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不过,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要看天子的态度,而天子……
“上谕:近日诸臣多议太上皇召见瓦剌使团一事,其中颇有揣测,实为不该,上皇在迤北时,曾多蒙瓦剌头领孛都照料,此次孛都来朝,故人想见,再叙旧谊,实为常事,此与国政无碍,诸臣不可妄议太上皇,以伤天家声誉。”
内阁当中,成敬身着蟒袍,笼着袖子,声音肃然。
应该说,近段时间以来,因为怀恩侍奉在天子身侧,所以,大多数的旨意,都是由怀恩来传的。
至于成敬,要么在外朝参与阁议,部议,要么呆在司礼监当中,协助处理各种繁琐的政务。
这其实也和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想符合。
但是,这次破天荒的,却是劳动成敬亲自来传旨,可见天子对此事的态度又多么坚定。
于是,当成敬的声音落下后,底下内阁诸大臣对视一眼,纷纷道。
“臣等遵旨。”
宣旨结束之后,气氛也稍稍宽松了一些。
有了这道旨意,之后这些御史的奏疏,处理起来也就方便的多了,至少在票拟的时候,可以有个大的方向,不用拿捏不定的。
这段时日下来,成敬和内阁诸臣的关系也处的很好,因此,宣旨之后,他也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是在几位大臣的邀请之下,到了内阁公房当中小坐。
不过,也正因为关系不错,所以,在坐下攀谈了两句之后,成敬立刻便意识到,今天这几个大臣的神色颇有几分不对。
于是,想了想,他便开口半是试探,半是认真的问道。
“今儿诸位先生怎么如此客气,怎么,难不成,除了这瓦剌使团的事,还有什么其他难办的政务?”
不料闻听此言,几个内阁大臣对视了一眼,苦笑一声道。
“成公公好眼力,今日内阁的确收到了两份奏疏,我等商议过后,有些拿捏不准,想让成公公看看,帮着送到御前。”
成敬也没想到,他随口一问,竟然真的说到了点子上。
于是,刚刚轻松的神色,立刻被他收了起来。
要知道,内阁每日处理的政务繁多,其中繁复难决的政务也有不少,但是,能入内阁的,无论政治立场如何,但是总归都是久经磨练之辈,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让他们犹豫不决的政务,其实并不多。
即便是有,正常情况下,最多是留票不拟,然后揣着奏疏直接到御前去,和天子当面商议定夺。
但是如今的状况,明显有些不同,看着在场几个大臣的神色,成敬莫名的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丝躲避的意味……
说着话,王翱从袖子里率先拿出一份奏疏,道。
“这第一份,是和成国公府有关,更准确的说,是跟故成国公之子朱仪有关的……”
奏疏递到成敬的面前,他皱了皱眉,翻开一瞧,别的没看见,倒是先看见了上疏之人。
少傅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
怎么是这位老人家?
心中带着疑惑,成敬将奏疏读了一遍,却不由又是一阵意外。
这份奏疏的内容很简单,言及春猎将至,演武名单当中,原本有成国公府朱仪,但是,如今朱仪被朝廷停职待勘,没有身份,所以请求朝廷恢复朱仪护驾将军的身份,准许他重新参加演武。
应该说,这不算什么大事,朱仪当初被停职,本来就不明不白的,虽然理由是串联朝臣,但是,一则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二则,当时朱仪所奏之事,是为了东宫出阁。
如今东宫出阁之期已定,可以说,朱仪在这件事情上算是立功了的,再加上,朱仪继承了其父遗风,出手阔绰,礼待士人,前端时间京师春闱,有很多士子在京城当中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朱仪都热心的帮忙解决。
虽然这些士子,大多数最终都落榜了,但反而是如此,更让朱仪在士林当中的风评上了一层楼。
从这个角度而言,朱仪复职其实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但是,要知道,朱仪是胡濙的女婿,这层关系朝堂上下,没有几个人是不知道的,所以正常情况下,在涉及到朱仪的事情上,这位大宗伯理应避嫌,这一点,他老人家一直也都做的很好。
对于成国公府的事,至少在明面上很少掺和。
但是这一回,不知怎的,竟然就这么毫不避讳的上奏了,而且,上奏就算了,冒这么一回被人非议的风险,竟然只是为了这种小事。
要知道,这种事情,寻个普通的御史上奏,待得天子心情好了,随手也就准了。
但是,胡濙偏偏要亲自上奏。
成敬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位老大人的用意……
这是在跟陛下讨人情呢!
胡濙在朝中毕竟资历深厚,地位也高,他不顾朱仪是他女婿的这层关系会带来的非议,通过内阁上奏给天子,替朱仪讨要官位,其实说白了,就是拿这张老脸,在天子面前讨人情。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天子碍于情面,一般不会驳回,但是坏处就是,可能会让天子有一丝丝被要挟的感觉,而且,也会引起朝堂的议论,对自己的声誉有损。
不过,他倒也明白了,在场的诸多内阁大臣,为什么不愿意去拟这个票,或者是往御前去递了。
因为到了天子面前,如若天子问起他们这本奏疏该不该准,他们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赞同吧,胡濙可不是好得罪的,但是赞同吧,毕竟胡濙和朱仪的关系在那摆着,这位大宗伯这么做有护短之嫌,他们要是赞同,未免显得有些没有气节。
毕竟,胡濙年资深厚,不怕外朝议论,但是他们可还是爱惜名声的。
所以思来想去,这件事情还是成敬出面最合适。
他毕竟是内宫之人,根基不在外朝,所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可以不那么顾忌外朝的议论。
当然,这某种意义上算是在甩锅。
不过,成敬的性格,哪怕知道这是内阁的几个人在甩锅,但是,既然是正经事,他也就不会拒绝的。
因此,略一沉吟,成敬便答应了下来,道。
“这事好说,我回头给陛下递上去便是,不过,准不准的,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然而,让成敬意外的是,这番话说完之后,一干在场的大臣,并没有就此松了口气,反而依旧一副为难的样子。
当然,他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一旁的俞士悦,就又拿出了另一份奏疏,道。
“成公公,除了大宗伯的那份之外,还有一份奏疏,也是和成国公府有关,不过,这份奏疏出自于……昌平侯府!”
第770章 召见
“杨洪的奏本?”
乾清宫中,朱祁钰从案牍当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成敬刚刚递上来的奏疏上,口气有些莫名。
成敬点了点头,踌躇片刻,一边将奏疏递上去,一边开口道。
“不错,除此之外,还有大宗伯的奏疏,二者皆是和成国公府相关的,不过,大宗伯是为朱仪求情,但是杨侯是……”
“是为先成国公朱勇平反的!”
原本成敬说这番话,是希望天子能够预先有个准备,却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天子便接了下去。
一时之间,倒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愣在了当场。
要知道,根据内阁的几个大臣说,这份奏疏是今早送来的,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王翺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然后便和胡濙的奏疏一起,让他带进了宫。
所以理论上来说,天子应该是不知道其中内容的,可现在……
“陛下英明!”
将奏疏轻轻的搁在案上,憋了半天,成敬的拱手道。
如果说,不是内阁提前将奏疏已经告诉了天子的话,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道奏疏,就是天子授意杨洪上的,第二,天子早就知道,杨洪会上这道奏疏,只是在等时机罢了。
成敬比较倾向于是第一种,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看得出来,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天子是有所掌控的。
因此,原本还想就此事开口一劝的他,就此便熄了心思。
既然一切都在天子的掌握当中,那么,他也就只需听命办差便是了。
这道奏疏,不是朱祁钰让杨洪上的,但是,其中内容,朱祁钰的确早就知道了。
要知道,当初朱仪和杨杰的计划,还是得到了他的点头的,交换条件之一,就是这道奏本,他自然是清楚的。
当然,意外还是有的。
其一就是胡濙的这道奏本,朱祁钰敢打赌,这个老狐狸,一定是嗅出什么味道来了。
不然的话,凭他谨慎的性格,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趟这趟浑水的。
或者说,以这位大宗伯多年来的习惯,若觉得事情没有成功的把握,他压根不会参与。
这个时候,他上这道奏本,看似会引起争议,其实,也是一种表态。
因此,在看完了之后,略一沉吟,朱祁钰便提起朱笔,在上头写了一行小楷,随后转手递给了成敬。
后者接过来一瞧,只见上头写着。
“准卿所奏,卿劳苦功高,为国效命多年,实乃国之柱石,然家事国事俱需料理分明,方不负圣恩,此谕。”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是其中的敲打之意十分明显。
成敬看完之后,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果不其然,大宗伯仗着自己的资历开口求这个面子,天子虽然准了,但是却点明了所谓“家事国事”,显然,心中还是有不满的。
当然,这只是成敬的想法,相信,也是朝中大多数人的想法,胡濙自己看到这份奏疏,会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将这份奏疏收起,成敬便瞧见,天子拿起了第二份奏疏,也就是昌平侯杨洪的那份,眉头微皱,似乎有些踌躇不定。
这份奏疏当中写了什么,成敬自然是晓得的。
不仅仅是为朱勇鸣不平那么简单,事实上,对鹞儿岭一战的评述,只是这份奏疏的起点,而不是核心的重点。
这份奏疏当中,杨洪几乎是回顾了整个土木之役的经过,罕见的词锋尖锐。
“……臣以鹞儿岭之战,土木之败,皆非将非军之罪,乃我朝多年积弊之过也。”
“正统纪元十四年,三杨及先英国公张辅,礼部尚书胡濙五大臣受先皇遗命辅政,务修内政而轻戎政,致京营积弊丛生,边境军屯废弛,军队孱弱,号令难行,此其一也。”
“太上皇幼冲继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少血勇之气而慕父祖之功,三杨教之以文而轻之以军略,致太上皇不习武略,而有土木之祸,此其二也。”
“太皇太后仙逝后,王振势大,堂皇入朝堂而越朝政,三杨顾身后名,畏惧天威,放任奸宦横行,蒙蔽太上皇,朝堂诸臣纵有一二敢言直谏者,俱因势单力弱,被王振打压流放,至亲征之前,朝堂污浊,人人求自保而不敢谏,此其三也。”
“鹞儿岭一战,朱勇虽为大将,却受制权宦,而丧领兵之权,此非将之过,实乃诸臣不敢谏君之过也,纵无朱勇,亦有别将,而土木之败,终不可挽回矣。”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陛下登基,圣明英断,堪为万事表率,律己慎独,远胜历代先皇。”
“然则国之大计,在修武备,除积弊,安万民,保边疆也,君明为国之本,然臣贤而君明,方是盛世之象。”
“唐以强灭,宋以弱亡,古人云,以史为镜,故臣斗胆谏陛下,文武并重,此为万世传承不易之理也。”
应该说,杨洪的这份奏疏非常大胆。
大胆到,让朱祁钰都有些意外,而且,通篇看完之后,朱祁钰总觉得,不像是杨洪的手笔。
既然如此,那想必是来自于……
“成敬,你去传旨,命昌平侯杨洪携子觐见。”
搁下手里的奏疏,朱祁钰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倒是叫成敬有些发愣。
踌躇片刻,成敬还是小心的问道。
“陛下,您是说,携子?”
召杨洪觐见,这没什么意外的,但是,携子觐见?
见此状况,朱祁钰扫了成敬一眼,却并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道。
“算了,还是怀恩去吧!”
“是……”
和成敬不一样的是,怀恩对于朱祁钰的命令,没有丝毫的迟疑,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
这叫成敬的身子有些僵硬,踌躇片刻,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朱祁钰的声音却率先响起,道。
“成敬,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外间事忙,你且先去吧。”
“陛下,内臣……”
成敬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挣扎,但是,片刻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道。
“内臣告退……”
说罢,他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望着成敬离去的身影,朱祁钰也不由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成敬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适合做奴婢的人,他清高,自矜,有抱负,有风骨。
这样的人,本该是朝中名臣,可时代的尘埃落在身上,便成了压垮一个人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