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就拿眼前的场景来说。
所有人都觉得,王文翻不起浪花来,虽然是在指责科道,但是,到最后却必然闹不起什么风波。
可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这么想,才让王文有了机会,能够大展拳脚……
事实上,当‘议论天家’这几个字说出来。
一旁的大臣们,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尤其是陈镒,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但是,王文显然没有收手的意思,言辞依旧尖锐,道。
“风宪官监察百司,本职便是纠劾官员,澄清风纪,所谓文死谏,武死战,王振当权之时,诸科道官员明知其违背太祖禁令,蒙蔽君上,专权祸国,却不敢有死谏之心。”
“反倒是自陛下登基之后,欺陛下仁慈宽厚,屡屡插手天家之事,从太上皇归朝,到太子殿下出阁,乃至选秀之事,就连陛下是否定省晨昏,都有科道喋喋不休。”
“朝中诸事不敢发言,可宫中一有风吹草动,尔等却个个活跃的很,让本官险些以为,科道监察非诸司也,乃天家尔!”
论阴阳怪气,当面痛骂,王老大人从来都没输过!
这一番话说完,文华殿中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气氛有些凝滞。
王文,果然还是王文!
他说的道理对吗?
对!
也不对!
的确,近两年以来,科道对于天家关系的议论颇多,王文说的有些夸张,但也算是基本属实。
的确是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外朝便有议论流言,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就是科道言官。
但是,这当中的原因,却不是科道们多事那么简单的。
天家无私事,这本就是朝臣们的共识。
所以理论上来说,和天子有关的事,都是朝事,更不要提,如今天家的情势复杂,朝臣们各有看法,是正常的事。
除此之外,王振擅权之事,其实也给朝臣们一个警示,所以,加强对于君主的规劝谏诤,也有这个因素。
当然,如王文所说,天子对待臣下一向宽仁,也是他们敢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因此,这种变化,很难说是对是错。
但是,即便有道理在其中,在眼下这个场合,显然也是不能辩解的。
这就是王文的高明之处!
天子既然要扭转官场风气,那么,科道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所以,王文即便是指责科道,到最后也是给他们铺路。
但是,以王老大人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吃这个哑巴亏?
这一番话说下来,可谓又准有狠,直击科道的软肋。
更重要的是,这明显是在帮着天子说话,在摸不清楚天子的态度之前,贸然和王文辩论,万一惹怒了天子,让他老人家改了主意,那可就彻底完了……
当然,这是对科道来说的。
老大人们可以想见,无论天子到最后是什么态度,对王文是斥责,还是默许,但是终归,这番话说出来,肯定多多少少,是切合天子的心意的。
呸!
就知道奉承天子的奸臣!
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大人们再次对王文这个老家伙又提高了几分警惕……
第929章 有理有据有节
这一番话说下来,王文倒是挥洒的淋漓尽致,但是,殿中的气氛一时却变得有些沉郁。
其他的一干大臣皱着眉头,似乎想要开口,但是,到最后还是没人动弹。
这件事情涉及科道,若是一个闹不好,说不定会帮倒忙。
所以,还得陈镒来解决,他们最多敲敲边鼓。
然而,奇怪的是,一向并不瞻前顾后的陈镒,此刻却拧着眉头,同样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一样。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天子却开口了。
按理来说,对于王文的放肆,天子虽然维护,但是,也不至于到了袒护的地步。
一般情况下,当王文发完脾气之后,天子往往会象征性的斥责两句,算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但是这一回,天子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的诸人也感到有些意外。
“天官的话,虽然有些直白,但也不无道理!”
一开口,天子就给刚刚王文的话定了性。
仅仅只是直白而已,言下之意,不好听,但说的没错……
“朝廷鼓励言路,但是,如今的科道风宪,却依仗于此,邀名买直,不思用事。”
“天官说他们欺软怕硬,依朕看,倒也不算夸张。”
随着天子一步步的肯定王文的观点,老大人们的脸色越发慎重起来。
王文这个老家伙,向来脾气暴躁,说起话来十分不客气,但是,一则他已然‘盛名在外’,没有人会去计较,二则,王文即便是吏部尚书,可他到底也是臣子。
有些话他来说,和天子来说,效果和分量,可是截然不同的。
就像刚刚王文的那番话,他来说的话,算是朝中争斗,上纲上线,也最多是相互攻讦。
但是,天子来说,就意味着对外朝科道的不满。
以科道风宪如今的这股风气,他们若是得了风声,只怕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只会觉得天子不听谏言,这股风气,反而会愈演愈烈,甚至于,有可能会演变成内外朝之间的冲突。
紧紧皱着眉头,老大人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他们有些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天子不应该不明白才对。
要知道,往常并不是没有过这种例子,王文在朝堂上唱白脸横冲直撞,天子唱红脸安抚群臣。
可是这一次,天子难道要挑破这层窗户纸了吗?
看着底下大臣们的样子,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朕知道,朝野上下,对朕和太上皇,乃至朕和东宫太子,和两宫皇太后之间的关系,都颇为关注,一有动静,则议论纷纷,流言频出。”
“言官言事,当言天下事,天家之事,自也是天下事,所以,朕并不忌讳朝野上下议论天家事。”
”但是,如今朝中风宪,渐成只问宫中事,不问天下人之风,这便是大过!”
声音并不算大,口气也并不严重,但是,在场众臣,都不由自主的从墩子上站了起来。
殿中依旧静悄悄的,只要天子平静的声音回荡着。
随着话语渐渐深入,天子的口气当中,也带着几分感叹,道。
“宫中之事,外界如何议论,朕都并不在意,诸卿皆是国之肱骨,亦是同朕一起匡扶社稷之人。”
“朝野上下时有流言,但是卿等知朕,天家之事,国家之事,朕自登基以来,件件桩桩,皆敢称一句问心无愧。”
“诸臣被流言所惑,上疏朝廷,朕不罪之,但是,卿等当知,朝中固然有一心用事之人,可也有居心叵测,挑动是非之辈,谏官只顾天家事,也便成了此辈帮凶,坏我朝纲矣!”
这番话说出来,底下重臣脸上沉思之色更浓。
天子这话,看似是在自白,但是实际上,落在他们耳中,尤其是陈镒和陈循的耳中,却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要知道,自从天子登基之后,清流和科道,就都不怎么受待见。
清流最严重,人员被一次次的抽空,地位被一次次的压低,科道的情况也不怎么好。
王文一上任,京察的矛头,就狠狠的对准了科道。
毋庸置疑,这背后必然有天子的默许。
但是,这其中的原因,却始终没有人能够想的明白。
要知道,清流科道,在朝中地位一向颇高,清流为天子近臣,科道为言官风宪,前者辅天子理政,经筵侍讲,随侍拟诏,和天子接触最多,后者察百司之事,下抚黎民,上匡天子,是皇帝掌握地方情况的重要手段。
历朝历代,对于清流科道,都颇为信重,可偏偏天子登基之后,却一反常态,对清流科道从无好感。
以往的时候,他们也曾私下想过,会不会是天子想要乾纲独断,独掌朝局,所以容不下谏言。
但是,随着和天子的接触,他们逐渐否决了这个想法。
天子对待朝臣一向宽仁,谏言提议,只要合理,天子也无不采纳,哪怕是像于谦那样的屡次冒犯,天子都能容忍的了,为何偏偏要针对清流科道呢?
而今天子的这番话,却让他们忽然明白过来。
事实上,天子并不是想打压清流科道,而是不得不打压清流科道。
说白了,这其实还是天家之争。
朝中上下,一直有宵小之辈兴风作浪,这一点,在场的大臣们心里都很清楚。
太上皇毕竟在朝多年,虽然闹出了土木之役这样的风波,但是,朝廷当中依旧有心向太上皇之人。
这些人,或许是死守礼法之辈,又或许是太上皇的旧人,又或者是投机之徒。
但是终归,朝堂之上,是有这么一股力量的。
这股力量并不在明处出现,但是,却一直在暗处搅弄风云。
尤其是近段时间以来,随着太上皇的一系列行为,更是能让他们这些重臣都能够确定一件事。
这些人并不是打着太上皇的旗号在行事,而是真的背后有太上皇的授意。
换而言之,太上皇虽退居南宫,但是实则仍有干预朝政之意。
如此一来,朝局就陡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清流科道之所以被并称,自然是因为这二者有着共同之处,除了科考成绩优异,出身士林华选之外。
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死守礼法道理。
这一点并不算错,但是,在如今的朝局之上,却容易被人利用。
事实上,经过了这么多次明里暗里的打压整饬,无论是陈循还是陈镒都清楚,清流科道当中,真正算是太上皇的人的,已经很少的。
剩下的,即便是有心向太上皇的,也或是摇摆不定,或是隐藏很深,不敢轻易露头。
可即便如此,因为科道风闻言事的特权,还是使得,这些人容易被朝中舆论流言控制。
而天子显然是有雄才大略的圣君,他很清楚清流科道的作用,但是,当科道成为掣肘的时候,他一样会毫不犹豫的打压。
哪怕是陈镒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说科道没有被打压的话,那么,朝廷这段时间来的诸多流言,一定会在朝堂上闹出不少轩然大波。
到时候,为了平息风波,天子和他们,都要花上不少力气,更不要提,能够推进这一桩桩利国利民的大事了。
这个时候,天子的话音又再度响起,颇带着几分无奈,道。
“朕向来不因言罪人,但是,朝局不稳,则国不定,如天官所说,朝廷设六科十三道,是为监察百司天下,并非为日日盯着天家之事尔。”
“天家诸事,故为朝事,然非太子出阁,后宫干政这等大事,于朝局影响着实不大,诸科道官员,仅着眼于此事,一则,有邀名买直之意,二则,有渎职之嫌也!”
这话说的就重了!
话音落下,陈镒也有些稳不住了,跪地道。
“陛下,臣失职!”
不躲不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朱祁钰便知道,他知道自己的意思。
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这不是总宪的错,实则还是朝廷风气之故也!”
说着话,朱祁钰的神色肃然起来,一针见血道。
“为人臣者,面刺君上之过,本是为国家计,然而正统以来,或因王振擅权,迫害大臣之故,诸臣进谏,渐渐不为匡正社稷,而为博名成誉也。”
“以君上小过斤斤计较,而不放眼天下,此实是不肯用心,不愿用事也。”
“诸卿可知,朕登基以来,收到的弹劾奏疏,不论是从地方,还是在京师的官员,弹劾官员不法者,竟尚不如议论天家之事者多矣!”
“此原因为何?”
“刚刚天官说他们欺软怕硬,看似荒唐,但是实则便是如此!”
“他们不肯得罪朝中同僚,不敢去清查不法,但是,却敢借风闻言事之权,犯上冒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