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504章

作者:月麒麟

甚至于,在程宗的殿试试卷流出之后,还有零星的声音为他抱不平,认为以程宗的策论水平,应该起码在三甲的中流位置,排在最末一位,显然是有了不公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很快就淹没在了一众对于萧镃的声讨当中。

就在这般纷纷扰扰当中过了两天,春闱终于迎来了最后的一项仪程,传胪!

虽然说黄榜已经张贴出去,名单已经最终确定,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些举子们仍然只是贡士,而非进士。

因为还缺少最重要的一环,便是传胪仪上,天子赐予诸中试举子官身。

这一日,午门之外,外金水桥上,天色熹微之时,满朝文武各具朝服,早已敛容而立。

旭日初升,沉重的鼓声响起,宫门被缓缓推开,金水桥畔三声鞭响。

“进!”

随着礼部的引导官洪亮的声音响起,群臣排成长长的队伍,有条不紊的跨过内金水桥,进入到了奉天门外的广场上。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队伍,文臣这边缺了许多人,最前端的皆是各部的侍郎和内阁大臣。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六部的尚书并都察院左都御史,内阁首辅,次辅这几位,作为新的读卷官,早已经入内等待。

高高的台阶上,天子高居九重,身着大红色皮弁朝服,面容和煦。

“跪!”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各行礼毕,天子命众臣平身,随后,礼官声音再起,宫门之外,被引着进来一队新的队伍,看起来朝气蓬勃,却又小心翼翼。

这些人,正是这次的新科进士。

同样行礼过后,天子一抬手,示意身旁的成敬从早已经摆好的黄榜案上拿起谕旨和黄榜,分别递给一旁的执事官和传制官。

正常情况下,担任传制官的人都是礼部的郎官,但是,这次春闱因为出现了特殊情况,所以胡老大人干脆就亲自上阵了。

接过成敬递过来的圣旨,胡老大人毫无平时惫懒的样子,面容郑重的朝着天子三拜,然后来到丹墀中间,高声道。

“有制下,跪!”

于是,这些虽然是初入官场,但是已经经过礼部紧急培训的新科进士们,整齐划一的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紧接着,胡濙展开面前的圣旨,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景泰二年三月初一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第一甲第一名柯潜,第一甲第二名王越,第一甲第三名余子俊,第二甲马升等若干名,第三甲曹衡等若干名,钦哉。”

这次春闱,录取的举子共有二百零一人,所以,自然不可能一一出现在圣旨上,能够出现的,只有一甲前三名,二甲第一名和三甲第一名。

至于其他人,在听完圣旨谢恩之后,就被引导官带领着自左门而出,自行在宫门外观榜。

待得进士们出了宫门,胡濙转身将圣旨奉回香案,在礼官的指引下,带领群臣再次下拜,道。

“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传胪仪正式结束,对于这些新科进士来说,得了天子的旨意,便正式成为了官僚阶级的一员,将自己的“骸骨”交到了圣明无过的皇帝陛下手中,终此一生,都将为大明王朝发光发热,鞠躬尽瘁。

而对于朝堂上的文武大臣来说,这场春闱看似已经结束了,但是,有此带来的风波,却远远没有结束。

入夜之后,陈循下了衙回到府邸,却发现管家早早的在门前候着了,刚见到自家老爷的轿子,便立刻迎了上来,恭敬道。

“老爷,杜寺卿和江阁老来了,如今正在府中等候老爷。”

陈循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是却也没多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自己则是大步进了府中。

“见过老师!”

作为曾经的翰林学士,陈循在清流一脉当中,有着极深厚的资历,现在朝中几乎所有清流出身的官员,都要尊称他一声老师。

因此,即便杜宁和江渊都是位高权重之辈,但是,陈循刚一进门,他们二人便立刻起身侍立,执弟子之礼。

“坐吧,你二人联袂而来,可是有何事要说?”

在六部里待得久了,陈老大人也不自觉的受了影响,不再讲究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再加上,他对于今天要发生的事心中已有猜测,于是,便也没有多寒暄什么,一抬手让二人坐下,直接了当的问道。

二人显然是来之前已经商量过了,虽然对于陈循这般干脆的态度有些意外,但是相互对视了一眼,杜宁还是率先开口,道。

“陈师,近些日子以来,朝廷诸般大政,我清流一脉或入朝,或出京,或入东宫,翰林院几近一空,现如今春闱结束,正是补充新人的大好机会。”

“然而,如今春闱已然尘埃落定,但是这些新科进士的去处,仍然未定,此次殿试波折丛生,萧孟勤现被罢职在府待勘,翰林院无掌院学士,馆选亦无法举行。”

“故而,今日我二人前来,是想向陈师求助,恳请陈师出手,为我清流一脉稳定大局。”

陈循听完之后,倒是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将目光放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随后端起茶杯轻轻呷了口茶,然后口气平静的问道。

“稳定大局?你们想如何稳定大局?”

说着话,未等二人回答,陈循便看着江渊,开口问道。

“翰林院如今为何无人能够主持馆选,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这……

杜宁和江渊二人面面相觑,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料陈循突然便沉下了脸色,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冷声道。

“江阁老,杜寺卿,你二人如今倒是朝廷重臣了,竟连抡才大典,都敢私下里做手脚,真当你们老师耳聋眼瞎,是可以随便糊弄的吗?”

应该说,陈循的脾气向来很好,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即便是在翰林院中,也是少有之事。

见此状况,二人也有些坐立不安,杜宁看了一眼江渊,于是,后者连忙起身,拱手道。

“陈师息怒,请听学生解释!”

“好,你说,老夫听着!”

陈循轻哼一声,黑着一张脸端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江渊,等着他的下文。

不过,这般干脆的态度,倒是叫已经准备好接受一番训斥的江渊有些愣神,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反应了过来,开口道。

“陈师,此次殿试,学生的确有针对萧孟勤之意,但是,却并非无缘无故,他萧孟勤自接任翰林学士以来,只因门户之见,对于曾受教于陈师的翰林院中诸多后辈多加打压,甚至配合吏部和都察院,将诸多有才学之辈旁置打压,外放出京,所作所为,本就不配为天下翰林之首。”

“此次殿试读卷,他更是得寸进尺,想要借机培植党羽,收拢势力,若非如此,也不会学生方一提起,他便急不可耐的答应用程宗换其他几个送进御前的试卷,究其根本,乃是因其太过贪心,咎由自取也!”

在陈循的面前,江渊也罕见的没有过多的掩饰,承认了自己在殿试当中“针对”萧镃。

然而,面对江渊的“解释”,陈循的脸色却并没有丝毫变好,仍旧静静的用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望着他。

江渊心中惴惴,踌躇了片刻,在杜宁眼神的示意下,才赶忙继续道。

“不过,陈师放心,朝廷抡才大典,学生断断不敢有失,即便是此次陛下未见程宗之卷有异,学生也会向陛下阐明柯潜和程宗之卷殊异,恳请陛下同意重新阅卷,还天下士子一个公正。”

“然而,陛下圣明烛照,学生未及开口,他老人家便已察觉不妥,雷霆震怒之下,学生便也未有机会上奏。”

“所幸的是,有老师和诸位老大人出手,共同核定殿试试卷,最终方能圆满解决此事,回想起来,学生也是后悔不及,自觉不妥。”

“正因于此,当日在殿上,学生才向陛下自请责罚,以示愧疚之心。”

这番话说完,陈循的脸色果然好看了几分。

但是,他依旧未曾开口。

这个时候,一旁的杜宁也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陈师息怒,此事江阁老虽然做的有些不妥,但是,终归没有酿成大错,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如今清流一脉岌岌可危,正是需要陈师出手稳定大局之时,恳请陈师暂息怒火,此事过后,我和江阁老二人,任凭老师如何责罚,绝无怨言!”

看着一唱一和的二人,陈循的脸色复杂,最终,沉沉的叹了口气,道。

“杜宁,江渊,你们既然自认是老夫的学生,那么,老夫便跟你们说几句实话。”

“自永乐朝入仕,老夫侍奉过四代天子,多年宦途,老夫经历过朝争,也针对过一些人,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之下,老夫自认都能坚守本心,以朝廷大局为重。”

“身居高位者,若不能固守原则,只囿于朝争之中,无胸怀天下之格局,则终其一生,也只能止步于此,你们若不明白这一点,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真正跨过七卿的门槛。”

这话说的直白,但是,也让人有点下不来台。

尤其是江渊,脸上感觉火辣辣的,青一阵白一阵的,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

倒是杜宁,对陈循的脾气了解的更多,连忙道。

“陈师教训的是,学生谨受教。”

陈循看了一眼二人不同的反应,然后轻轻的揉了揉额头,又是一声长叹,闭上眼睛问道。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第736章 抽丝剥茧

陈府的花厅当中,随着陈循的这一句话,气氛也渐渐变得宽松了许多。

杜宁和江渊对视一眼,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气。

在翰林院呆了这么许多年,他们对于自己这个老师的脾性还是熟知的,说白了,嘴硬心软易妥协,虽然心里有原则,但是,往往也会审时度势做出让步。

这一点,就和某天官一样嘴硬心硬爱死磕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这也是杜宁和江渊今天会过来的原因,他们打心底里笃定,自己这位老师,哪怕骂他们骂的再狠,到最后,都是不会真的撒手不管的。

于是,沉吟片刻,杜宁先开口道。

“陈师,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安抚舆情,稳定士子们的情绪,如今春闱虽然已经结束,但是这些新科进士的安排,尚无定论,所以,尽快选定新的翰林学士,主持馆选是最紧要的。”

“学生听说,此次春闱的一甲前三名,除了状元柯潜会入翰林院之外,榜眼王越和探花余子俊,分别要到兵部和户部,跟着于少保和沈尚书观政,可见六部之中,对于这些新科进士也是垂涎欲滴。”

“若是馆选迟迟不开,只怕剩到最后,也尽是些三甲进士了,堂堂翰林院,若被此辈充斥,还有何颜面自认清流华选?”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历次春闱,对于各个部院来说,都是一次抢人大战,毕竟,每隔三年就这么点人,在这个人脉关系十分重要的官场上,一个年轻有为的后辈,在很多时候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尤其是这些新科进士,基本上都身家清白,没有靠山,入仕之后观政的衙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在官场上最初的关系网。

当然,以往的时候,翰林清贵,而且在传胪之后,紧接着就是馆选,庶吉士的名单出炉之后,才会轮到各部安排观政。

顺序上,就决定了翰林院占有绝对优势,其他部院之间,只能相互争抢,而无法和翰林院抢人。

但是,现如今的情况明显不同。

一是萧镃被罢官,翰林院群龙无首,馆选必定无法正常进行,让其他部院有机可趁,二是天子御点王越和余子俊二人入六部观政之后,其他的进士们,似乎也看到了和过往时候不同的道路。

清流的资历固然馋人,但是,和整整一年的时间,跟随在七卿左右,鞍前马后,学习为政之道的机会相比,哪个更金贵,还真的不好说。

如果说要论对以后仕途的影响,朝中有人,有些时候,比自己所谓的资历,其实要更管用的多。

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的话,他们这帮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连句话都未必能跟于少保这样的人说得上,更不要提朝夕跟随了。

虽然说,这些进士们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一甲的待遇,但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尤其是,他们这一批的进士,因为情况特殊,都是被这些大佬们亲自阅的卷,不要脸的硬要攀附关系的话,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也不是不行。

借着这种想法,不少进士,尤其是那些感觉自己馆选过程当中,有可能会落选的进士,其实都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往六部里去,为自己提早打算。

不过,杜宁的话说的严重,但是,陈循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眼皮一抬,道。

“所以,你觉得谁来继任这个翰林学士合适?”

话问的直接,以至于杜宁和江渊两个原本都已经打算好了的人,也有些迟疑。

片刻之后,江渊拱手道。

“老师,翰林学士不同其他的官职,向来需以清流华选充任,只是经过了前番京察,再加上近些日子兵部整饬军屯要走了不少人,资历足够,且仍在京城之人,已然寥寥无几。”

“除了杜兄和学生之外,剩下的便是刘定之,陈文,李绍等几人,但是,这几人一是资历不足,二是久在翰林院中编书,未曾真正入朝,应对起诸般朝务,恐有些艰难。”

“所以,学生想请老师出面,举荐杜兄兼掌翰林院事,也算不耽搁朝廷接下来的馆选事宜!”

翰林学士这个职位,看似紧要,但是实际上,它本身的品阶并不高,正五品而已。

只不过,因为其全进士来源的珍稀,以及负责经筵,能够时常见到皇帝的便利性,让人往往会忽略这种品阶上的不足。

像是江渊刚刚所说的刘定之,陈文,李绍这几个,也都是翰林院当中的老人,但是,他们基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埋头书卷。

从资历上而言,他们基本上都是正统初年的进士出身,通过馆选成为庶吉士,然后在散馆之后留在了翰林院当中任职,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踏实。

其中,刘定之,陈文,本就已经是侍读学士,李绍则是侍讲学士,三人在翰林院中,负责各种讲学,编书之事,在人才济济的翰林院中,才学也是首屈一指。

但是,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专注于学术了,毫无要参与朝政的意愿。

江渊说的还算委婉的,可实际上的意思,就是这几个人都不堪大任,所以,到了最后,这翰林院的担子,还是要落在杜宁的身上。

从出身上讲,杜宁是宣德朝的榜眼,初入仕时便授翰林编修,从资历上讲,杜宁虽然没有做过翰林学士,但是,他也一步步在翰林院做到了侍读学士,并曾经和当时的内阁大臣高谷一起主持过会试,在清流一脉当中的声望是很高的。

除此之外,在实务一道上,杜宁也是一把好手,被外放到六部之后,屡受赞誉,其后受命接任大理寺卿,更是将一众刑案打理的井井有条。

要知道,前段时间,刑部整理陈年旧案,固然效率极高,但是,金濂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些,和杜宁掌管的大理寺全力配合是分不开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给杜寺卿“加加担子”,也是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