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见此状况,于谦道。
“俞兄也知道,我不日即将出京奔赴各地,主持整饬军屯一事,若陛下所言不错,那么此次地龙翻身后,大明将有诸多天灾。”
“如今已是七月,最迟年尾之前,各地的军屯事宜,都需收尾,所以这段时日,京中之事我怕是无暇顾及了。”
“因此,我离开之后的京中之事,只怕要交托给俞兄了!”
这……
俞士悦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于谦不会坑他,但是,这一次于谦所谓的托付,可不是跟上次一样,庇护他的家人便可以的,而是涉及到朝政之事。
二人的关系固然好,但是,所谓君子和而不同,真正要论政治观念和行事手段,他们二人其实还是有差别的。
只不过以往的时候,他们虽然讨论朝政,但是对于具体的做法和方向,却默契的留有余地,不相互干预。
可这一次,于谦却一反常态,这不得不让俞士悦有些奇怪,踌躇片刻,他还是开口问道。
“你想怎么做?”
于谦沉吟片刻,低声对俞士悦说了两句,于是,后者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廷益,你确定,你是因为要出京了,所以才不愿意自己出面的吗?”
“自然如此,不然的话,于某还能是为了所谓虚名清誉不成?”
面对俞士悦的质疑,于谦理直气壮。
“可是……”
“俞兄!”
见后者有些犹豫不定,于谦叹了口气,收敛了刚刚的小小玩笑,正色道。
“此处没有旁人,我便实话实说,你虽是机缘巧合接下了太子府詹事之职,但是,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此吾辈为国尽忠之责也。”
“辅弼东宫,教导太子,是俞兄当为必为之事,但是,当今太子的身份地位特殊,这太子之师的位置,要比历朝都难坐的多。”
“天子不喜党争,并不会逼迫大臣站队,然而,身在朝局当中,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相信俞兄应该明白。”
“何况,内阁不同于部院,极赖天子恩宠,此次陛下带太子殿下出宫,除为威慑外,更多的,亦是为安抚朝局民心,以示太子贤德,国本稳固。”
“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朝廷上下对于东宫都会持续关注,俞兄既是内阁次辅,又是太子之师,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掉的,如今恰好有此机会,乃顺势而为,俞兄需得把握啊!”
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让俞士悦陷入了沉思当中。
道理他的确都明白,但是……
轻轻叹了口气,俞士悦抬头看着一脸认真的于谦,感慨道。
“廷益,你变了许多。”
“往些时候,这般朝堂筹谋的手段,你可一向不愿为之,现如今,倒是不拘这些了。”
闻听此言,于谦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摇头道。
“俞兄错了,于廷益没有变过,变的是社稷朝局,这许多年来,外界不乏非议于某沽名钓誉,邀名买直的,但是,这些非议对于某来说,如清风拂过,不惹尘埃。”
“对于某来说,千古流芳还是籍籍无名,都不重要,于某既受朝廷重托,身在其位,便要对得起心中的这道信念,我知我的路在何处,自然不会走偏。”
“往日里,朝廷需要的是清正之臣,涤清朝廷浊气,于某便是清正之臣,如今有圣明天子在上,他老人家身正德高,为万民垂范,何必于某多此一举?”
说着话,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远远望向宫城的方向,道。
“如今,朝廷的于廷益,该是做些实事的时候,今日陛下对太子殿下说,为一人之仁不为仁,在一时之恕不为恕,既是在教导殿下,也是在教导我等。”
“对于某来说,成一己之名不成名,为社稷之臣方是吾!至于外界史笔,无愧于心便是,不必在意……”
听了这番话,俞士悦神色有些复杂。
对于眼前这位老友,俞士悦虽然口中不说,但是,心中一直存着要较个长短的心劲儿。
当然,这不是指在朝堂上的官位权势,而是指的行事作风,德言品行。
然而让他感到挫败的是,每每当他觉得自己能够赶上对方的精神境界的时候,于谦总是能够出乎他的意料。
今天这一番话说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于谦这份觉悟了。
圣人讲存天理,灭人欲,其意便是求天地至理,去一己私欲,但是这话说起来容易,身体力行者,却寥寥无几。
人活在世,总有所求者,即便是到了他们这种地步,亦有所求,有人喜好奢靡,贪图享乐,有人为子孙后代奔忙,最不济的,也要看重身后声名。
可于谦此人,两袖清风,不图享受,堂堂的一品少保,兵部尚书,日子过得只怕还不如六七品的官员。
他的儿子于冕,养子于康,家教严格就不说了,也都算是学富五车,但是,换了别人,早巴不得把他们塞进官场里了,但是于谦偏偏拘着他们,一个也不能走仕途这条路。
如此不拘外物利禄,不带私心之人,已是难得之极,可现如今,他竟然连身后之名,史笔之论也不在乎了,这般只存心中之道,一去私欲的境界,他也只能是自叹弗如。
“你啊你,可真是要把自己活成个圣人了!”
第878章 俞次辅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面对俞士悦的感叹,于谦却是云淡风轻,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
“俞兄谬赞了,不过无愧于心罢了!”
二人默契的不再谈起刚刚的话题,毕竟,这种事情到底该怎么做,涉及到未来的前途发展,即便他们二人是老友,也该点到即止。
何况,于谦的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么大的决定,俞士悦一时之间,肯定是做不了的,须得回去细细思量一番,方能决断。
同样呷了口茶,俞士悦倒没忘了自己今天来的正事,沉吟片刻问道。
“廷益,如你所说,今日出了此事后,太子殿下也算是在朝廷上下露了一回面,未来一段时日,只怕朝中有不少人,会持续关注东宫。”
“你今日既随陛下出宫,陪伴左右,可看出了什么?”
这个话题同样十分敏感,以至于俞士悦问的都十分模糊。
但是于谦显然是听懂了。
朝廷上下关注东宫不算什么,真正重要的,是天子怎么看待,怎么对待东宫,这才是最关键的。
所谓储君,就和天子一样,一举一动都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国家之事,太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代表着一种政治意义。
所以,太子随手救下一个小小的乞儿,会被朝堂上下称颂心怀仁爱,德彰垂范,连带着一众东宫属官都得赏赐,被视为朝廷之喜。
当太子成为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整个国家的储君了。
德行出众会被称颂,与之相对的,犯了错,自然也会被摆到朝堂上,被众臣认真的审视。
原本太子还小,虽然出阁,但是朝事繁多,朝臣们也不会过多关注。
但是,这次出宫,显然是太子在众臣面前,展示了属于自己的政治形象,无论是自愿还是被推出来,终归,像俞士悦所说的那样,经此一事,太子算是真正站上了大明的政治舞台。
当然,这其实无非是早或晚的问题,太子殿下既然出阁读书,迟早会面临这样的状况,然而,即便如此,在俞士悦的眼中,这次亮相,还是过早了些。
如果说是威慑,那么俞士悦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威慑!
只不过,这份威慑能有几分,恐怕要打个问号。
现在太子府初建,大多事情都是俞士悦亲力亲为,所以有很多事情,自然也只有他才知道。
比如说,他在太子府待得越久,就越能清楚的感知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太子对于太上皇和圣母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这一点,早在最开始初议太子出阁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所体现,要知道,当初为太子蒙学,是圣母首倡,但是事实上,她老人家是反对太子出阁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因为天子大封太子师傅而急急去信,唤太上皇归京,然而真正等太上皇归京之后,圣母却似是突然改了主意,对于太子出阁一事,完全没有任何的意见。
反倒是英国公府和朱仪,朱鉴等一干人,竭力推动太子出阁。
当时朝局诡谲,很多事情复杂难明,但是待得事后再去想,却也能勉强梳理出一些迹象。
圣母态度的转变,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结合后来朱鉴等人,尤其是朱仪的一系列行为,很容易推断出,他们是得了太上皇的授意。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也就能得出结论,圣母亦是被太上皇影响,才改了主意。
而最开始的时候,圣母不欲太子出阁,很容易理解,尤其是结合太子出阁时,她老人家给太子带出来的一系列人手便可以看出,圣母还是担心太子不在身边,会出什么事情。
那么,太上皇又是为了什么呢?
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看,同样也很容易能够得到结论,太上皇,或者说太上皇一党,需要借助太子出阁,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事实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以首倡太子出阁之功,朱鉴可以进入詹事府,顺利的成为太子之师,而朱仪则可以先拿幼军,再复爵位,通过这两个人,太上皇可以牢牢的将东宫控制在手中。
东宫既成,自然该备设属官,按照往常惯例,这些人大多会来自于翰林院,少部分会来自于部院及地方,事实上,如果商辂,彭时等人没有被贬,那么,太子出阁时,他们绝对会板上钉钉的进入太子府。
这些人出身清流华选,在京中人脉广博,他们的同年同窗,散落于部院科道乃至地方,与此同时,他们年轻又有冲劲儿,前途一片光明。
有这些人做打底,通过朱鉴和朱仪二人的引导,太上皇完全有可能逐步扩大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而这一切,第一步,都要太子首先出阁读书。
换而言之,从出发点上,在对待太子的态度上,太上皇更多的是出于政治考量,反倒是圣母,才更多了几分人情味,像是在对待自己身为太子的孙儿。
这个结论,旁人是不敢下的。
毕竟,按照常理来看,太子是太上皇亲子,没有不顾忌的道理,而且,太上皇毕竟曾是皇帝,有政治考虑很正常,圣母身居宫中,并不过多预政,所以对太子疼爱多些也正常。
所以就算外人看到了这一点,也不会觉得有疑。
但是,俞士悦身在东宫,虽然他并不常为太子授课,但是,身为太子府詹事,他不仅协理东宫上下的事务,而且还时常考校太子的功课,所以,他和太子的接触更多。
正因于此,他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每次太子前往南宫请安之后,总会有一段时间闷闷不乐,反倒是有机会去慈宁宫时,总会雀跃几分。
太子即便是太子,也终归只是四五岁的孩子,这个年龄的小孩,下意识的情绪是掩饰不掉的,只要肯细心观察,看出来并不难,尤其是在俞士悦这样的经年官员面前,更是一眼就能够看透。
有了这个猜想,俞士悦再回过头去看,其实迹象早就不止于此,除了出阁之外,上回太上皇让天子过去请安,到最后却劳动得太子每日都需跨越大半个宫城过去替天子给太上皇请安,也是这个道理。
再到这一回,天子带太子出宫体察民情,南宫那边毫无反应,反倒是圣母急急忙忙的就有了动作,便更让俞士悦笃定了这一点。
当然,俞士悦相信,南宫不会始终没有动作的,但是,即便是有,只怕也是和以前一样,出于政治考虑,而不是,或者说不单单是为太子考虑。
所以要说威慑,其实这趟出宫能够威慑的,是真正关心太子的圣母,至于太上皇,或许能够有所顾忌,但是更多的,只怕会考虑,如何借此事同天子博弈。
这一点,俞士悦连于谦都没有说过,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结论对于身为太子府詹事的他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俞士悦并不打算倒向太上皇,而今日之后,太子既然已经入了朝堂众臣的眼,那么必然会有诸多事端出现。
太子到底年幼,行为有所不端在所难免,若太子是皇帝亲子,那么自然会有皇帝庇护。
但是如今,太子的身份特殊,真正想要保护他的,只有一个身居后宫,难以干预朝政的圣母,处境自然更是艰难。
因此,无论是出于自己身为太子之师的职责,还是为了自己之后在朝中的方向,他都必须要清晰的知道,天子对待太子,到底是何态度。
尽管打从一开始,天子就承诺太子无过不废太子,但是,就像太上皇也承诺过不再干预朝政一样,很多时候,承诺的约束力固然有,可规避这种约束力的手段,只会更多。
更何况,天子说的是无过不废,不是绝不会废!
朝堂之上,很多事情都难说得很,太子既然已经走入朝堂,那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犯错。
或许是小错,或许是大错,或许是小错积累起来的大错。
哪怕现如今,天子对待太子的态度十分和善,但是,朝堂之上,如果仅看一时就放松了警惕,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闻听俞士悦的疑问,于谦神色有些复杂,以他的阅历,自然能看得出来,俞士悦在担心什么。
沉吟片刻,于谦道。
“仕朝兄若是在担心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那么于某可以给仕朝兄一个准话,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陛下视太子殿下,会如同亲子疼爱,亦会当做储君教导。”
闻听此言,俞士悦愣了愣。
他没想到,于谦竟然会给出这样的回复。
倒不是觉得于谦说的不可能,而是,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即便是心中有十成十的把握,在说话的时候,也总会留有几分余地。
类似于谦这种笃定的话语,在他们这种层次的官员交谈当中,可着实是罕见。
因此,俞士悦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廷益何以如此笃定?”
要知道,这可不是所谓的无过不废这么简单,于谦用的形容词,是如亲子疼爱,视为储君教导。
这也就意味着,天子会全心全意的培养太子。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人皆有私心,这也是朝野上下一直心存疑虑的原因。
即便是俞士悦这样的大臣,在这件事情上,心中也始终存有疑虑,所以他才更不明白,于谦何以这么肯定。
“为了上下一心,安稳朝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听到这句话,俞士悦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问道。
“上下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