向来是堂堂正正的手段,而且,也是被历朝历代的儒家若称道的事情。
余子俊从这个角度切入,几乎是封死了叶盛的话头。
当然,叶盛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余子俊话里存在的漏洞,当机立断的反驳道。
“余大人所言,固然不无道理,但是世间之事若是皆如纸上所言,治国之道又岂会如此繁难?只怕真的走到那一步,就不遂余大人之意了……”
这话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在说余子俊说的话太过于理想化了。
说什么这些海外诸国一定不敢冒犯大明,但是,真的到了海贸放开的那一天,事实就会教他做人。
不过,话音落下,叶盛瞬间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可惜,已经晚了,对面的余子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所以,叶大人是觉得,这些海外小国之所以和我大明和睦共处,并非是敬仰大明繁盛广阔,而仅仅是因为,大明厉行海禁,让他们没有和大明接触的机会吗?”
这话一出,在场一众大臣,顿时有些骚动。
不得不说,余子俊的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言,一下子就将叶盛逼到了死角。
当下,叶盛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丝冷汗,跪倒在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