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907章

作者:月麒麟

因此,大概率,林聪是真的抓了人,但是,这背后必定还有其他的隐情,可话又说回来,无论是什么样的隐情,一旦舒良出了殿门,林聪真的和他起了冲突,那么,违抗圣旨的这个罪名,就彻底摘不掉了。

而现在,在这殿中,能够阻止舒良的,就只有沈翼一个人……

是否要站出来阻止这件事?

如果站出来,那么必定会得罪舒良,但是,林聪毕竟是王直的门生,而且,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说沈翼不在也就罢了,可他既然在场,若是闭口不言,恐怕日后很难过自己良心这一关。

“陛下……”

经过了短暂的犹豫,就在舒良准备退下的时候,沈翼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上前一步,不过,他刚刚开口叫了一声,便瞧见外间有内侍快步走了进来,禀道。

“启禀陛下,内阁张敏大人,俞士悦大人求见,说是有来自大兴县的急奏,要面见陛下!”

“大兴县?”

听到这个名字,天子明显有些意外,眉头微微皱起,沈翼瞥了一眼旁边的舒良,却见后者的神色也是同时略略一变。

于是,沈翼更加笃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道。

“陛下,既然二位大人说是急奏,又和大兴县有关,不妨先召他们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言,天子也点了点头,道。

“让他们进来吧。”

随后,天子的口气略略一停,然后目光落到了舒良身上,吩咐道。

“你暂候一旁。”

“遵旨。”

舒良面色恭敬,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一直关注点在他身上的沈翼却察觉到,这位东厂提督太监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了一抹失望之意。

不多时,张敏和俞士悦二人快步来到殿中,跪倒行礼,道。

“臣张敏……”

“臣俞士悦……”

“拜见陛下!”

看见二人联袂前来,沈翼心中略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内阁的局面,别人不说,但是朝中的重臣基本上都清楚,这两个人原本算是盟友,但是,如今随着张敏上位,关系早已破裂。

可越是如此,他们二人却越发的‘形影不离’,除非是单独被召见之外,每每内阁有紧要事务要奏禀,他们必定是联袂而来,以至于外朝不少大臣,都在感叹内阁的一众大臣如此团结,关系融洽。

可实际上,真实的情况是,二人之所以每每奏事都要联袂

而来,实际上是在防备着对方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使绊子。

以至于现在,每次见到这两人前来奏事,沈翼心中都感到一阵想笑。

当然,沈大人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就练的波澜不惊,脸上丝毫都没有表情,在天子叫了免礼之后,他还笑呵呵的和二人互相拱手见礼。

各自站好之后,天子便直接问道。

“方才听前来禀报的内侍说,二位先生急匆匆的过来,是因为大兴县有急奏呈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话一问,底下二人立刻就察觉到,天子的情绪似乎不太对,眼神再一瞟,看到舒良正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二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视一眼,于是,张敏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给内侍呈上御案,随后道。

“启禀陛下,大兴县知县林聪急奏,今日清晨,有不轨之徒煽动百姓围攻皇庄,事出紧急,林聪调动县衙捕快调查后,发现此事源于矿税太监刘安借故查抄了好几家囤积薪炭的商户,搜集了数千斤的薪炭,打算运往京师。”

“后来消息泄露,原本便受薪炭价格暴涨之苦的百姓,因怕薪炭全被运走,无炭可用,所以聚众围攻皇庄,林聪得知消息后,为了安抚民情,带人进入皇庄,将刘安暂时带回了县衙看守,同时,将皇庄中的薪炭封存,向百姓许诺,所有的薪炭,都会在本县平价出售,这才暂时将百姓安抚。”

“因事发紧急,林聪不得不先行将刘安留在县衙,对外称已经将其羁押,陈情奏疏,半个时辰前刚刚送到内阁,此事涉及民变,臣等不敢耽搁,这才紧急求见陛下。”

原来如此……

张敏的这番话,简明扼要的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同时,也解开了沈翼刚刚的许多疑惑。

既然是民变,那么,自然是事急从权,优先选择能够稳定局面的手段,按张敏描述的情况来看,当时百姓都将矛头对准了刘安,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告诉这些百姓,自己已经将刘安“抓”进了县衙,同时承诺他们薪炭一定会留在本县,一方面安抚百姓,另一方面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将刘安“抓”进县衙,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保护他,毕竟,皇庄虽然是皇家田庄,可毕竟只是皇帝的私产,对于冲击皇庄,并没有特别明确的判定,但是,县衙却是正经的朝堂衙门,冲击县衙和造反无异,那些煽动百姓的人,敢围攻皇庄,却未必敢冲击县衙。

即便是退一步说,真的有人敢围攻县衙,那么,也可拖延时间,然后调临近的巡检司来援,保证局面的稳定。

从这个角度来说,林聪的处置,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

沈翼的目光落在舒良的身上,心中一阵后怕。

应该说,林聪所有的处置当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在平息民变之后,第一时间就将详情写成奏报,送到了京城。

但凡是他稍晚半刻,等舒良领旨出了京城之后,那这件事情前面无论他处理的多好,到最后恐怕他都难逃大罪……

第1175章 殿前对质

没过多久,朱祁钰也看完了奏报。【无错章节小说阅读,google搜寻】

上头写的基本和张敏所说的一致,不过,很多细节都比较简略,而且,笔迹也不够整齐,看得出来,是匆忙写就。

将奏报放下,朱祁钰拧起眉头,目光落在一旁的舒良身上,问道。

“怎么回事?”

如今的局面并不难理解,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舒良刚刚禀报的,并非是全部的实情。

不过,舒良到底是久在御前侍奉的人,周全是最紧要的,所谓未虑胜先虑败,听到天子此言,舒良上前低头,道。

“回皇爷,奴婢也是刚刚得的底下人禀报,得到消息时,奴婢奉旨去清点搜集来的薪炭,刚刚从宛平县赶回来,未及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贸然上禀,请皇爷恕罪。”

这话说的可谓是滴水不漏,毕竟,舒良堂堂的东厂提督太监,每天有多少的事情要忙,怎么可能亲自去盯着一个区区的大兴县,很多消息,自然是只能听底下人的禀报。

而且,对于东厂来说,不管林聪是出于什么缘由抓的人,抓了就是抓了,天子吩咐下来的差事,是尽快筹集更多的薪炭,如今刘安的人和薪炭都被县衙扣留,自然是赶紧禀报上去,至于其他的细节,别说那林聪抓人之前没有知会东厂,就是提前说了,他耽误皇帝吩咐的差事也是事实,对底下的宦官们来说,这才是最紧要的。

所以,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舒良的身上,最多也就是一个驭下不严的过错,但是,舒良也说了,他之所以没有仔细核查,是因为在忙着皇帝的差事,别人不知道,但是沈翼清楚,舒公公这回可是给朝廷筹集了几十万斤的薪炭,总不能要求他差事办的妥当,还得事必躬亲,每个细节都仔仔细细的核对,那也太为难人了。

当然,这件事情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恐怕就只有舒公公自己知道了……

朱祁钰自然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闻听此言,面色稍缓,道。

“也罢,这不是你的错,既然如此,大兴县你不必去了,先回去把搜集来的这些薪炭清点清楚。”

“怀恩?”

“奴婢在。”

听到天子的声音,怀恩立刻上前,随后,天子继续吩咐道。

“传旨给五城兵马司,调一千官军前往大兴县,维持秩序,防止再生变乱,务必保证皇庄和县衙的安全,另外,让顺天府尹立刻赶往大兴县主持大局,安抚民众,待局面稳定下来后,召矿税太监刘安和大兴县知县林聪一同前来觐见。”

“遵旨……”

于是,这件事情便就此平息下来,一旁的沈翼也总算是放下心来,天子既然没有派舒良去,便说了,还是对这件事情起了疑心的。

宦官的优势,无非就是在于可以随时面圣而已,只要林聪能够面见天子,将事情给说清楚,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不过,让沈翼没想到的是……

翌日,武英殿中,沈尚书茫然的看着身边的一干内阁大臣,还有吏部,刑部两位尚书,连带着都察院的王竑。

这么多的大臣,目光齐齐落在殿中的林聪和矿税太监刘安身上,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召他们过来的事情,都已经知道的,就是因为大兴县的事情。

圣旨一下,消息自然就瞒不住了,京畿之地,起了民乱,不是小事,所以各个大臣,都不免关注了一番。

但是,也仅仅只是关注了一下而已,作为大兴县知县,林聪的处置得当,百姓刚刚围堵到皇庄外头,就被他给及时控制,随后也及时禀报了朝廷。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带人赶到后,也很顺利的控制了局面,那几千斤薪炭,在天子的恩典下,最后打算按照官府登记的户籍,依据人头数分下去,朝廷分文未取。

虽然因为时间关系,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分发,但是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平复下来,除了几个带头闹事的被抓,这件事情几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被消弭于无形。

可以说,对于朝中的一干重臣来说,这事情到此就已经结束了,毕竟,天下这么大,尤其是在这种灾年,像是这种程度的民乱,时有发生,既然没出什么大事,自然也就不必放在心上。

就算是林聪在处置的时候,和矿税太监发生了什么误会,或者是真的有什么越权的行为,也不至于把他们这么多人都叫过来吧,这么点小事,天子一句话不就定了……

不过,无论他们再怎么兴致珊,可是,天子既然召他们过来了,自然就得好好听着。

于是,在一种重臣的注视下,林聪和这个叫刘安的矿税太监,便正式开始了御前对质。

代为问话的,是内阁次辅俞士悦,一方面,是因为昨天的奏疏,是他最先接到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位俞次辅谙熟刑案,早是做熟了的事情了。

“林大人,昨日大兴县民乱,你上奏称,是有百姓受人煽动,进而围攻皇庄,为了保护矿税太监刘安,所以才将其带到县衙看守,可是,刘安却说,是你带着衙役闯进了皇庄,强行将他带回到县衙看押起来,对此,你作何解释?”

这话一出,殿中的一众大臣挑了挑眉,看来,这位刘太监,对林聪的态度可不算好啊。

按照道理来说,林聪将刘安带走,是为了保护他,这种情况之下,刘安又怎么会倒打一耙,反过来说是林聪强闯了县衙呢?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林聪倒是不慌不忙,拱手道。

“次辅大人明鉴,当时情况混乱,下官得知有人强闯皇庄,先带衙役到了现场,同时派出人手调查具体的情况,后来现场的百姓言称,他们得知消息,说刘公公要将大兴县所有的薪炭全部运走,高价在京城卖出,这些百姓生怕今冬无薪炭可用,会被冻死,所以才聚集在皇庄之外,要打死奸宦,抢回薪炭。”

“下官了解清楚状况之后,为了防止发生更大规模的民变,所以,对外宣称,已经将刘公公锁拿入狱,同时承诺百姓,大兴县的薪炭不会有一斤流落到他处,会在县衙的负责下,全部平价出售,这才平息了民乱。”

这番说法,倒是和昨天呈报的基本一致,于是,俞士悦转向一旁的刘安,问道。

“刘公公,刚刚林大人说,他只是对外宣称,要将你锁拿入狱,其实只是将你带回县衙保护,可你却说,林大人将你强行缉拿,看押了起来,陛下在上,请刘公公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安是一个身形瘦长的中年人,面白无须,但是此刻他的脸上,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明显是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听到俞士悦的问话,刘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对着上首天子,道。

“皇爷,您要为奴婢做主啊,这个林聪,他就是替那帮商人出头去的,奴婢之所以会被那些百姓围在皇庄里头,就是因为那些被奴婢拿了薪炭的黑心商人在背后煽动,后来林聪能够及时赶到,也是这帮商人在给他通风报信。”

“这个林聪,他之所以答应要把那数千斤薪炭留在大兴县,就是为了方便这些黑心商人继续囤积居奇,牟取暴利,说是要平价出售,但是实际上,还是要交给这些商人来卖!”

“皇爷早有旨意,不许商人私自涨价售卖薪炭,现在这林聪堂而皇之的和商贾勾结,分明是没有把皇爷的旨意放在眼中,请皇爷严惩此人,为奴婢们做主啊!”

要说这宫中的内宦,个顶个的都是感情丰富的人,和林聪刚刚的平和叙述相比,这位刘公公就激动的多,说到最后,已经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好似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不过,他这么一闹,事情越发的扑朔迷离了,俞士悦看了一眼上首的天子,却见天子并没有任何的表示,便明白了意思。

于是,俞士悦继续问道。

“刘公公,你说,林大人和大兴县的商贾勾结,可有证据?”

刘安抬起头,冷眼看向一旁的林聪,道。

“这还要什么证据,昨日民乱,最先去给县衙报信的,就是那些商人,后来顺天府尹接手县衙之后,抓捕闹事的首犯,他们也都有供词说的清楚,背后煽动百姓,告诉他们朝廷要取走大兴县薪炭的,也是这些商人。”

“而且,咱家手下有人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见林聪和那些商人私下在说话,后来没过多久,林聪就宣布,要将所有薪炭都留在大兴县,再然后,百姓们就散了,如果不是他和这些商人达成了什么交易,怎会如此?”

“说不定,这就是他和那些商贾们联合策划的一出好戏!”

宦官出身的人,有些时候,说话比科道官员们还要张狂,最后的这句话,明明是纯纯的猜测,但是,刘安却说的跟真的一样。

闻听此言,

一旁的林聪再也忍不住了,厌恶的看了刘安一眼,拂袖道。

“一派胡言!”

不过,他的这番反应,落在殿中的一众大臣眼中,却莫名觉得,有几分心虚的味道。

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摇了摇头,也只得转向林聪,问道。

“林大人,刚刚刘公公所说的,是否属实?”

这一次,林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然后拱手道。

“陛下恕罪,臣的确答应了那些商贾,要将薪炭留在大兴县,但是,臣绝对没有跟他们私相授受,请陛下明鉴。”

“既然没有私相授受,说清楚便是!”

面对林聪的辩解,朱祁钰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平静的开口道。

这股平静,反而更让人感到后背发凉,以致于,一旁的一众大臣心中都默默的叹了口气,这个林聪,这是在玩火啊!

见此状况,林聪低下头,片刻之后方道。

“陛下,臣之所以会答应他们,有两个原因,如刘公公所言,臣的确是接了这些县中商贾的消息,才赶往的皇庄,可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臣便已经接到了他们的诉状,状告刘安公公,将他们各家囤积的薪炭强行抢走,按照法理而论,这是明抢,臣身为大兴县父母官,不可将此事置之不理……”

“所以你就和这帮黑心商人站在一条船上?”

林聪这番话一出,旁边的刘安顿时跳了起来,指着林聪道。

“你可知这些商贾囤积薪炭,就是为了高价卖出,赚取暴利,咱家搜集这些薪炭,乃是奉了陛下旨意,运到京城之后,是要分给百姓们的,林大人你只觉得自己是这些商人的父母官,那难道那些买不起高价薪炭的百姓,就该被活活冻死吗?”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以致于让殿中的这些大臣都有些恍惚,这种忧国忧民的话,真的是一个宦官说出来的吗?

相比之下,刘安强抢薪炭的举动,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来这么大批的薪炭,要说是正常手段,谁都不信。

在场的大臣们心知肚明,这笔薪炭的来源,肯定不那么干净,但对他们来说,来源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需要薪炭,他们弄来了薪炭,这就够了。

至于来源的问题,不出事的话,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就算是出事了,和他们也没关系,所以,这个时候,殿中的大臣们,反而并不在意刘安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