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886章

作者:月麒麟

刑部只管审案,结了案子之后就奏禀皇帝,至于抄家这种事情,是锦衣卫来做的,他又不知道抄了多少银子。

话说回来,虽然心里已有预料,但是,这个数字一说出来,金濂还真的是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些人虽然判了抄家,可大多数都是六品,七品的小官,五品以上的官员,因为牵连太多,所以他慎之又慎,现阶段还只挑拣了几个铁证如山,丝毫没有容情余地的判了。

可即便是如此,竟然能查抄出价值三十多万两的东西,可见这帮人肥到了什么程度。

这般想着,另一头,天子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道。

“这些官员,实则是朝廷蛀虫,天下百姓辛勤劳作,仍受灾疫之苦,食不果腹,可这帮人,食朝廷之禄,不思感念天恩,抚顺黎民,只想着如何中饱私囊,着实可恨!”

眼瞧着天子隐隐有所发怒,底下几人连忙收敛了心思,拱手道。

“陛下息怒。”

相互看了一眼,最终,沈翼道。

“陛下放心,此次大计,有赖吏部,刑部和都察院通力配合,已经将这些朝廷蛀虫,都尽数察查了出来,金尚书执掌刑部多年,谙熟刑律,相信要不了多少时日,定能将这些贪官污吏,全都绳之以法,还朝廷一片朗朗乾坤。”

收了钱,多少得帮忙说两句好话。

虽然说,沈尚书因为自己不够坚持,痛失十万两白银,但是,他有一点好处,就是心态调整的一向很快。

不管二十万两还是三十万两,反正,能够拿钱到手,就是好事,要知道,按照惯例,罪臣之家查抄的银两,一般是要全都进到皇帝的内库当中的。

如今,天子愿意包揽这次赈灾所需的银两,对于户部来

说,已经是很大的恩典了。

平心而论,天子给出的银两虽然让沈尚书觉得有些吃亏,但是,也没那么吃亏。

毕竟,朝廷需要的是银两,或是粮食,薪碳,布匹,可是,查抄出来的东西,只怕大多是些古玩,字画,就算是有些绸缎,瓷器之类的,一时之间,也解不了燃眉之急。

但是,天子拨出来的,确实实打实可以立刻派上用场的银两,所以,沈尚书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开始替刑部说起好话来。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天子这次,却并没有就此揭过,而是冷笑一声,道。

“还朝廷一片朗朗乾坤?”

“朕看未必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沈翼,连带着在场的金濂和王文二人,都打起了精神。

多年在朝的直觉告诉他们,天子说出此话,只怕是有所打算,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也是,今日召他们前来所为之事了。

果不其然,紧接着,天子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金濂,道。

“近些时日,刑部查到了不少东西吧?”

“金尚书,朕听说,你每日待在刑部里头,深夜才离开,是真的忙到那个时候,还是在躲着你府外那些求见的官员呢?”

这……

金濂没想到,天子会突然说起这个,脸上苦笑一声,道。

“陛下圣明,刑部审讯之时,确实有不少大臣前来询问案情,不过臣绝对没有任何偏私之举,还请陛下明鉴!”

所以说,有些时候,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自从上次皇帝召见之后,金濂回到刑部,确实是加班加点,对于手头的案子都加紧处理。

但是,这案子之所以难,并不难在案情本身,而难在其中的枝枝蔓蔓。

就算是金濂能够顶住外界的压力,谢绝一切说情的人,但是终归,他还是要在官场继续待下去的,刑部的这些官员,也是要继续在官场待下去的。

既然如此,那么,面对眼前的局面,他们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抬手放一放,有些人情走动,推脱不过的就接下,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或者是拖延一番,给这些犯官去走动关系的机会,如此一来,就算到最后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那也怪不到他们身上。

但是,皇帝的严令在前,这又是刑部第一次干预到有官身的刑案当中,所以,这条路肯定是不能走的。

否则,轻则会被皇帝怪罪,重则刑部以后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那么,他们就得把经手的案子,全都办成铁案!

如此一来,就算是别人心中不满,明面上也挑不出他们的毛病来,更不可能在以后被人翻出来当做攻讦的手段。

但这么做的代价就是,整个刑部忙翻了天。

而且,还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

“金尚书的公正,朕肯定是信的。”

看着底下一脸诚恳的金濂,朱祁钰摆了摆手,开口道。

“不过,这段日子,朕接到了不少说情的奏疏,甚至,还有些大臣,甘愿以性命声誉,为有些官员作保,要么说他们是被迫无奈,要么说他们是受人蒙蔽。”

“朕只有一个疑问,这些求情作保的大臣,明明有不少,都是已经在京中任职好几年的人,可大计查出的大臣,却多是地方官员……”

话至此处,底下三人的脸色顿时一变,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朱祁钰轻哼一声,道。

“这两者,即便是从前相识,可说到底,在不同地方做官,估计一年都见不上一次面,可让朕想不通的是,求情的这些大臣怎么就能够认定,如今在刑部的这些大臣,就是无罪的呢?”

“到底是他们鲁莽轻信,冲着对故交同年的人品就轻易上奏?还是说,这背后另有缘由呢?”

第1148章 又见京察

天子的话音落下,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天子这话,几乎都已经算是明示了。

这么多说情的人,而且是信誓旦旦的上奏,如果不是鲁莽轻信,那就只能是,他们自己也牵连其中。

换句话说,如果不能把现在刑部里头的这帮人救出来,他们自己也会被拉下水。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有如此举动,若是放在平时也就罢了,可是当今这位陛下,怕是眼底揉不得沙子的那种。

既然已经察觉到了这背后的牵连,那么,恐怕不会轻易罢手。

沉吟片刻,一旁的王文和沈翼二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望向了沉默的金濂。

眼下最紧要的,是刑部手里,到底查到了什么。

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金濂的神色也颇为复杂,犹豫了一下,他到底还是开口,道。

“陛下明鉴,刑部在审讯这些官员时,的确有不少官员都供称,自己曾有行贿之举,甚至于,还有些拿出了具体的名单和账目,不过,这只是一面之词,如今刑部尚在审讯当中。”

这话一听,就是有所保留。

的确,像是这种案件,不可能光听狱中犯官的供词就定论,但是,既然有了线索和证据,那么,第一件事就应该是上奏皇帝,请旨将所涉官员停职彻查。

然而,时至今日,朝堂上都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风声,可见金濂的心里也十分矛盾。

至于他在顾虑什么,两人稍一思索也便想明白了。

虽然说,他们都并不知道,刑部现在掌握了哪些证据,里头牵涉到哪些朝臣。

但是,近来朝中一直不断的,为这些犯官说情的奏疏,便可看出一些端倪。

其次就是,这次大计,皇帝明显是动了真格的,无论是从规模上来看,还是刑部严苛的态度上说,都显然并没有宽宥的余地。

尤其是当已经审结的那十几个官员或被查抄,或被流放之后,仍在狱中尚未审讯结束的官员,必定也认清了这一点。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要想办法求一条生路。

既然外头人救不了他们,那么,出卖这些人来自救,以期能够减轻刑罚,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从这两点,便可推断出,刑部的手中,如今一定握有不少的线索和证据。

而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如果说,只是一两个官员,那么,哪怕涉及到的人官位再高,身份再贵,以金濂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吝于彻查到底。

可不出意外的话,事实恐怕是,如今在刑部狱中关押的这些官员,他们在恐慌之下,一定供出了为数不少的线索和证据。

如此一来,金濂面临的局面就很难做了。

他如果真的要彻查到底,那么,且不说难度有多大,或者说这里头存不存在诬陷的可能,即便一切都是事实,可如此庞大的数量,所遇到的阻力,必将是无比巨大的。

说不准到时候案子还没查完,金濂自己就已经被整死了,毕竟,他再是七卿大臣,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所以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口不言,将一切都按下来,让案子就审到现在的这一层为止。

只是,这么做的前提是,天子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可如今看来,御座上这位,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相互对视了一眼,沈翼上前,斟字酌句的开口,道。

“陛下,如今剿倭大军在外,贵州苗乱刚刚平定,去岁旱灾,开年又有雪灾,可见年景并不算好,朝廷这两年大事频频,难有休养生息之时,故而,臣以为,眼下朝廷还是当以安顺为主。”

从天子刚刚的话风,便可窥出天子有意要彻查此事,但是,站在朝臣的立场上,这却并非是什么好事。

说白了,这件事情,往轻了说,必然是一场官场地震,往重了说,那就是一场大洗牌。

毕竟,这朝堂上下,谁敢说自己干干净净,没有收过一点贿赂孝敬,没有做过一点不合法度之事?

不要觉得,官场上大洗牌,对于他们这些七卿大臣是好事,恰恰相反,到了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其实更加希望朝廷能够安顺稳定。

不说别的,到了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哪个手底下没有几个得力干将,哪个又没有一帮故交同乡。

就算他们自己能够自持,可这些人,也能够如此吗?

别的不说,于谦算不算清廉正直?

可即便是他这样的人,因为女婿母家的一个亲戚,还不是被牵连入狱。

真的要闹起来,谁能保证,自己就不会因为各种意想不到的缘故,而被牵连呢?

再退一步说,即便是他们自己能够独善其身,可风暴一起,他们最多自保,难顾其他,又怎么比得上朝局稳定,对他们来说有益处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天子近些时日以来,诸般大事皆是乾纲独断,如若天子真的下了决心,他们就算想劝,恐怕也是劝不住的。

所以,眼下沈翼能做的,也就是委婉的劝谏一下,看看天子到底是已经下了决定,还是仍在犹豫当中。

然而,天子的下一句话,便让他们几个心凉了半截。

只见天子目光落在一旁的王文身上,开口道。

“朕没记错的话,今年是京察之年吧?”

大计与京察,为吏部考课京城内外官员的典制,一般情况下,都是三年一次。

上一次京察是在景泰元年,按照时间来算的话,的确该是今年了,可是,这个时候,天子提起京察……

“回陛下,确实如此,吏部正在制定今年的京察章程。”

这么大的事,王文显然也不敢贸然多言,谨慎的开口答了一句,便没有再继续多言。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既是这样,那何妨借此机会,再将官场整顿一番……”

“陛下!”

话音刚落,底下的几位大臣脸色顿时变了,沈翼率先开口,然而,他的话也只说了一句,便被朱祁钰抬手打断了。

“朕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不过,朝政之重,莫重于吏治!”

“如果吏治不清,那么,朝局即便看似平顺,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

说着话,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金濂,道。

“金尚书,朕知道,刑部肯定拿到了很多口供,只不过可能没有证据,这次派锦衣卫查抄官员府邸,除了抄没出许多金银古玩,还找到了不少往来信件。”

“有些事情,刑部若不方便审,便和锦衣卫合并查案,朕回头给锦衣卫下一道旨,让他们协助你来审,应该能让着案子查的更快一些。”

啊这……

金濂神色一滞,有心想要开口多说两句,但是,抬头看到天子的神色,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不过,有锦衣卫参与的话,应该也能够顺利不少吧……

如此想着,天子的声音便已经再度响起。

“今日便暂时先议到此吧,天官留下,其余两位告退吧,今日所议,不可泄露出去,明白吗?”

“臣遵旨。”

见此状况,沈翼和金濂二人总算是松了口气,拱手告退。

不多时,殿中便只剩下了王文一人,炉火仍旧在烧着,殿中温暖如春,却没有半点声音。

片刻之后,朱祁钰看着底下低着头的王文,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

“天官也觉得,这次京察,不宜大动干戈吗?”

刚刚他们几个人欲言又止的样子,朱祁钰岂会看不出来,他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下旨的话,这几位恐怕也不会拒绝,但是,朱祁钰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乾纲独断的事,偶尔做可以,但是,如果长期都是如此的话,就会产生一个恶劣的影响,那就是,会很容易听不到实话。

这也就是历朝历代,但凡贤君,都会听言纳谏的原因所在,底下大臣的谏言,并不一定都是对的,但是,他们肯说,敢说,才是最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