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不过,走出殿门时,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却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疑惑,他们本以为,天子会做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天子也只是说了一番道理而已,内阁这边,倒是有了新的差事,要把今日天子的表态,写成诏旨,明发各衙门。
由此也可看出,天子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毕竟,像这种单纯的训示的诏旨,以往不是没有,但是次数却绝对不多。
可怪也恰恰就怪在此处,这般道理不能说是没用,但是,要说真的能改变什么现状,恐怕是……
武英殿中,众臣走后,朱祁钰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舒良和怀恩侍立在旁,觉得天子的心绪似乎有些激荡,但是,也不敢多问什么。
直到片刻之后,天子的声音响起,问道。
“舒良,你觉得,朕刚刚说的,是否太过天真了?”
口气复杂,让舒良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躬身道。
“皇爷心怀万民,乃祖宗神灵之幸,奴婢觉得,皇爷说得对,事虽难,不可不为,皇爷乃万乘之尊,只要想办的事,肯定都能办得成。”
“什么都办得成?”
朱祁钰瞥了舒良一眼,不得不说,宦官出身的人,拍马屁都是一流的,要不是他早已经是两世为人,只怕也早就在这不断的奉承当中忘乎所以了。
当然,这不是舒良的错,要是想找敢直言犯谏的人,科道里头有的是,宦官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大多如此,倒是不能过分苛责,不过……
“今日之事后,朝中应当知道,百姓和士绅孰轻孰重,但是,你也要管教好你手底下的人,再出现刘安这样的事情,朕可不会轻饶!”
闻听此言,舒良身子一颤,连忙道。
“奴婢遵旨……”
刘安的事情到底是个怎样的来龙去脉,朱祁钰早就知道了,虽然说,近段时间以来,东厂炙手可热,但别忘了,京城里还有一个锦衣卫,皇帝的身边,永远不缺可以刺探消息的人。
抛开这次百姓围堵皇庄的事情不谈,上次林聪的弹劾过后,朱祁钰就开始派锦衣卫去查探事情的真相。
京城当中,如今锦衣卫已经不能算是东厂的对手,但是出了京畿,东厂和锦衣卫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了。
后来消息传回来,林聪所说的一切,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矿税太监们仗着背后有天子撑腰,在地方上肆意掠夺财物,那些乡绅商贾也就罢了,发展到现在,他们里头已经有不少人,把手伸到了普通的农户身上。
对于受了圣旨的矿税太监们来说,他们当然不在意普通农户的这点蚊子腿,可问题是,他们手底下的人,是要油水的。
为了办事方便,矿税太监往往都是从当地找人驱使,里头多的是地痞无赖,这些人手里一旦有了权力,自然是肆无忌惮。
矿税太监们要这帮人帮着办事,同时,也收了他们的孝敬,自然是放任不管,甚至于,有不少人还在暗中鼓励这种行为。
刘安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从宋文毅的手中,接过皇庄的管辖权的,这个时候,皇庄已经基本成型了,对于刘安来说,他只需要好好管着,不闹出什么乱子,就可以了。
但是,好不容易手里有了权力,刘安又岂会甘心就这么庸碌度日呢?
他很快开始继续侵夺田产,之前宋文毅在的时候,因为皇庄初设,再加上宋文毅自己被天子耳提面命过,有什么禁令不能做,所以有分寸,虽然说强夺了一些土地,但是,那就是一些劣绅通过手段巧取豪夺而来的,而且,到底还是付了银子的。
可到了刘安这里,他压根就是强抢,呃,这么说也不恰当,刘公公是打白条,承诺以后一定会给银子,可实际上,谁都清楚是个什么状况。
这次围堵皇庄,之所以百姓会如此容易被煽动,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刘安在地方上恶名已久。
当然,这不代表林聪的所作所为就没有问题,归根到底,矿税太监,只是一个过渡品,是在大灾之年下一个不得已的措施,如果说,开海不能顺利的话,那么,矿税太监掠夺的财富,会成为朝廷的重要补充,只不过,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今看来,代价已经在显现了,应该说,比朱祁钰预料的要早一些……
舒良拱手低头,稍一犹豫,开口问道。
“那皇爷,刘安的事……”
说到底,舒良也是在御前侍奉了许久的,所以,对天子的脾性清楚的很,既然天子说了这些话,那么说明,刘安的事情,天子肯定已经知道了,如此一来,就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罢职加打板子了事了。
闻言,朱祁钰轻哼了一声,道。
“刘安这些日子,敛了不少的财,还有他手底下那些人,各个仗着手里的权势肆意妄为,这桩事情你去办,财帛之物抄没,他手下的那些人,交付有司处理。”
“林聪办事还是得力的,这些案子,就交给他去审吧!”
说到林聪,朱祁钰不由叹了口气,他对于林聪,其实还是抱有希望的,他在朝上并不结党,也有韧劲儿,看在王直的面子上,朱祁钰也愿意给他机会,可惜的是,林聪这个人,太不中用了,至少现在,还需要磨砺。
如此也好,作为大兴知县,他审不了有官职品阶的矿税太监,但是,收拾底下的这些泼皮无赖,还是可以的,要审清楚这些人做下的恶事,一桩桩的清算,林聪怕是有的要忙了。
“奴婢遵旨。”
舒良低下头,态度恭谨,神色却有几分犹豫。
“不过,皇爷,皇庄的事情,毕竟是宋公公的差事,这件事情,奴婢要不要知会宋公公一声?”
闻听此言,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摆手道。
“你看着办吧,矿税太监之设的来龙去脉,你也清楚,朕派这些太监出去,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把皇庄建起来,可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宋文毅在京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你要帮着提醒一些!”
话音落下,舒良顿时眼前一亮,道。
“谢皇爷,奴婢明白!”
看着舒良离开的身影,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心算计,刘安的事情,和宫里如今的这个大珰之间的斗争,只怕也脱不开关系,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碍大局。
沈翼说得对,这世上最难对付的,是人心,用矿税太监,算是所谓的一力破万法的路子,可是,这条路子的隐患太多,若非是天灾的威胁,他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而既然有应急的法子,自然就有正道,只不过……
幽深的目光被收回来,朱祁钰轻叹一声,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确实是不能着急啊。
距离年关已经不远了,京师的大雪依旧是很少有停下的日子,不过,这挡不住老百姓们对于年节的期盼。
不出意外的是,圣旨下后,京中有不少聪明人,都明白了风向在哪,有舒良筹集来的薪炭,很快就稳定了整个京城的物价。
当然,这个过程当中,不免用了一些手段,所谓恩威并施,才是真正解决问题之道。
京师变得越来越热闹,达官贵人们也到处可见,打从去年开始,各地的藩王被允许在年节的时候前来探望宗学的子弟,同时觐见皇帝,虽然需要提前半年申请,然后经由礼部核准,天子朱批,但是,这对于很多藩王来说,仍然是一个可以出门的好机会。
有了去年的先例,今年到京城的藩王们比以往多了不少,虽然说,有些地方是大灾之年,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但是,总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丢了颜面。
宫中的宴饮一日连着一日,朱祁钰这些日子,也见了不少的藩王,不过,这些藩王里头有一半,兴致都不太高。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皇庄这张大饼,画的很美好,可是,银子一溜烟的扔进去,可到现在,别说回本了,还得继续往里扔。
接连的天灾,不仅让皇庄大大减产,而且为了维持皇庄的正常运行,藩王们还要自己贴补一些钱粮,交给当地的官府,当做赈灾之用。
宴席之间,有不少藩王都对朱祁钰大倒苦水,当然,也可以说是在表功,不过,当朱祁钰说起,要收回皇庄,让朝廷来彻底掌管的时候,这帮藩王的头,却又摇了起来。一口一个为国尽忠,为社稷尽力的。
说到底,钱财对于他们来说,现在不是最紧要的,相反的,皇庄带给他们的,较之前更宽松的自由度,是大多数人都不想失去的,有了这个甜头在,谁也不想回到原来,连打个猎都要被人重重限制的状况。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就收回了原本准备好的甜枣,要知道,按照之前的约定,皇庄的收成,在保证佃户基本口粮的基础上,要有限供给朝廷的赋税,然后才是上缴给王府的佃租。
今年有许多地方受灾严重,皇庄的收成大减,但是,也还有一些,朱祁钰原本打算,将这些应该有限上缴朝廷的部分,补给王府一些,怎么也算聊胜于无的。
但是,看到这些藩王的样子,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收起了这个想法,毕竟,蚊子腿也是肉不是……
第1178章 好消息
很快,年节就过去了,朝廷开印的第一天,总算是传来了好消息,朱祁钰期盼已久的商船,终于回航了。
这次回航,带回了大笔的银两和各种珠宝珍奇之物,这对于如今正在为了雪灾发愁的朝廷来说,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当然,对于朱祁钰来说,更重要的是,这次出航,重新探明了当初郑和下西洋的海路,对已有的海图做出了修正。
除此之外,之前被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出去的私人商船,也陆陆续续的都回到了漳州,只不过,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迎接他们的,不是早就和那些假倭约定好的士绅,而是朝廷的大军。
这拨商人里头,有不少人,就是出自当地的乡绅商贾之家,如今,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老底儿都被掀了,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运回来的大批香料,胡椒还有外国的一些商品,也都被于谦带着人给直接查抄了。
乾清宫中,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疏,心中不由一阵赞叹,这份奏疏里头,于谦将整件事情描述的轻描淡写,可实际上,他又岂能猜不出来,这中间有多少波折。
这些商人不是傻子,至少在临近漳州的时候,一定会发现不对劲儿,就算是他们不好立即远遁,可毕竟在海上混日子久了,想要抓起来,必然困难重重,更不要提,他们的手中还有描绘好的海图,虽然这份奏疏里只提了一嘴,可也的确印证了朱祁钰的想法,手里的海图,会成为他们要挟官府的手段。
只不过,不管手段再多,到底,还是在于谦的带领下,安全的被接管了,如此一来,倒是让朱祁钰了了一桩心事,有了这么一大笔银两入账,很多的事情就好办了,之前准备的一些手段,也可以暂时不必用上了。
将手里的奏疏搁下,朱祁钰沉吟片刻,对着怀恩吩咐道。
“将六部的几位尚书,还有内阁的众人召来,朕有事要和他们商议!”
怀恩领命下去找人,不多时,这几位尚书便先后抵达,在偏殿简单碰了个头,然后一起进到了殿中。
“臣等叩见陛下!”
行礼各毕之后,朱祁钰便拿出了刚刚收到的奏疏,让人递了下去,按照惯例,自然是吏部最先拿到,王文看完之后,目光立刻就看向了一旁的沈翼,眼神中带着一丝艳羡,同时也有几分古怪,让后者一阵摸不着头脑。
于谦上的是密疏,虽然走的仍然是通政司,可内容是保密的,所以,他们只是隐约猜测,漳州那边有了什么好消息,毕竟,如果是坏消息,就该用急报而不是这种慢悠悠的密疏了。
只是,在他们看来,这种时候,就算是有好消息,无非也就是又抓了一些倭寇而已,值不当什么太高兴。
因此,当沈翼接过奏疏,三两眼看到重点之后,险些眼前一黑栽倒过去,不过,沈尚书到底是心智坚韧,不仅没有真的倒下去,反而瞪大了眼睛,一遍遍的核对着眼前看到的数字,生怕自己看错了一样。
不过,等到沈尚书平复心绪,看到最后以后,脸色也是微微有些变化,然后沉默着,将奏疏递给了旁边的几人。
很快,奏疏在所有人的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了御案上,轻轻按着手里的奏疏,朱祁钰笑了笑,道。
“此次于少保征剿倭寇,却意外捕获了这么多的走私商船,着实可谓是意外之喜,依朕看来,这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啊!”
啊对对对!
底下的一众大臣心里不由撇了撇嘴,他们个个都是人精,看到这份奏疏之后,之前想不通的很多问题,也都立刻有了答案。
怪不得之前明明朝廷财政吃紧,天子还是执意要派大军出征,剿灭倭寇,而且,在扫平倭寇之后,还是迟迟不肯让大军回返,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按照奏疏当中所述的,这次从这些商船上所缴获的香料,宝石,金银器物等加起来,足足有接近一百五十万两之多。
不夸张的说,在接连的花销之下,现如今国库有没有这么多的银子都未必,这个数字,已经能够占到朝廷一年税赋的半数以上了。
这么多的银子,如果没有大军驻扎,还真保不齐能不能顺利的运回京师。
由果推因,这件事情要没有天子在背后捣鬼,他们自己都不信。
不过,无论如何,有了银子,很多事情就好办了,在看到奏疏的第一时间,沈尚书就已经在盘算着,这些银子该如何规划了。
至于这笔银子的来源,老大人们除了有些感叹,天子现在是越来越喜欢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段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反正,这些商贾本身就是走私出去的,而且看样子,里头有不少人,之前就和倭寇早有勾结,现如今只是把他们的商船抄没,命还留着,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不过……
看着底下几人一阵迟疑的样子,朱祁钰有些不高兴,道。
“如此好事,可解朝廷的燃眉之急,浙江,山东一带的雪灾,也必定可以安然度过,难道诸位卿家觉得有什么不好吗?”
好,当然好……
要是于谦在最后,没有提出要开放海禁的话,就更好了!
底下的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心头不由苦笑一声,不错,他们之所以在看完奏疏之后,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于谦在奏疏的最后,借此次商船之事,首次提出了应当开放海禁,并力陈了所谓开海之利。
这才是在场的诸多大臣神色复杂的原因,朝廷解了燃眉之急,当然是好事。
可是,如果说他们这个时候大肆的赞赏于谦,其实也就是变相认同了于谦开海的想法。
但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而且,由于谦这么一个朝中重臣提出,份量非比寻常,所以,他们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殿中沉默了片刻,眼瞧着天子的脸色难看,隐隐有发难之意,一旁的沈翼才赶忙道。
“陛下所言甚是,此次于少保和张都督二人带兵出兵,不仅扫平倭寇,靖宁海疆,而且还查到了这么多和倭寇勾结的走私商人,此举实在是大快人心,朝廷理当论功!”
此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赶忙附和,一时之间,殿中沉默的氛围打破,但是,他们却只肯将这份功劳,归在征剿倭寇当中,对于开海的提议,却绝口不提。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心中叹了一声,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于少保在此奏当中,言道海禁之弊,认为朝廷应该开放海禁,允许商贾出海贸易,诸卿觉得如何?”
啊这……
底下的不少大臣顿时都卡了壳,他们想到了,于谦的这份奏疏,很有可能也是天子的意思,却没想到,天子如此直接。
面面相觑了一阵,让人没料到的是,这次率先出面的,竟然是一向与世无争的礼部大宗伯,胡濙。
“陛下,海禁乃是祖制,历代先皇皆厉行海禁,如今朝廷,岂可因微末之利,而动摇祖制,臣恳请陛下三思。”
朱祁钰的目光闪动,也有些意外,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就如此棘手。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虽然说当初太宗皇帝组织了郑和下西洋等一系列出海的活动,但是,在海禁政策上,却也没有放松过,相反的,太宗时代,海禁的政策反而在逐步加强。
说白了,太宗皇帝下西洋,除了某种不能明说的目的之外,更重要的,其实是煊赫国威,以各个小国的臣服来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这是官方行为,朝廷禁海,禁的是小民百姓和商贾走私,和下西洋完全是两码事。
甚至于相反的,海禁作为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太宗皇帝肯定是要维护的,从这一点出发,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胡濙这个老家伙,会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了。
面对这么一个五朝老臣,朱祁钰也感到有些头疼,不过所幸,他也没想着这么大的事情,今天就能定下来,看着胡濙坚定的神色,他沉吟着开口道。
“大宗伯所言有理,民间走私,的确不可放任,不过,太祖皇帝定海禁之制,是为了海疆靖平,太宗年间曾派郑和下西洋,可见和海外诸国相交往贸易,同海禁之制并不相悖,此次捕获走私商船,可见海贸之利,若能开放海贸,恐怕其好处不亚于互市。”
“近年来,我大明各地连年灾情频频,若是能够开放海贸,或许能让朝廷岁入增加,更加平稳的度过灾情,也是好事,其他的几位卿家,你们觉得呢?”
胡濙这个老家伙,他的死穴就是太宗皇帝,他反对海禁,根源在于太宗皇帝也同样厉行海禁,既然如此,朱祁钰就同样把太宗皇帝下西洋给抬出来,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胡濙便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