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臣告退……”
走出殿门,俞士悦眉头紧紧的拧起,站在廊下想了半天,考虑着要不要去跟于谦谈谈此事。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能想到的,于谦不可能想不到,但是这位老友,自从出京一趟回来之后,性情之上,也有几分变化,比原先要固执许多,甚至于,有些时候,他做的一些事情,让俞士悦也看不透。
又或许,天子对于谦的态度变化,也并不能说全是天子的原因,平心而论,近来于谦在朝上的举动,也确实有几分恃功自傲的嫌疑。
如今再回头想想,刚刚天子的那番话,虽然是在说于谦的事,可何尝又不是在告戒他,守好自己的摊子,不要过多的插手别人的事。
春日渐暖,头顶上旭日初升,但是,俞士悦立在这太阳底下,却越发觉得,这日子变得比以往要难过了……
数日后,早朝上。
“……陛下,臣闻矿税太监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强夺百姓田产纳入皇庄,肆意欺凌百姓,诉状递到县衙,府衙,皆无官员敢受诉状,四周百姓求告无门,衣食无着,却反被威胁欺凌。”
“天子脚下,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实乃令人触目惊心,如此奸宦,无视法度,巧取豪夺,败坏陛下声誉,实则罪大恶极,请陛下务必严惩,切不可姑息纵容……”
看着站在殿中面沉如水的于谦,俞士悦默默地叹了口
气。
果然,在奏疏返回到于谦的手中之后,这位于少保对于天子敷衍了事,回护内宦的态度十分不满,于是,他没有选择再度上奏,也没有选择私下找天子劝谏,而是直截了当的在早朝上发难。
这段时间,于谦在朝堂上还算低调,除了年前那次十王府之事外,他倒是很少在朝政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军屯的手尾还没收拾完。
因此,这次早朝上如此直接的进谏,倒是让在场的很多大臣有些意外,尤其,还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随着于谦出言谏奏,御史队列中,也出来了几个官员,随附上奏,他们本就是曾在宋文毅一事上递过奏疏的,但是天子将此事搁置不提,他们自然也不敢主动冒头出来。
如今有了于谦这位兵部尚书牵头,自然是都跟了上去。
上首天子见此状况,也不由皱了皱眉,道。
“此事朕之前已经接到了禀奏,也命东厂锦衣卫查过,回奏上来,说是并无强买强卖之举,宋文毅是奉旨管理皇庄,其中田地多是先皇及太上皇当初赐下的皇田,既非官田也非军田,为皇家私田,近来朝廷日用颇多,内库银钱不足,偶有买卖,也是常事,诸卿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议论纷纷,变得略略有些喧闹。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次天子的态度,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倒不是说宋文毅这件事情有多大,有了王振的例子在前,尽管朝野上下都加强了对于宦官的警惕,但是实际上,对很多事情的接受度,也变高了不少。
相比于之前王振的各种作为,宋文毅‘强抢’民田这桩事,几乎可以算是不值一提,更何况,人家宋太监也不是真的抢,那不是还给了钱吗,顶多只能算是强买强卖而已。
其中牵涉到的,无非就是京畿附近的一些乡绅富户而已,连真正的官宦人家都没牵扯几个,所以对于朝廷上的老大人们来说,真的是一件小事。
事实上,如果不是于谦在早朝上将此事提了出来,这件事情顶多也就是被几个御史说一说就过去了,不会引起朝堂上下的注意,更不至于,让天子如此解释。
说白了,不是事情重要,而是开口说话的人份量重。
所以,事情本身不大,可问题就在于,往常时候,遇到这种事情,天子要么随口吩咐底下人继续去查,要么就是直接责罚一番将事情了结,但是这一回,却摆明了是在回护宋文毅。
不对,这么说也不准确,天子刚刚的话,其实意思很清楚,东厂和锦衣卫查了,没有强买强卖,这句话从天子口中说出来,其实就是在给这件事情下定论,尤其是最后说大臣们大惊小怪,虽然是说的皇庄田地买卖,但是仔细品一品,却能察觉出其中一丝别样的味道……
于是,不少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殿中的于谦,果不其然,听了天子的话,这位于少保脸色略沉,随后道。
“陛下,臣不觉得,这是在小题大做!”
第1063章 君明方能臣贤
于谦到底是于谦,这满朝上下,敢当廷和天子如此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哪怕天子再是脾气好,再是宠信于谦,这种情况下,脸色也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然而,于谦却并不管这些,他面色肃然,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撩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宋文毅在京畿各处所强取之民田,粗略估算已有数百顷往上,这些田地,放在朝廷当中,不值一提,但是,对于百姓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本。”
“方才陛下说臣是在小题大做,臣却以为不然,往小了说,这些田土牵扯到数十户乡绅,数百户佃农的衣食,若放任不理,这些百姓申冤无门,濒临家破人亡之境,更不要提,宋文毅巧取豪夺时,指使手下殴伤之人的伤情。”
“数百顷田土,于国而言,沧海一粟尔,然则宦官欺压百姓,强取豪夺之例一开,此后必定难以遏制,长此以往,国家法纪不复,地方动荡,民怨沸腾,则悔之晚矣。”
“昔者太上皇宠信王振,何尝不是起于小事,然则权欲一起,再难遏制,终成大祸,此殷鉴在前也,陛下当以此为鉴,切不可再受宦官蛊惑,以为此等事情乃是小事尔。”
于谦的口气不急不缓,带着莫名的沉重。
但是,机灵的人都察觉到,随着他的话一句句说出来,上首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最后,天子的脸色早已经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间陷入了寂静当中,原本跟着于谦上奏的那几个官员,此刻也纷纷心生悔意。
至于旁边的一干重臣,更是神色各异,眉头都皱的紧紧的……
殿中静了片刻,天子的声音终于响起,道。
“先生所言,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决断,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说罢,天子罕见的没有等候群臣行礼,直接了当的起身离开。
然而,即便是态度如此清楚的状况下,于谦还是不肯放弃,看着天子的身影开口道。
“陛下……”
“退朝!”
不过这一次,一旁的怀恩比他更快,手里头拂尘一甩,洪亮的声音响起,顿时压过了于谦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更是将于谦的声音淹没到微不可查,待得一切结束,天子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在了殿中。
见此状况,于谦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仍旧黑着一张脸,转身便要离开,有眼尖的大臣甚至瞧见,内阁的俞次辅明明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但是,于谦却丝毫都没有搭理,反而加快了步伐,同样直接离开了殿中……
很快,内阁的王翱,俞士悦,礼部的胡濙,工部的陈循几个人被召进了宫中。
行礼各毕之后,几人一抬头,便瞧见御座上闷闷不乐的天子,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苦笑之意。
得,这于少保是随性而为了,到了最后,还是得他们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们这几个人,要么是在朝中素有威望,资历深厚的,要么就是和于谦有些私交的。
现在这个当口,天子召见他们,用意不言自明。
于是,在交换了几个眼神之后,王翱不得不主动上前,道。
“不知陛下召见我等,所为何事?”
天子这才抬起头,扫了一眼底下的几个人,问道。
“今日早朝上的事,几位先生怎么看?”
就知道是这个问题,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几人一时都没有立刻回答。
看朝上的状况就知道,天子如今正在气头上,所以,说好话肯定是不行的。
但问题就在于,于谦在天子这的信重,非一般的大臣可比,所以也不能太往负面了说,不然的话,天子冷静下来,谁知道会不会觉得是他们在故意攻讦于谦。
刚刚王翱开了口,这回他便不肯再说话了,于是,几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资历最深的胡濙老大人开口道。
“陛下,臣觉得是好事!”
“好事?”
这话一出,在场的其他大臣都有些意外,天子当然也是一样,当下口气便有些不悦。
不过胡濙倒是不紧不慢,继续道。
“陛下明鉴,臣尝读史书,见千古名臣,史册留名者莫过于魏征,正因有魏征数度直谏,面刺君过,方有君臣协力,铸就贞观之盛。”
闻听此言,天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闷闷不乐道。
“大宗伯这是想劝朕,要有容人之量,效法唐太宗做一明君吗?”
这明显是在反问,真要是应下来,怕是真的火上浇油,以胡濙的聪明,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老人家捻着胡须,摇了摇头,道。
“非也!”
“臣是想说,谏臣常有,明君不常有,想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敢犯言直谏者不知凡几,甚至有以死为谏者,但诸多谏臣中,唯有魏征得留青史,何者?君臣相知,得遇明君尔!”
“历朝以来,如魏征之贤者甚多,如唐太宗之明者却少,若无太宗之胸襟气度,纵有魏征,也不过一普通谏臣而已,何能成千古名臣?”
“魏征之幸,在有唐太宗,我朝廷之幸,在有陛下,于少保今日当廷顶撞陛下,举止实在不妥,但这也正是因陛下有容人之胸襟,否则如今在陛朝上,而必在诏狱之中。”
“君明,方有直臣容身之地,陛下有此胸襟,于少保有此为国之心,想来千载之后,亦是一段不亚于唐太宗同魏征一般的千古佳话,故而臣言,这是好事。”
这番话说的,一旁的一干大臣愣愣的。
怪不得都说这胡老大人八面玲珑,五朝老臣的能耐,的确不是白混的,这话原来还能这么说吗?
在场的一众老大人纷纷感觉自己又长见识了。
不得不说,这话的效果很好,天子听完之后,脸色果然缓和下来,当然,天子也不是好湖弄的,自然听得出来,胡濙这是为了安抚他,轻哼一声,天子道。
“大宗伯这话一说,倒是把朕架起来了,他于谦是魏征,那朕要是责怪他,岂不成了昏君?”
话虽是这么说,口气却平和了许多,由刚刚的盛怒,开始转变成了无奈和埋怨。
见此状况,胡濙倒是笑呵呵的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君明臣贤,乃国之大幸,陛下若真的要责怪于少保,方才在早朝上便罚了,而且,也不会召臣等过来了,所以,臣说的这番道理,陛下都明白,臣称赞的这番话,也却是实情。”
“昔者唐太宗受魏征之谏,回到宫中后,一样会有气性,此人之常情也,但他能克制心性,将心中情绪同朝廷政务分开,不因一时之怒降罪,便正如陛下如今也,故而,臣说陛下有唐太宗之明,实则出自真心也!”
这话带着明显的拍马屁的嫌疑,但是,不得不说,效果很好,哪怕明知道胡濙是在给于谦说好话,可天子的情绪还是消散了许多,道。
“还是大宗伯会说话,于谦早该跟大宗伯学学这般本事……”
胡濙笑眯眯的拱了拱手,却并没有说话。
于是,天子叹了口气,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道。
“于谦所奏,并非没有道理,这个朕知道,只是他这性子,确实要改一改了。”
“身为朝廷重臣,早朝之上当廷顶撞,确实不成样子,朕可以有唐太宗之胸襟,但是礼仪法度总是要的,朕愿成一段君臣佳话,他也要知晓分寸。”
“几位先生和他都是同僚,该将朕意告诉于谦,规劝于他,不要在这些小事上处处顶撞,失了臣子本分。”
开始说话的时候,天子的口气还能保持平静,但是越往后头,似乎是气性有上来了,口气变得隐隐有些严厉。
几位老大人相互对视一眼,心中不由有些无奈,于谦的那个性子,哪是他们能劝得住的。
不过,当下也只能应承下来,齐齐道。
“臣等遵旨……”
“宋文毅一事,东厂和锦衣卫已然将详情禀奏给朕,这件事情的内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发泄完了情绪,还是得处理事情。
因此,眼瞧着底下几人俯身领旨,朱祁玉沉吟片刻,继续开口道。
说着话,他从手边的御桉上翻出两份密奏,然后命人传递了下去,随后道
“此事俞次辅已经找朕说了好几次,朝中大臣,除了于谦外,也一直有人参奏此事,所以朕先是命宋文毅自陈,随后又让舒良去核实其言,事实证明,他对朕并无隐瞒。”
“朝臣所奏巧取豪夺之举,确实是有,宋文毅命
人并入皇庄的数百顷田土,也的确是远低于市价购入,其中,确然使了些手段,也伤了些人。”
“但是,此事最初缘起,是宫中内宦族亲田地,被当地乡绅所夺,告到衙门上,县衙偏袒回护,于是攀关系,找上了宫中宦官,恰好这个宦官是宋文毅手下,故而他便出手查了这件事。”
“后来查探之后,发现近年以来,因京畿附近战乱,灾情等事,有不少豪绅趁机压低田价,强行兼并,许多百姓求告无门,衣食无着,最后托庇于皇庄之中,成为佃户。”
“随田产一同被侵夺的,还有宅子,粮食,这些事情,官府既管不了,也不想管,宋文毅管着皇庄,他查探此事的时候,询问了不少佃农,后来寻上门来的皇庄佃户越来越多,出于此节,宋文毅才带人,将查证以后,许多被地方仕绅富户兼并的田土又买了回来,归入皇庄之中……”
几本密奏在几个大臣之间传阅,再加上天子的解释,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与此同时,脸上也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了然之意。
怪不得天子始终不肯处置宋文毅,说白了,这件事情,宋文毅有错,但是那些所谓有‘冤屈’的乡绅富户,也没好多少,双方半斤八两一个欺压百姓,一个强买强卖,对于这些乡绅来说,有现在的遭遇,说句活该毫不为过,哪怕是宋文毅的手段有些过激,但是对于天子来说,这着实算不上什么大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天子说于谦是在小题大做,半点不错,说句不好听的,这事情其实就是狗咬狗的一笔湖涂账,只不过宋文毅背靠皇帝,所以这帮乡绅都抢不过他而已,宋文毅所为固然可恶,但是这些乡绅富户,也不值得同情。
于谦言之凿凿的为这些在乡里横行的人说话,而且还不停地延伸,说到天子宠信权宦,与民争利上头,天子不生气才怪。
眼瞧着众人都看完了奏疏,天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道。
“诸位先生如今知晓内情,便当明白,这些事情,是不能拿到朝堂上说的,否则争执起来,便是一团乱麻,辩不出个是非来,徒令朝堂上下内耗而已,故而,朕一直想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谁想到,于谦上了奏疏还不够,竟在早朝之上当众质问朕,难道说朕在他心中,就是这等昏庸之辈?”
这话语当中,又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丝埋怨,让在场众人苦笑不已。
不过,如今知晓事情全貌,他们倒也能够理解天子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