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
就这?
群臣抬头望着天子,眼巴巴的等着下文,朱骥和于冕都处置了,那最关键的于谦呢?
就这么安静了片刻,让他们失望的是,天子始终没有再继续开口,无奈之下,不少人看向了仍在殿中的朱鉴。
感受到众人的压力,朱鉴踌躇片刻,道。
“启禀陛下,此案现已审结,就目前的证据来看,尚未发现有朱骥或是于冕干涉地方庶务之举,是受于少保授意,此事发生之时,于少保奉旨在地方办差,应可断定于少保当时并不知情,根据于冕等人的证词,也确印证了于少保并不知此事内情,还请陛下圣断。”
这已经算是委婉的帮于谦在开脱了,当然,说法依旧十分谨慎。
不过,尽管如此,朱鉴的这番作为,也确实让殿中的不少大臣对他有所改观。
要知道,在此之前,朱大人在朝中的风评,因为当初太子出阁和后来的殿试一事,可算是跌倒了谷底。
在不少大臣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争权夺利,喜欢拉帮结派偏偏又做不成事,最后只会弄巧成拙的形象。
如今主审于谦一案,很多人觉得,他要么挟私报复,要么就是曲意逢迎,总之,没有太多人看好他会秉公处置。
但是就今日早朝上的表现来看,朱大人的表现明显是合格的。
尤其是在如今天子将于谦下狱,明显是对于谦有所偏见的情况下,仍旧为于谦开脱,可算得上是颇赚了一波好感。
不过,听了这番话之后,天子的表情却有些耐人寻味,既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感到生气,只是平淡的开口,道。
“仅凭朱骥和于冕二人的供词,不足以证明此事和于谦没有关系,如今于谦押于诏狱当中,锦衣卫奉旨正在问话,待得结果出来之后,再行论处。”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掀起一阵议论,不少大臣对于天子这种冷淡的态度,纷纷感到十分意外。
于谦虽被押入诏狱,但是他毕竟是兵部尚书,加一品少保之衔,以朱鉴的品级,的确无权提审,甚至问话都需要单独请旨。
而这桩案子,虽然涉及于谦,但是到底和他牵涉不算大,朱鉴倒是请过旨意想见于谦,不过皇帝并未准允,所以实际上,到现在为止,于谦被关押了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是没有人见过他的。
原本众臣觉得,天子是因此案将于谦羁押,但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念至此,不少大臣已经察觉过来,在此案被呈送御前以前,天子和于谦之间,就已经有了不少的矛盾。
尤其是宫门跪谏一事,更是将这种矛盾激化,所以实际上,这桩案子只是个引子,根子不解决,只怕于谦还要继续在诏狱里头待上一段时日。
更有心思机敏的大臣,立刻就联想起了天子将项文曜调离兵部一事,于谦入狱,兵部在和军府的对抗当中落入下风,这种时候,素来和于谦交情很好的项文曜又被调离。
这种种迹象,似乎在预示着,于谦已经失宠,又或者说,至少,他的功劳威望,恐怕已经引起了天子的忌惮……
一时之间,朝中虽然安静了下来,但是却暗流涌动,激烈程度尤胜于方才。
“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吧……”
天子似乎也不愿多说这个话题,简短的说了一句,就准备结束今天的早朝,群臣各怀心思,也并未再多开口。
然而,就在这次早朝正要结束之际,忽然便是‘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声震整个朝堂。
众臣一时大骇,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天子也从御座上霍然而起。
随即,殿外两名大汉将军进殿禀报,道。
“陛下,方才有落雷击中端门,并起雷火,击伤宫人侍卫数名,请陛下示下。”
雷击宫门?
殿中顿时一阵骚动,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的人,都能察觉到,这件事情之后,会引起的滔天巨浪。
果不其然的是,再抬头看天子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到了极点,望着底下的众臣和大汉将军,道。
“立刻调遣禁军,封锁端门内外,全力救火,不许任何人接近!”
“是!”
禁军奉旨立刻动了起来,尽管如今外头是滂沱大雨,但是,禁军甲胄碰撞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见。
但即便如此,殿中群臣的议论声,也没有止住。
要知道,端门可不是寻常的宫门,它位于大明门和承天门之间,同为紫禁城的正门之一。
这种时候,端门雷击失火,其意义可非同凡响。
“诸卿!”
恰在此刻,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中缓缓安静下来,等待着天子就此事的态度。
然而,天子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吩咐道。
“端门既然失火,想必一时之间难以出入,今日诸卿便从西华门出宫吧,朝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有赖诸卿尽心竭力,安民辅政,退朝吧!”
这番话明显另有深意,众臣顿时面面相觑,来不及过多思索,天子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殿上。
与此同时,随着天子离开,原本渐渐安静下来的大殿,立刻又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
俞士悦夹在这群人里头,神色有些复杂,捏了捏他袖子里的奏疏,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天空当中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不停的砸在檐上廊下,整片天地被阴云笼罩着,时不时划过的雷光和宫门上的火光相互映衬,莫名的有一种阴沉之感,看着便让人觉得压抑之极……
第1105章 入诏狱
雷击宫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蜚语不胫而走。
传的最多的,自然就是上天示警,只不过,示警的缘由,却是众说纷纭,当然,再众说纷纭,也脱不开皇帝和太子二人。
有人觉得,这雷击应在皇帝身上,缘由在于皇帝有意动摇国本,不纳谏言,也有人觉得,雷击应于东宫,皇嫡子降生后,上天便有雷击示警,恰恰是因为东宫被窃据,名分不正,国本不宁,理当正本清源,方是正道。
可以说,一场雷击,确确实实是看的出来,所谓天人感应,就是人字一张口,端看如何解释罢了。
当然,主流的舆论,还是在前者上头,至于后者的言论来源……
“何文渊?”
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奏疏,脸上倒是挑起了一丝笑意。
这些日子,京中的流言,他自然都已经听说了,不过,和众臣所意料的不同的是,朱祁玉对此却并不在意。
上百年的眼光,让他早就明白一点,那就是,大明的君权几乎是牢不可破的,得益于太祖皇帝撤中书,罢宰相的举动,尤其是太宗削藩,收归了藩王大权之手,在如今的大明朝廷当中,实质上没有任何能够威胁到皇帝的力量。
当然,属于皇权本身的某太上皇除外……
所以在大明的数百年历史当中,出现过很多次危机,但是没有一次,是真正从内部动摇到皇权地位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太祖太宗的目的,其实是完成了的,因为终明一朝,有过年方稚龄的幼主登基,有过毫无根基的藩王入继,有过权倾朝野的宦官,也有过威压朝堂的大臣。
可即便是如张居正这样的权臣,在刚刚长成的万历皇帝面前,也无力抵抗,即便是杨廷和这样在朝廷经营许久,根深蒂固的内阁大臣,在区区一个毫无根基的藩王面前,也同样毫无办法。
更不要提,所谓权倾一时,党羽遍布的权宦魏忠贤,在崇祯这么一个藩王入继且刚刚登基的皇帝面前,亦是只能引颈就戮。
太祖皇帝当初的作为,目的就是不会再出现前元之时,宰相势大行废立之事的状况出现,从这个角度而言,大明有权宦,有权臣,有得势的外戚,但是这些人,都威胁不到皇权的稳固。
当然,由此带来的副作用另当别论,但是本质上来说,这些措施,的确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这种情况之下,所谓天人感应的这套言论,对皇帝的束缚不能说是没有,但是已经没有汉魏之时那般强大的约束力了。
应该说,如果是在魏晋那般对玄学无比敬畏的朝代,像是何文渊这种言论,压根就不可能出现。
但是,时移世易,在如今的状况下,却完全是有可能的。
其原因就在于,大明的天人感应,或者说,如今大明所谓的礼法,舆情,实际上的约束力,都来自于皇权,可问题就在于,皇帝本身就是皇权的化身,皇权可以约束皇帝之外的所有人,但是,却唯独约束不了皇帝。
事实上,哪怕是对朱祁玉而言,只要他不顾后世史书的评价,不管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后世之君留下什么隐患,他处理现在的局面的时候,能够用的手段多了去了。
所以对如今的大明来说,所谓的天人感应,实际上看的就是皇帝信不信而已,皇帝相信,它就有无穷大的威力,皇帝如果不信……那也就那么回事了。
至于所谓雷击宫门是上天示警的说法,朱祁玉信不信呢?
前世倒是信了几分,毕竟那个时候,他四月下了废太子的诏书,六月便有雷击宫门,似乎真的是上天震怒。
可是如今,太子还好好的在东宫呆着呢,这落雷却如期而至,真要是信了所谓上天示警,朱祁玉也就白活了。
不过,时移世易,但是有些人的性格,倒是不会改变。
便如这个上奏的何文渊,前世的时候,鼓动朱祁玉改立太子的,就有他一个,也算是那个时候朱祁玉的心腹近臣之一。
但是,这一世醒来之后,朱祁玉却并没有太过重用这个人,原因就在于,某种意义上说,何文渊和徐有贞一样,都是一个追求仕途进步的人,更重要的是,以朱祁玉对他们二人的了解,他们其实都有些小家子气,缺少宏大的视角来看待整个朝局社稷,说白了,汲汲营营之辈,难当大任。
如果一定要比的话,何文渊其实还不如徐有贞,他这个人,有擅长的领域,在地方上时,政绩颇佳,人也还算清廉,可是,有一个大的缺点,那就是喜欢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里头插手。
前世他之所以被罢官回家,就是因为在苗地叛乱的事情上,和于谦意见相左,主张苗地蛮荒,不必消耗太大精力,宜罢去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仅留都指挥使司镇守即可,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就被于谦立刻否决,斥责他这是要失祖宗之土,后遂作罢。
所以这一世,对何文渊,朱祁玉就是晾着,也不重用,也不打压,把他安排在了吏部王文的手下当差,也算是给他几分优待。
却不曾想,这兜兜转转的,何侍郎还是撞了上来,看来这段时间,该蒙的人没蒙着,不该蒙的人,却被蒙骗了。
奏疏是密奏的形式呈上的,而且因为何文渊本身是三品大员,所以,他鲜少的用了直奏的权力,未经内阁就直接送到了御前。
里头的内容和前世一样,出现了何文渊招牌的那句谏言,父有天下,必传于子,可以说,激进的很。
但是如何处理,却让朱祁玉犯了难,按理来说,这是朝廷里头三品以上的大臣,头一次有人直白的提出,东宫储位不正,理当更易的说法。
朱祁玉如果把这份奏疏公布到朝堂上,母庸置疑会给现在的局面添上一把火,而且,舆论的风向,本就是靠人来解释的,就像何文渊奏疏里头所说的那样,上天示警虽是天命,可应在谁的身上,却不好说。
可是……
叹了口气,朱祁玉将奏疏收起来,准备让怀恩把它收起来,但是递出去的时候,他却忽然又改了主意,将奏疏收回来端详了一番,他起身吩咐道。
“把卢忠找来,朕要去一趟诏狱!”
怀恩的动作很快,尽管天色已经渐晚,但是皇帝亲自下令,自然是一路通畅,不多时,朱祁玉便轻车简从,到了北镇抚司。
不论是前世今生,这都是朱祁玉头一次到北镇抚司这样的地方中来,更准确的说,自从当了皇帝以后,他能够出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这种地方了。
进到北镇抚司当中,虽是夏日,但是却莫名有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继续向前,进了诏狱,这股阴寒之气更胜,披上早准备好的披风,朱祁玉跟着卢忠往里头,边问道。
“这段时间,于谦在狱中如何?”
卢忠虽然和皇帝奏对的次数不少,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却还是头一次,说话也多了几分小心谨慎,道。
“回陛下,按您的吩咐,于少保被关进诏狱当中以后,便单独押了起来,不曾提审,不曾问话,每日除了派人送去食物饮水之外,不许任何人接触。”
“于少保对此,并未表示什么异议,只是来的时候,要了几本书和笔墨纸砚,这些时日,安静的很,既不曾喊冤,也不曾要求面圣。”
这话一出,朱祁玉的脚步略微滞了滞,情绪明显有些变化。
见此状况,一旁的怀恩赶忙开口,道。
“卢指挥使,前头是不是就是关押于少保的牢房了?”
卢忠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道。
“还得再往里走……”
不过,只说了半句话,他就瞧见跟在皇帝后头的怀恩在给他打眼色,于是,立刻打了个激灵,改口道。
“不过也不远了,马上就到!”
说罢之后,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专心向前领路。
又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总算是到了牢房门口,挥手将旁边的狱卒都打发到远处候着,卢忠亲自上前,道。
“于少保,有人来看你了。”
此刻的于谦,穿着一身囚服,略显得有些脏污,显然是有些日子没有打理了,胡子头发也有些乱,诏狱毕竟是诏狱,即便是于谦这样的身份,也最多是不受苛待而已。
整个牢房当中,除了一卷床铺之外,便是一个小桉,上头摆着一盏油灯,几本书和笔墨纸砚,这也是他在狱中唯一的优待了。
尽管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是,于谦仍旧端正坐在桉后,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油灯昏暗,他一边费劲的瞅着书上的字,一边不时在上头写些什么。
听到背后有人过来,他本以为还是狱卒循例过来察看,却勐不防听到了卢忠的声音。
抬头一瞧,却见卢忠的背后,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年轻人,顿时,于谦
手里的笔都差点没有拿稳,立刻起身,端正的跪在地上,道。
“臣于谦叩见陛下!”
朱祁玉挥了挥手,示意卢忠打开牢门,随后,他迈步走了进去,却没有搭理于谦,而是来到了一旁的桉几前,拿起上头摊开的书瞧了一眼。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上头竟然是京中最近流行的一些话本杂书,随手翻了翻,发现于谦还在书上煞有介事的做了批注。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笔字都比写给他的奏章里头疏阔柔婉了几分。
一旁的怀恩带着两个内侍,在牢房当中轻手轻脚的摆好椅子,朱祁玉坐下之后,才将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道。
“看来,这一个多月,于先生在这诏狱当中,日子过的逍遥啊……”
“臣不敢。”
于谦跪在地上,低着头开口,语气倒是澹定的很。
见此状况,朱祁玉轻哼了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