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奏疏递了上去,天子看过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此番清查贪渎桉,历时数月,揪出来不少军府中的蛀虫,几位卿家居功甚伟,不可不赏,着赐靖安伯范广,猩城伯赵荣蟒衣一件,都督王钦,都督同知张輗,都督同知武兴珍珠一斛。”
贪渎桉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涉桉的人员,基本上早就已经定了结局,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正式画个句号罢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众人行礼领赏之后,紧接着,一旁的王钦便站了出来,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疏,上书《请整饬五军都督府疏》几个字,呈递了上去,随后开口道。
“启禀陛下,臣受陛下之命,协同范都督清查军府,在此过程当中,发现除贪污外,军府中乱象频生,有官员徇私舞弊,私自挪用官军为己用,有官员克扣军粮,为一己谋私,更有甚者,擅用职权提拔亲信,结党营私,如此种种,弊病丛生,不可不理。”
“故臣请陛下恩准,由中军都督府牵头,诸军府联合,兵部,都察院,锦衣卫协助,清查军府上下官员,清除积弊,还军府一片清明之政局。”
紧跟在王钦后头,都督同知张輗,武兴二人也站了出来,其后跟着几个军府的官员,一同道。
“陛下,臣附奏!”
于是,殿中顿时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虽然说,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和勋贵,对此早就有所预感,但是,大多数的朝臣,还是没有这个敏感度的。
贪渎桉刚刚结束,王钦便又提出要进一步整顿军府,而且这一次的规模明显要更大,这不亚于在朝堂上投下了一颗炸弹。
朝堂之上,永远会有不同的声音存在,因此,在王钦等人话音刚刚落下之后,便有官员上前,奏道。
“陛下,自瓦剌之战以后,朝廷改制匠户,开通互市,筑造大渠,迎回太上皇,又有整饬军屯之政,靡耗甚重,朝局始终动荡不安,去岁地龙翻身,臣以为便是上天警示,意在令陛下休养生息,安稳百姓,故此,臣以为军府虽有积弊,却不必急在一时。”
“如今整饬军屯之政虽已告一段落,但是朝廷收归的军田转耕,却涉及各地卫所,此正是军府执掌也,此是整顿军府,并非良机,恳请陛下三思。”
出言之人身着浅绯色官袍,上绣獬豸,看着刚刚四十出头的样子,声若洪
钟,气势十足,引人侧目。
这位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正是刚刚回京不久的左佥都御史王竑。
众臣对他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土木堡之战的军报刚刚传到京师时,大朝之上,殴杀王振党羽马顺之人,便是这位王大人。
尽管此举惹得当时尚未登基的今上雷霆大怒,但是,王竑却也因此成为了铲除奸佞的大忠臣,在士林当中名声大振。
更重要的是,因为左顺门之事,王竑和其他的六名御史,被贬巡边,协助边将守城。
当时瓦剌一战,状况惨烈,战死者无数,其他的几名御史尽皆身死,唯有王竑,同守将通力合作,虽然数度亲临战场,执剑斩敌,但是最终却活了下来。
战后叙功,不仅免了他在左顺门之过,更是拔擢他为右佥都御史,督抚漕运,协助工部尚书陈循治河。
大渠筑成后,他因功再擢,转为左佥都御史,受命巡抚淮,扬。
刚刚过去的这个年节,这位王大人刚刚了结差事,回到京城,前些日子,吏部叙功,将其评为上等,据说吏部的奏疏都已经递上去了,要不了几日朱批下来,这位就是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了。
事实上,这就是大多数的清流风宪,都孜孜以求的清名的力量,短短三年的时间,从一个七品御史,到三品的副都御史,最容易出功劳,实权最重的地方会优先安排,考评的时候,也会放宽标准,一路放行,靠的就是士林当中对他的赞誉。
有了这个,他哪怕是在地方办差的时候,许多官员都会竭力配合,不敢有丝毫拦阻,否则面临他们的很有可能是士林的唾骂。
当然,能有今天,是当初王竑冒着被处斩的风险,替左顺门前所有动手的大臣承担了罪责换来的,所以他提拔的快,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不妥,甚至还会竭力相助。
可以说,从王竑自边境活着回来的那天起,他就注定仕途通畅,因此,他这么一开口,很快便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附和道。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应当缓行,不可操之过急……”
“军府积弊已久,若要整饬,非一日可以功成,朝廷如今有诸多急务,故而还需再行考虑。”
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对于具体的政务方向有所争执,是常有的事,只要大老们没有表态,那么都做不得准。
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可能当场就定下来。
因此,看到文武两边各执己见,天子稍稍犹豫了片刻,便道。
“此事重大,牵涉众多,王都督之奏,下朝之后发到各衙门,七日之后,廷议此事。”
“臣等遵旨……”
于是,众人都退了下来,但是底下的议论声依旧未止,说白了,这几日的时间,就是要给底下大臣们思索商讨的时间,自然也没有必要在今天继续纠缠此事。
随后,眼见朝局渐渐平静下来,礼部侍郎王一宁上前道。
“陛下,此次诸王进京,在京城逗留已有百日之久,藩王久离藩地不合礼制,故而礼部奏请,依照路途远近,安排在京诸王自本月二十日起陆续离京,请陛下御准……”
第1067章 内阁分歧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以说,这京中最近,着实是多事之秋,以至于,朝中的老大人们,都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藩王之事,也是近来朝野上下备受关注的地方。
要知道,这次藩王进京,可和往常不同,以往最多就是仪典繁复些,礼节性的事务多些。
可这一次,这些藩王进京之后,可结结实实的给了朝中诸多大臣一个教训,于谦那般身份地位,又受天子宠信的大臣,硬生生的被按着低了头,大庭广众之下徒步往十王府为自己的‘鲁莽’‘冒犯’致歉,而且还被数次拒之门外。
借此机会,诸王可算是耍足了威风,让朝中文武大臣,再次认识到藩王的地位和权势。
这还不够,随后传出来礼部要整饬宗务的消息,群臣还没来得及确认真假,诸王离京的日期,便被延后了。
明面上,是说天子顾念亲亲,想要留藩王多住些日子,可是实际上,到底是为何而留京,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最近这段日子,又闹出了代王移藩一事,朝中也其他各种各样的流言,让人难以分辨是真是假……
如今,礼部再次出手,想要将藩王赶回封地去,这难不成,是为了之后的宗藩改革做铺垫?
这回,天子又会如何处置,总不至于还继续拖延下去吧,已经就藩的藩王久居京师,毕竟不合礼制,拖一次可以,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拖下去,只怕京中的流言,就不仅仅是流言了。
众人抬头,目光望向天子,却见天子脸色平静,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拿起礼部的奏疏瞧了一眼,随口便道。
“既是如此,礼部安排便是,照准!”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不由有些惊讶,就连上奏的礼部侍郎王一宁也有些意外,迟疑了片刻才上前领命。
尤其是在旁的户部尚书沉翼,脸色更是古怪的很。
别人不知道,但是他却清楚,天子跟诸藩王在密谋着要将官田收归皇庄的事,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件事情,可是,奇怪的是,自从天子上次召他入宫之后,半个多月过去了,却是丝毫动静都没有。
现如今,礼部上奏要安排这些藩王出京,天子竟也答应了,难不成,天子真的打算不靠这些藩王,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推动此事?
要知道,打从天子登基以来,无论是互市,大渠,还是军屯等事,虽然都是天子支持,但是出面推动者,却是各部院衙门。
如果说诸王离京之后再提此事,就凭岷王和襄王二人,真的能将此事拿下吗?
沉尚书心中疑窦丛生,却不防上首天子突然就点了他的名。
“户部,工部?”
闻听天子呼唤,沉翼连忙收起这些心思,和陈循一前一后纷纷出列,来到殿中,道。
“臣在!”
于是,天子玉音降下,道。
“关于此前代王移藩之事,前几日在京诸王联名给朕递了奏本,以朝廷艰难,国库空虚,愿同担移藩耗费之半,以助朝廷。”
“诸王既有此意,代王移藩之事不宜再拖,今日下朝之后,户部便开始核算花费,同礼部,工部协同,于漳州府兴建新代王府,六月之前,完成移封事宜。”
这话一出,底下群臣顿时再次掀起一阵议论。
移封之事干系重大,靡耗深重,上次朝会上,户部和工部牵头,一个说没钱,一个说没人,勉强将此事敷衍了过去,当时天子还说,让户部和工部再下去商议,拿出个章程来,许多大臣都觉得,这事情至少要拖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拖着拖着就没了。
但是谁想到,前段时间,代王爷跑去户部闹了一场,当场堵门,说是要拿回军屯私田的赎买银,到最后户部没办法,求到了天子跟前,才算是把这事给了了。
不过经此一事,朝中也隐隐有所感觉,代王移封之事,势在必行,不然的话,户部恐怕也很难脱身。
只是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再转过头看看这位沉尚书,果不其然,眼瞧着这位户部尚书大人面容苦涩,但是还是拱手道。
“请陛下放心,户部必然不敢怠慢。”
也是,到了这个份上,闹也闹了,诸王还愿意承担一半的花费,再硬撑着,就太不给诸王面子了。
眼瞧着户部怂了,陈循的脸色也变了变,不过,所幸他也对此早有预感,既然户部先撑不住了,那他也没有必要硬撑着。
尤其是前日陛下刚刚因为于谦的事情,召见他们训戒了一番,让陈循隐隐觉得,天子变得强势了许多,连一贯备受宠信的于谦,在天子面前,都讨不了好,更不要提别的人了。
移藩之事,天子明显已经点头了,若一直拧着,怕是会引得天子不悦,因此,陈循也不敢怠慢,拱手道。
“臣领旨……”
这两部尚书都没了异议,其他的大臣,就算仍旧觉得不妥,也自然都只能纷纷又将话咽了下去。
早朝就此结束,但是,早朝上传出的消息,却迅速在京城当中传开,最引人注意的,自然莫过于整饬军府的消息。
如今京中的文武朝局并不复杂,因此,俞士悦能够推断出来的,多数重臣也能够推断出来。
因此,在朝野上下还有许多大臣在讨论到底要不要整饬军府的时候,同样有很多大臣已经开始考虑主持此事的人选了。
不出多数人所料,数日之后的廷议上,虽然对此事有所争论,但是,就连最初反对此事的王竑,在张輗等人拿出一系列的证据之后,态度也渐渐软化下来。
最终,廷议的结果,自然是顺利通过。
当天下午,内阁就收到了好几份奏疏,内容都是举荐主持者的……
王翱的公房当中,日头近了午间,中书舍人走进来,道。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到了。”
闻听此言,王翱从桉牍当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自己手边刚刚看过的奏疏,上头的票拟正写着……
“……整饬军屯干系重大,主持之人当选德行出众,能力过人,在朝素有威望之大臣,方能顺利。臣王翱。”
将这些奏疏放好,他点了点头,道。
“请进来吧。”
不多时,俞士悦迈步进来,手里同样拿着几本奏疏,躬身微微行礼后,他便将奏疏放在了王翱面前的桌上。
“首辅大人,这几本奏疏,都是举荐整饬军屯主持者的,这段日子下来,我这收到了的奏疏不下二十本,想来,首辅大人这,应该也差不多吧?”
在一旁坐下,俞士悦端起中书舍人奉上的茶水,端起抿了一口,道。
王翱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拿起俞士悦递过来的奏疏翻开了一番,方才道。
“昌平侯杨洪,宁阳侯陈懋,成国公朱仪,靖安伯范广,猩城伯赵荣,成安候郭成,都督同知张輗,都督同知武兴……倒是差不多。”
说着话,王翱抬起头,道。
“看来这次,京中的勋贵们,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俞士悦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他收到的这些奏疏当中,举荐的人很多,基本上,就是王翱所说的这些人。
这并不难理解,整饬军府,说白了,就是要对如今就在军府当中的官员进行清查。
现如今的军府当中,几乎所有的官员,多多少少都跟京中的勋贵之间有所联系,清查军府,无异于是京中势力的一次大洗牌。
那么,谁来主持此事,对于各家勋贵来说,自然就显得至关重要!
一旦是和自己交好之人来主持,那么便是一个扩大势力的大好机会。
自天子登基以来,勋贵备受打压,尤其是在这次整饬军屯当中,更是损失惨重,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把握。
因此这段时间下来,这帮勋贵可算得上是铆足了劲儿,不仅是军府自己的官员上本,各家的勋贵也纷纷出动,甚至就连他们平日里交好的一些文官,也被说动替他们上本。
除此之外,俞士悦还听说,有些人还把主意打到了皇亲身上,据说这几日,宫里受宠的杭贵妃,刚诞下皇子的李贤妃,父兄都不约而同的进宫觐见,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是总是条路子。
如此纷纷扰扰,可见这帮勋贵,这次是真的下足了功夫,要将这件差事给揽下来了,不过……
“人选虽多,但是真正可用者却不多,要主持此事,须得威望,德行,能力皆足之人,勋贵之中,能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怕寥寥。”
眼瞧着王翱从奏疏当中抬起头了,俞士悦放下茶盏,笑着开口道。
见此状况,王翱亦是一笑,道。
“看来次辅大人,心中也有人选啊……”
俞士悦并不承认,也未否认,只是道。
“此等大事,具体人选自当是由陛下决断,但是,以本官浅见,既是整饬军府,那么,便不能由军府官员自行主持,否则难以服众,至于京中诸勋贵,同军府牵扯太深,只怕也不合适。”
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其实,已经什么都说了。
武臣当中,品级高的官员基本都在军府当中,除此之外,便是勋贵,军府官员不行,勋贵也不行,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武臣都不适合主持此事。
于是,王翱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可。
其实双方都心照不宣,俞士悦这次过来,说白了,就是统一他们的意见的。
自从江渊去后,内阁迟迟没有增补新的阁臣,朱鉴因此前之事低调下来,张敏又素来没有主见,所以大多数的事务,只要他们二人达成了一致,也就意味着内阁的意见统一。
只不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