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614章

作者:月麒麟

果然不出意外,就在快要散朝的时候,一身绯红麒麟袍的成国公朱仪,大步出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给从御阶上走下来的内侍,朱仪微微躬身,道。

“启禀陛下,前日刑部奉圣旨,斩任礼于菜市街,行刑之后,其孙任弘,不顾伤重之体,一人独行前往刑场,为祖父尽孝收尸,堪称孝道表率。”

“任礼曾犯大罪,罪不容赦,陛下宽仁,不予株族,此乃天恩浩荡,然则,我太祖以孝道立国,任弘不顾风雨,拖伤重之体,赎祖父之罪,孝亲之情可感天地。”

“此事一出,京城军民百姓皆自发传颂,以为榜样,更有耆老制万民书,以奉陛下,臣等十三家勋贵冒死将万民书呈上,并联名上奏,请陛下念在任弘一片孝心,其德可彰百姓,宽宥任氏一族,以遂万民之愿,彰德化之道。”

话音落下,在场一众大臣纷纷侧目……

这位成国公,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菜市口发生的事,吸引了众多人的关注,因此,与此牵连起来的任家,自然也就重新回到了一干重臣的眼中。

于是,不少大臣都听说了,在任府门前,成国公为了保下任家和锦衣卫发生的冲突。

顺着这件事往下看,菜市口发生的事情,之所以能够有这么大的影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成国公带着人在后头跟随。

若是没有他在场坐镇,任弘再惨,也无非就是那回事。

就算是有那么寥寥的百姓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他孝道可悯,但是,也形不成什么大的规模,甚至于,这种庞大的队伍,还可能会被五城兵马司给驱散。

好一点的情况的话,也有可能会被巡城御史看到,然后找几个衙役把尸骨帮忙送回去。

但是,绝对达不到眼下朝野瞩目的状况。

正是有了朱仪在场,一切才变得不一样了。

他虽然甚么都没有做,但是,他和张輗二人,加上他们带来的家丁,本身人数就不少。

以这二人的身份,自然没有什么不长眼敢阻拦任弘,其他的巡城御史之类的官员,瞧见了想插手管一管,眼瞧着他们在后头跟着,怎么也得先问问他二位的意思。

更不要提,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位刑部侍郎。

事实上,昨日的场景,虽然感人,但是周瑄在刑部也呆了不少年头,各式各类的刑案卷宗看的多了,所以在他看来,任弘的所作所为,倒是可以称赞一声孝心纯然。

但是,要让周瑄这样一位三品大员,陪着任弘撑伞在泥地里走上三四里,就为了看他一次次的摔在地上,怕是太给他面子了。

周瑄之所以没走,也是因为朱仪!

毕竟,他是主持行刑之人,虽然说行刑已经结束了,但是,既然这位国公爷插手了,这事情就小不了。

他要是不跟在后头盯着,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三个朝廷重臣,带着一帮官军家丁,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招摇过市的在京城当中晃荡,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有了他们几个坐镇,原本只是在旁边看热闹的百姓,胆子自然也就大了起来,百姓们都喜欢随大流,不管是真的怜悯任弘这个有孝心的孩子,还是因为单纯的想凑个热闹,反正跟着跟着,人越来越多,就成了民情民意了。

等到了任府的门口,气氛已经烘托到了,任家的这位老夫人出来一句“谢诸位护送之恩”,更是把这件事的性质给敲下来了。

一方面,任弘当时的凄惨样子,的的确确让看到的人都心生怜悯,老百姓们都是朴素的,他们想不到那么复杂的内情,看到的就是一个孝心可鉴天地的好孩子。

另一方面,这些普通的老百姓,平日里哪有机会让一座侯府这么以礼相待,哪怕只是轻飘飘的两句感谢的话,也足够他们激动许久了。

虽然说,任家已经不复当初,但是对于生活的京城里的百姓来说,谁没有见过一座侯府的煊赫鼎盛。

如今,他们这些苦哈哈的人,竟然也有机会,能帮的到这样的大人物,这些老百姓自然是无不乐意。

说白了对于他们来说,什么擅杀贡使,谋刺大臣,侵占军屯,和他们又没有关系,他们瞧见的就是一个少年人一片赤诚,哪怕豁出性命,要为祖父收敛尸骨的孝心。

他们听到的是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对他们诚挚的感谢和恳然的请求,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万民书上按个手印,向皇帝老爷求个情,这哪有不肯的。

就算是真的有,那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勋贵家丁找上门来,虽然是笑眯眯的跟你说,可街坊四邻都按了,自己也不好那么与众不同。

于是,这么一份万民书,就这么新鲜出炉,摆上了天子的御案。

可以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少不了这位成国公的鼎力相助,甚至于,任弘的这番作为,也说不定是受了他的指点。

这位成国公如此费心费力,却只是想救任家这么一个即将家破人亡的家族,也不知道图的什么,难不成,真的就是恻隐之心,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不过,无论目的是什么,但是总归,这万民书是递上来了,任弘孝道至纯的举动,也有诸多百姓见证,名声远扬。

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人操纵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实已成,任家该如何处置……

“陛下,任弘的确孝心可嘉,但是国法在上,任礼所犯数条大罪,皆是抄家灭族之大罪,陛下不加株连,只改流放,且允任府上下六十以上老人留京奉养,已是天恩浩荡,岂可再加宽恩?”

“若是如此,置国法纲纪于何在?”

朝廷上的政务,想要达成一致是基本不可能的,朱仪的奏本刚刚递上去,立刻便有大臣站出来反对。

不过,奇怪的是,朱仪却没有开口反驳,而是稍停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果然,不多时,便又有御史上前,道。

“陛下,任礼的确罪不可赦,但是,自古孝义尊亲之道,乃治国之本也,任弘一片孝心,感天动地,令京师百姓为之传颂,可见其德行可彰天下,如此至孝之人,若不宽恩,恐失万民之望,还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说的平平无奇,但是,随着有大臣赞同对任家宽恩,朝堂上的气氛开始热闹起来。

“陛下,臣以为不妥,截杀贡使乃是大罪,更何况,任礼还有杀良冒功之罪,若不严惩,则军中纲纪难以严肃,恐令边军将士寒心,请陛下明鉴。”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紧随其后的,却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张輗!

随着勋贵当中也有人表达了不同的看法,朝中的大臣们顿时开始各抒己见,泾渭分明的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应该额外宽恩,以彰孝道,另一派则认为,国法纲纪不容轻忽,不应再加宽恕。

两派人就这么在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议论纷纷。

但是,站在前端的一众大佬们,却默默的对视一眼,眯起眼睛,将眼神同时落在了朱仪的身上。

这位成国公,复爵之后首次在朝堂上出手,便是不凡啊!

且不说从任弘为任礼收尸的一系列举动,在京城上下造成的影响,单说是这朝堂上的奏对,这位年轻的国公爷,便比其他的勋贵们,手段高出了不止一筹。

刚刚的情景,要是往日的张輗或者焦敬,陈懋等人,作为上奏者,听到有反对的声音,一定会忍不住直接反驳。

这样做当然没错,但是,却很容易将政务问题,变成立场问题。

当某一阵营的声音完全相同的时候,那么,另一阵营必然持相反的意见,这是朝堂上最常出现的状况。

往日里,一旦有大批的勋贵主张某个方向时,文臣必然要出手弹压,至于胜负之分,要看最后谁占理,谁能得圣心,或者是谁的力量更大,不一而是。

但是这种情况,往往就变得不可控了,这种例子有很多,明明就是一件单纯的政务,可因为上奏的人身份原因,动用的势力原因,到最后会演变成文武之争,让许多没有利益牵连的大臣,纷纷下场,引发朝堂风波。

而这一回,朱仪显然要聪明的多,他非常清楚,事情闹得这么大,朝堂当中,一定有怜悯任家的大臣存在。

如果他先说话了,那么事情升级成勋贵为任家争取利益,这些大臣碍于立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都不会再开口了,而且,立场之争一旦发生,就复杂的多,难以达到目的了。

所以,他并不着急反驳,而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等到文武大臣当中都有人自己提出了反对的意见,再行干预。

如此一来,文武两大阵营,都有持各种意见的人出现,那么,这就是一件纯粹的政务,而不掺杂其他的立场问题。

当然,对于这帮大佬们来说,他们看的更透,其中有不少人,在看到最初出来反对的御史时,都不约而同的想起,这个御史,早年曾经受过前成国公朱勇的恩惠,在土木之役后,也曾为成国公府说情。

至于张輗……更不必说了,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是亲家,想要通个气,更是简单的很。

但是,这手段虽然简单,可却成功的淡化了朱仪在其中操纵的痕迹,不可谓不高明。

于是,一众重臣的眼神都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来,这位成国公虽然年轻,可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啊!

底下吵了一阵,天子终于抬起头,轻咳一声,于是,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万民书朕看过了,此子的确孝心可嘉,内阁和六部的几位先生,觉得任家可否宽恩?”

天子一开口,就点了这些重臣,他们自然也不好再闭口不言。

相互对视了一眼,内阁俞士悦率先道。

“陛下,臣以为任家不可宽恩,任弘虽孝心可嘉,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礼所犯并非小罪,乃是动摇朝廷威严体统的大罪,必定要杀一儆百,从严处置,否则国法纲纪威严不在,更难震慑不法之人,至于任弘,的确孝道纯然,臣以为,可以宽赦其一人,令其留京奉养府中长辈便可。”

如今这件案子,既然朝堂上已经吵了起来,那么,哪怕是他们这些人,说话也要留几分余地。

俞士悦的这个方案,算是比较折中保守的,好处是周到。

但是,也有反对的,紧随其后,都察院陈镒便道。

“陛下,孝道是孝道,律法是律法,朝廷既已定下对任家的处置,那么既然案情并无反复,便不应随意更易,否则不仅有朝令夕改之嫌,更会让诸多宵小,觉得可以通过这种手段逃过朝廷惩治,对社稷有害无益,故而臣以为,陛下可下旨表彰任弘一片孝心,但是,对于任家的处置,依旧应当维持不变……”

第852章 最好的结果

舆情是舆情,朝事是朝事。

对于任礼的处置,是刑部主导,都察院和大理寺共同核定的。

如今,刑部的主官金濂不在京,自然就要都察院来出这个头。

眼看陈镒出言反对,朱仪终于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任礼固然所犯大罪,但是,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当日刑场上,任弘愿以任氏一族性命,赎任礼之罪,然而阿速将军深明大义,不愿将仇怨延续下去,愿将此罪止于任礼一人,亦是大义之举。”

“宽赦任氏一族,并不单单是为任弘孝道至纯,更是为令阿速将军一片心意不至辜负,化干戈为玉帛,此诚千古佳话也。”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议论纷纷。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有道理,截杀贡使一案,关西七卫是苦主,现如今,苦主都愿意大度谅解,宽赦自然也并非不可。

然而,虽则如此,但是,朱仪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放松的神色,因为他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了。

任弘在刑场上的举动,的确令他意外,他也非常清楚,这个少年不愿拿出圣母懿旨,而要用自己的性命一搏的用意是什么。

但是,他不得不说,任弘还是太年轻了,任礼一案复杂之极,想要救任氏一族,仅仅靠这个筹码,是远远不够的。

果不其然,眼瞧着朝堂上骚动起来,紧随其后,陈镒便道。

“国公爷此言差矣,任礼一案,牵涉重大,且不说即便阿速将军不再计较截杀贡使一事,是否能够成为宽赦的理由,便不谈此罪,任礼身上,还有谋刺朝廷重臣和侵占军屯两桩大罪。”

“这三桩大罪,哪一条都足以抄家灭族,任家上下如今能够保得性命,已是陛下仁慈,念及任礼曾为国立下无数功勋,宽恩之下的处置,然而天恩虽浩,又岂可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说,朝堂之上,压根就不要妄想能够蒙混过关。

任礼一案复杂之极,虽然如今朝局上下最关注的,都是擅自截杀贡使的大罪。

但是,不要忘了,最开始任礼被下狱,是因为杨洪揭发了他在边境刺杀于谦的重罪,进而牵扯出了任礼在甘肃任上,大肆侵占军屯的罪行。

这二者的存在感,虽然被截杀贡使给掩盖了,但是不代表不严重。

尤其是刺杀朝廷重臣,这是触及到朝堂底线的问题,这等罪行,若不严惩,此后朝廷必将纲纪不复。

果不其然,随着陈镒的这句提醒,朝堂上顿时舆论风向一变,诸多原本想为任家说情的大臣,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回到了原位。

见此状况,朱仪叹了口气,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他着实是尽力了!

要怪,就只能怪任礼自己作的太死……

默默的退回了原位,给一旁的陈懋使了个眼色,于是,陈懋上前道。

“陛下,总宪大人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是,臣以为成国公所言,亦有可取之处,任弘在刑场上的所作所为,孝道纯然,令百姓为之传颂,万民上书为其求情,陛下若置之不理,未免使民间议论陛下冷酷无情,不顾民意。”

“然则,如若宽宥任氏一族,又难令朝廷纲纪整肃,故臣以为,陛下可赐任弘特赦,允其留京侍奉,以彰其孝道,此亦是顺应民意也。”

朝堂上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不断拉扯。

朱仪没有再争,换了陈懋上来,又给出一个新的方案,算是让了一大步,但是,仍有官员不满,道。

“陛下,任礼一案乃三司会审,陛下亲鞠,案情重大,情节恶劣,如今圣旨已下,岂可随意更易?”

“任弘之举的确符合孝道,但是,如若因此朝令夕改,朝廷威严何在?”

这话一出,朝堂上又有吵起来的趋势。

应该说,殿中还是有不少大臣,都是赞许任弘的举动的,任氏一族上百口人,多一个任弘少一个任弘,其实没什么分别。

朝廷要的是杀一儆百,要的是对这种事情严惩不贷,并不一定真的要任家上下个个都必须流放。

所以,宽赦任氏一族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许多人看来,宽赦一个孝道至纯的少年人,却并不算甚么。

何况,陈懋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民情民意不可忽视,万民书都已经递上来了,若是朝廷毫无反应,未免让百姓失望。

这个时候,内阁的朱鉴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诸位大人皆所言有理,任礼一案已经结案,陛下处置圣旨已下,若是随意更易,恐有伤陛下威严,可若对民情民意置之不理,也有不妥。”

“故此臣觉得可以行折中之法,先前陛下审理此案时,心怀仁慈,除准任府上下六十以上老人留京颐养之外,准任家一子留京奉养,如今,任家子孙辈当中,既然有此孝义两全之辈,不若将其留在京中奉养长辈,其孝心孝行,朝廷可另行表彰。”

“如此一来,既不伤朝廷体统,又能兼顾民意,表彰孝行,可谓两全其美矣,请陛下圣裁!”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诸多大臣,倒是纷纷点了点头。

看来这回,朱阁老总算是靠谱了一回!

于是,底下的大臣们纷纷附议,不过,最前端的几个大臣,望着朱鉴的身影,眉目间却多了几分狐疑。

当然,狐疑归狐疑,这个结果,还算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因此,也并没有人再站出来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