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这摆明了,就是借陈英送钱给陈循,而最后的那封信,说陈英会把此事告诉陈循,其实就是在说,陈英会让陈循帮他办事的意思。
所以说,事到如今,其实也不是金濂非要闹大,而是证据摆在这,不得不问。
不过,即便是面对这样的证据,陈循依旧摇了摇头,道。
“我并不知情,犬子并未对我提起过此事……”
见此状况,金濂沉默片刻,又追问道。
“可是,据王铉所说,陈英到京城之后不久,陈尚书你就保举了吕定忠为吉安知府,这是事实吧?”
这回,陈循倒是没有否认,因为,这也否认不了,他上的奏疏如今在通政司只怕还留着呢。
不过……
“吕定忠的确是我保举的,不过,和金尚书刚刚所说的行贿之事,确无关联。”
“当时大战方息,陛下降旨,命朝中大臣举荐贤才,我遵陛下旨意,举荐了许多人,吕定忠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而且,我并未保举他做吉安知府,而是保举他进京做御史,至于他升任知府,是吏部之意,和我无关……”
撇的真干净……
底下一众大臣咧了咧嘴,心中一阵无语,果然在官场上混久了,说假话都能理直气壮,面不改色。
面对陈循的辩解,金濂思索了片刻,道。
“陈尚书,恕我直言,你刚刚的话,只是一面之词,但是,王铉所说,却有往来信件做证据,所以,如果想要证明清白,你恐怕也要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所言不虚……”
第1159章 老狐狸
这话听起来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如果一个人没有做过这件事,那么让他拿出自己没有做过的证据,是很困难的。
但是别忘了,金濂的话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王铉已经拿出了证据,证明陈英收了银子,虽然说,这份证据现在还没有得到证实,但是,想要证实却并不困难。
在此基础之上,如果陈循不能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话,那么,就只能采信对方的证据了,这算是刑案审讯当中的基本原则。
虽然说,在这个场合提出来,似乎有些为难陈循,但是,从金濂的角度出发,他的处境其实也很尴尬。
毕竟,陈循是七卿大臣,六部尚书,除非是在御前,否则,他很难再有机会对陈循进行问话。
所以,有什么疑难,他必须要在这个时候询问清楚,否则的话,再下一次想要问询,那就只能等出现更强有力的证据了。
当然,金濂这么问,也未尝不是在提醒陈循,如果要脱罪的话,他需要做什么。
不过,对于陈循来说,他显然也并非是没有准备。
毕竟,作为一个朝廷重臣,而且是人脉遍布朝廷,靠清流起家的重臣,王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他什么消息都没得到,也就白白在这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了。
既然得到了消息,哪怕时间再短,陈循也必然是有自己应对的方案的,又或者说,他其实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对策……
面对金濂的质问,陈循的面色依旧稳重,并没有任何的慌乱,皱眉沉吟了片刻,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过很快,他就开口道。
“吕定忠此人,虽然声名不显,但是,我之前在内阁任职,却曾经看过他的公文奏报,那个时候,我便觉得此人是个人才,也曾在太上皇面前夸赞过此人。”
“当初奏对之时,南京户部尚书高谷也在一旁,可为人证!”
说到底,从头到尾,陈循都没有否认过,陈英可能确实收了吕定忠的钱财,因为这件事情很难否认。
毕竟,这么大笔的银两,只要想查,肯定是有迹可循的,无非是肯不肯下这个工夫而已。
如果说这个时候陈循否认,结果到了最后查出来是真的,那么,他的其他证词,也会变得没有任何可信度。
所以,陈循一直在说的,就是他并不知道陈英到底有没有收钱,除此之外,他想要强调的也一直是,即便是陈英真的收了银子,他也并不知情,更没有因为受贿而徇私枉法。
说白了,这是一个弃车保帅的套路,从这一点来看的话,虽然说,现在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一一核查,但是,陈循的这种态度,其实已经能让人看出很多东西了。
应该说,陈循的这个策略是对的,而且,他提出的证据,也的确让人难以反驳。
按照王铉的供词,吕定忠给陈英送银的次数很多,但是大笔的往来,只有正统十二年和正统十四年两次,那个时候,陈英仍然还在江西老家读书。
而根据往来信件的内容来看,陈英给吕定忠的许诺,是他进京之后,会帮吕定忠‘引荐’,而陈英进京的时间,恰好是在土木之役前的那几个月,而吕定忠正统十四年的那次贿赂,也正是以送行的名义给出去的。
所以由此来看,这个顺序应该是,吕定忠向陈英行贿,陈英进京将此事告知陈循,然后陈循向朝廷举荐吕定忠。
那么现在,陈循对此予以了否认,他给出的证据是,早就曾经对吕定忠表示赞赏,而且,是在和太上皇的奏对时。
自从土木之役以后,太上皇北狩,回京之后召见文臣的次数不多,其中并没有陈循,所以这也就意味着,陈循夸赞吕定忠的举动,是在太上皇亲征以前。
那么,这中间就存在一个时间上的差异,如果说,陈循早就有向朝廷举贤之意,从侧面来看,的确可以排除,他是因受贿而提拔吕定忠的说法。
当然,这个推理有很多不严谨的地方,比如,奏对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如果说,恰好处在陈英进京后,太上皇出征前的那两个月,那么,这个证据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可是,陈循既然敢这么说,那么,大概率他奏对的时间要更早一些,至少是在陈英进京以前,否则,他的这个证据,反倒会成为证明他有罪的铁证。
不过,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退一步说,即便是陈循曾经在陈英进京前,举荐过吕定忠,他也还是有嫌疑。
譬如说,陈英虽然在老家,但是,曾经写信给陈循,告知过他此事,再比如,陈循在收钱的时候,就料到了有这一天,所以提前想好了办法规避,又或者,陈循早就和高谷串通好了,一起来撒这个谎……
这些可能性都存在,但是,也仅仅就只是可能性而已!
就现有的证据来看,并不能证明,陈循早就知道行贿一事,那么,如果说他不知道,那徇私的指控,自然也就难以证实。
七卿大臣的份量,在朝中不可小觑,陈循自己多年的威望和人脉,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即便是最终证明陈循确实有罪,也必然会有许多人替他求情,更不要说,现在证据根本就不充分了。
如果说,刑部不能排除掉所有的可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证明陈循有罪,那么,就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金濂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他之所以急匆匆的进宫请旨,只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情已经遮掩不住,刑部如果没有行动,那么,会让朝堂上下议论刑部而已,他又不是什么正义化身,非要把陈循给定罪,对他又没有好处。
如今,陈循给了一个还算圆满的说法,而且,他也给了刑部能够体面处理这桩案子的空间,那金濂何必要穷追猛打呢?
将所有的心思收起,金濂转身道。
“陛下,臣问完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此案干系重大,刑部要审慎详查,勿枉勿纵,如若涉及到朝中其他大臣,可随时入宫请旨。”
“臣遵旨……”
闻听此言,金濂的目光闪了闪,拱手开口。
事情到此,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毕竟,这件事情如今只是开头,还有很多细节和疑问需要核证,所以,朱祁钰也没打算当廷断案,大致问了问状况,便让几个人退下了。
于是,金濂,陈循这两位尚书,加上内阁的三个大臣,一同行礼,道。
“臣等告退。”
随后,便恭敬的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门之后,陈循客气的和金濂等人拱手告别,一旁的俞士悦和张敏也都是有眼力劲儿的人,寒暄了两句,便转身离去,于是,殿前偌大的广场上,很快便只剩下了陈循和萧晅两人。
待得其他几人都走远了,看着面前沉默的萧晅,陈循方开口道。
“萧阁老,今日之事,你不打算给陈某一个解释吗?”
尽管刚刚经历过一场危机,而且,目前来看,危机也只是暂时解除,但是,陈循也并没有忘记萧晅。
他得知消息,是从刑部而来,但是,从刚刚在殿上的情形来看,比刑部更早,内阁就已经接到了周鉴的弹劾奏疏。
可是,这种情况之下,萧晅并没有选择通知他,而是直接去找了俞士悦和张敏。
要知道,陈循也是内阁出来的,所以他很清楚,面对这样的事情,萧晅作为一个内阁大臣,如果想要帮忙,可以怎么做。
最简单的,就是将奏疏暂时压下来,然后派人去通知陈循商量对策,这种办法,几乎毫无风险,毕竟,周鉴只是一个小小御史,并非什么朝廷重臣,内阁政务繁多,每天要处理的奏疏堆积如山,像是这种弹劾奏疏,堆积个十天半个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甚至于,如果萧晅肯冒一点风险的话,那么,在票拟上直接给出有利于陈循的意见,也并非是不可以,毕竟,谁也没有规定,内阁大臣的票拟,就一定是对的。
可是,萧晅什么都没有做,他直接把奏疏送到了俞士悦和张敏那里,如此一来,内阁有三个阁老都同时知道此事,就算是其他两个人有心想要帮衬一下,也要顾虑自己的举动,会不会成为被人攻讦的把柄。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萧晅,是把这次事件,直接推到天子面前的人!
面对陈循的质疑,萧晅有些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我知道陈师生气,但是,我这么做实在是有不得不为的原因,此处不便,今夜我到陈师府上拜访,到时详谈……”
说罢,萧晅歉意的拱了拱手,然后转身回了内阁,留下陈循皱着眉头站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把这帮大臣打发走之后,朱祁钰一挥手,让怀恩上前,对他吩咐道。
“宣舒良进宫!”
今天的事情,朱祁钰总感觉不太对劲儿,的确,查案子查到朝中的大臣,这不算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但是,这么快就把陈循牵扯进来,却着实让朱祁钰有些始料未及。
从表面来看,这只是一桩普通的贪渎案,可是,涉及到了陈循,它就绝不可能普通。
要知道,朝廷这么多重臣当中,陈循在士林当中的清望最足,在朝中的人脉也最广,他被卷进来,那么,朝中其他和他有关系的大臣,也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如果要闹大了,一定会非常棘手。
但是同时,这件案子的起因,是刑部正在追查的贪渎案,如果说就此压下,那么,此前朱祁钰下旨命刑部彻查涉及到京中官员的案件,就会成为一纸空文,甚至于,还有可能会影响到明年的京察。
在这个时间点上,恰好出现这样的案子,不得不让朱祁钰更加提高了几分警惕。
而且,这个王铉和周鉴两个人,选择的时机如此之巧,这背后是否有其他的内情,也着实更需要调查一番……
不出意料的是,随着圣旨的下达,不到半日,这桩案子便引起了京中各处的议论。
有人觉得是蓄意构陷,有人觉得是事出有因,还有些人并不发表看法,但是,私底下却已经开始到相交甚厚的官员府中拜访……
夜色悄然降临,陈府的门前,一顶轿子停下,萧晅一身儒服,下了轿子,早就等在外头的管家连忙上前,道。
“见过萧阁老,我家老爷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还请萧阁老随小的来……”
说着话,他便带着萧晅来到了陈府的书房,似乎是经过了一天的沉淀,陈循并没有白天时的情绪波动,反而和平常一样,站在书房外,笑着将萧晅迎了进去。
随后,二人分主宾相对而坐,下人奉上茶点之后,便悄悄退了下去,房中只留了两个侍女伺候。
茶香袅袅,陈循平静的看着萧晅,道。
“此处没有旁人,现在,萧阁老可以说了吧?”
萧晅坐在对面,沉吟片刻,道。
“其实最初见到这份奏疏的时候,我的确是想,先将其压下,待下衙之后,再来和陈师商议一番,然后再做打算……”
闻听此言,陈循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毕竟,这份奏疏虽然涉及到了他,但是,上奏之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科道官,不算什么大事,还不至于让萧晅正当着值,就跑过来给他通风报信。
“所以,是什么让萧阁老改变了心意呢?”
看着略显不悦的陈循,萧晅苦笑一声,开口道。
“就在我刚刚处理完这份奏疏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人,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
“谁?说了什么?”
陈循眉头一皱,俯了俯身子开口问道。
萧晅似乎有些犹豫,但是,也只是稍一踌躇,他便开口,道。
“此人陈师也熟悉,他就是……太子府少詹事,徐有贞!”
这个名字一出,陈循的脸色也是一变,他早就料到,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有人操纵……
但是,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徐有贞!
第1160章 山雨欲来
陈府的书房当中,随着徐有贞的名字出现,陈循也陷入了沉默当中。
对于这个学生,他的感情十分复杂。
最初的时候,陈循觉得徐有贞机敏过人,又热忱于仕宦之途,跟周围人的关系都颇佳,而且,也还算是有能力,应该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所以,他对此人是很看重的。
哪怕是在土木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徐有贞冒冒失失的提出了南迁的建议,惹得圣母皇太后和天子皆是不悦,陈循也没有放弃他,只是觉得他初入官场,还需要磨炼。
再加上,他为人颇有实干之才,所以,陈循在修筑大渠的时候,特意选了他来做副手,大渠修成之后,陈循还借此机会,向朝廷举荐过徐有贞。
甚至于,朝中早先流言纷纷,都说是陈循的竭力举荐,才有了徐有贞能够进入东宫的好前程。
虽然陈循一直觉得并非如此,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尽了力的。
可是,这个学生的所作所为,却着实是让他失望,先是不理他的劝告,屡屡和亲近太上皇的朱鉴牵扯不清,后来,又渲染清流的处境,想要算计杜宁,为自己牟利。
被他骂了一顿之后,还不死心,返回来又鼓动他在宋文毅之前的皇庄上做文章,如果不是陈循见机的早,只怕他现在人在不在京师,都不一定。
更不要提,近来他屡屡出入南宫,被太上皇召见,时时刻刻都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这段时间以来,陈循基本上已经和徐有贞断了往来,此刻猛然听到这个名字,颇是失神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
“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