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453章

作者:月麒麟

于是,片刻之后,俞次辅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无奈了叹了口气。

他怎么忘了,眼前的人是于谦啊!

这个愣脾气,怎么可能没有劝谏过呢?

不过,看这个样子,怕是没成,不然的话,薛桓的事情,天子应该会有更加妥善的处置。

再抬头看于谦这副平静的模样,俞士悦心中的想法便又有不同。

看这个样子,昨日在宫中,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保不齐,这个石灰先生,就又跟天子闹了别扭。

只不过就不知道,这回天子为啥没罚他了……

但是,到了俞士悦的这等地步,自然能看的清楚,有些时候,罚反而比不罚更能让人安心。

不过,于谦摆明了不想将昨天的奏对内情说出来,俞士悦也不好直接开口问。

踌躇片刻,他只好旁敲侧击道。

“不论如何,如今天子的诏书,已经送往公主府了,最迟明日,这件事情就会传开,到时候,朝堂之上必生议论。”

“虽然说,你我都能猜得到,太上皇借端静皇后召见长公主夫妇意在何处,但是,毕竟薛桓没有进宫,消息明日传开,只怕在外界看来,便是陛下先在廷议上将任礼关进了诏狱,然后接着便动手将薛桓逐出京师,如此一来,只怕……”

说到底,俞士悦心里还是向着天子的,事到如今,他首先考虑的,依旧是实情传出去,会不会影响天子的声名。

不过,相对而言,于谦就淡定的多,道。

“俞兄不必担心,陛下既然这么做了,自然有应对的法子,你我再操心,也是白白添乱而已,倒不如静观其变。”

尽管已经大致猜出了于谦的态度,但是,俞士悦还是不由觉得一阵无力,沉吟片刻,他看着于谦,问道。

“廷益,你实话告诉老夫,昨日陛下召你入宫,你和陛下是否产生了什么争执?”

话音落下,没等于谦回答,俞次辅就苦口婆心的劝道。

“不是老夫说你,廷益,你的这个脾气,也该改改了,陛下是君,你我是臣,这天底下,哪有身为臣子,和君上怄气的道理。”

“也就是陛下念着你于国的功劳,不与你计较,可你也不能太过分,再说了,就算是陛下和你有什么争执,你也当好好的想法子和陛下说清道理,哪有一言不合,就撂挑子不管的道理……”

显然,在俞士悦看来,于谦这是在天子面前硬顶着走不通,索性便躺平不管了。

闻言,于谦也是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便是一阵苦笑,摆手道。

“俞兄误会了,为人臣者,尽忠效命乃是职分所在,何况,陛下乃圣明天子,对于某天恩似海,无论是训斥还是责罚,于某心中,又岂敢有一丝怨怼?”

“那你现在……”

俞士悦见于谦的神情真挚,倒也没有质疑,只不过,疑惑却是免不了的。

于谦叹了口气,道。

“我只是觉得,有些时候,我操心的太多了,这本不是什么坏事,我等读书人,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在朝局,遇有碍社稷国家之事,自当挺身而出。”

“但是,我这两日在府中静思,却忽然觉得,往常有些自大。”

这番话,于谦说的认真,倒是引起了俞士悦的好奇。

他认识于谦也有不少年头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友一向是信念坚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能让这么一个人,产生这样的自我怀疑……

于谦没管俞士悦,而是继续道。

“天下万事,纷繁复杂,即便精力旺盛如太祖皇帝,到最后,也还是要备置殿阁大学士以备顾问,所以,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陛下虽然圣明英断,但是,总有些事情会犯错。”

“我当然知道天子对我的信重,但越是如此,我越怕陛下犯错,越怕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句僭越的话,如今的朝局当中,如果说陛下会在什么事情上失去理智,那么,这件事情必然是在太上皇身上。”

“正因如此,我才……”

说着说着,于谦差点没收住话头。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刹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沉吟片刻,跳过了这一节,接着道。

“但是,这两日我在府中静思,却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自大,当今天子,和大明历代先帝都不相同,陛下勤勉,仁爱,有宽恕之心,守谨慎之道,身为人君,却能慎独自守,时刻胸怀万民,登基以来,施政之道,无不以大明社稷百姓为重。”

“倒是我,因为自己的一个念头,无端端的猜忌陛下,总担心着陛下会不会在太上皇一事上犯糊涂,所以,这次我想看看,若是我不插手此事,朝局又会走向何方……”

后面的话,于谦没有继续说。

但是,他到底还是想起了当初胡濙劝他的话,如今的大明朝廷,还没到了什么动荡都承受不起的地步。

或许,试一试,结果没那么糟呢?

俞士悦听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按理来说,这是好事,于廷益,总算如他所一直期望的,稍稍收了收自己的脾气。

但是,于谦静下来了,反倒让他有些心里没底。

踌躇片刻,俞士悦还想开口说什么,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老爷,外头来了消息,说是南宫当中,刚刚又传出了旨意,是……太上皇给陛下的!”

第659章 诏命

乾清宫中,朱祁钰送走了满脸担忧的常德长公主,刚刚坐下,怀恩便来报信,说是南宫的总管太监阮浪求见。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太上皇的亲信,首次真正大摇大摆的迈出南宫的大门。

然而,朱祁钰却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斜倚在榻上,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口问道。

“说是什么事了吗?”

怀恩躬着身子,神色有些古怪,罕见的停了片刻,方道。

“据说,是太上皇有旨意要给皇爷您……”

“哦?”

这下朱祁钰才算是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道。

“叫他进来!”

不多时,阮浪便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惴惴。

“内臣给陛下请安。”

“有什么事?”

面对这个南宫总管太监,朱祁钰也懒得虚以委蛇,依旧倚在榻上,随意问道,甚至都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阮浪跪在地上,不自觉的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要说,他早年间在宫里侍奉的时候,也没少见到这位前郕王殿下,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身上,莫名多了一种名为帝王威仪的东西。

明明神态放松,口气随意, 但是,阮浪就是莫名的感觉到害怕。

这种感觉, 和帝位有关, 但又不全是如此。

阮浪自永乐年间进宫, 虽然一直声名不显,但是无论是仁宗皇帝, 还是宣宗皇帝,他都见过。

可没有任何一位,能够给他这么大的压迫感。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 可每一次站在这位的面前,阮浪都有一种被上下看穿的窒息感,在他的内心当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赶快逃离。

但是, 他不能离开, 甚至于, 他也不能继续这么跪着回话, 因为今天,他是代表太上皇来宣旨的。

硬着头皮, 阮浪道。

“启禀陛下, 太上皇有旨意,请陛下接……接旨……”

话没说完,他便立刻感受到,上首一阵锐利的目光直刺而来,寒意隐隐有如实质,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不过, 让阮浪有些意外的是, 这压力并非来自于上首的天子,而是来自于天子身旁,这个看似其貌不扬,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炙手可热的司礼监大珰,怀恩!

随着这道带着寒光的目光射来,怀恩的声音也紧随而至。

不知是不是在天子的身边待得久了,怀恩的神色虽然凌厉,但是口气却四平八稳,不见丝毫波澜,道。

“阮公公,陛下和太上皇乃嫡亲兄弟, 相互之间传个话, 实属平常,提旨意二字就见外的,阮公公的所谓‘旨意’,既未由内阁拟定,亦未有六科附署,最多不过是加盖了太上皇的私印而已。”

“说穿了,太上皇不过是叫阮公公过来传两句话,就……不必这么讲究了吧?”

最后一句话,怀恩的口气越发和缓,但是,越是如此,阮浪便越觉得如芒在背,莫名想起了舒良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家伙。

强自将心神温定下来,阮浪品了品这话中的意思,却再次发现,这个怀恩虽然看着年轻,但是,论政务名分上的老辣,却丝毫不弱。

他的这番话,强调了天家兄弟之情,但却刻意的弱化了,太上皇和皇帝之间,实际上仍旧是君臣的名分。

不错,对于天下万民来说,太上皇,太后和天子都属于‘君’,但是,如果再往下细分,对于天子来说,太上皇和太后也是‘君’。

所以事实上,阮浪自己所说的话是毫无问题的,太上皇对天子,是上对下,用‘接旨’一词毫无不妥。

但是,到了怀恩的口中,便成了所谓的传两句话,轻描淡写的将这中间的礼节名分给带了过去。

而阮浪还没法反驳,毕竟,怀恩搬出来天家情分做挡箭牌,如果阮浪强行要求的话,便成了挑拨太上皇和天子兄弟之情的恶人。

除此之外,更让阮浪感到不安的是怀恩后面的话。

太上皇的这份旨意,的确是没有由内阁拟定,也没有经过六科的副署,只是在内廷有所备案,所以,从程序上来讲,这最多只能算是中旨。

可,中旨也是旨意,这上头,实打实的盖着太上皇的宝玺。

但是,到了怀恩口中,这经由礼部制造的宝玺,便成了太上皇的私印。

仅仅是称呼的不同,代表的意义却截然相反。

宝玺代表着朝廷,私印则只是毫无用处的私章。

要知道,别说是太上皇了,就算是天子,随身也有很多私章,有些是内廷所刻,有些干脆是天子一时兴起自己治的章。

这些私印,都可以代表天子,但是,却并不具备政务上的效力。

所有具备政务效力,能够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能够代表朝廷的,只有经由礼部制造的天子宝玺。

怀恩此举,其实无异于在否认太上皇旨意的法理性。

一时之间,阮浪对于这个新近崛起,但是却迅速在司礼监站稳脚跟的怀恩,升起了浓重的警惕之心。

这个人,既有天子的冷静,又有舒良的忠心和狠辣,还兼具成敬的老练。

虽然说,有些地方还稍显稚嫩,每个方面都没有做到极致,但是,这已经非常可怕了。

额头上冒出冷汗津津,阮浪正在快速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时,却见天子终于有了动作。

朱祁钰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怀恩退下,随后口气温和道。

“既是太上皇有旨意下,你便起来说吧。”

话虽是如此,但是,他的姿态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懒懒散散的倚在榻上。

不过,到底算是给了个台阶,于是,阮浪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从袖中拿出黄绢玉轴旨意,展开道。

“太上皇帝制曰:朕归南宫,不预政务,朝廷百官,天下万民,悉托付于朕弟祁钰,虽朝务繁忙,百姓事重,然天家有礼义伦序,此乃社稷之本也。”

“朕与皇帝乃嫡亲兄弟,感情深厚,自归南宫后,朕愈发顾念兄弟亲亲之谊,故有此谕,着明日起,令朕弟祁钰每日赴南宫请安,以彰天家亲情,钦此。”

到了现在这等地步,阮浪也不指望天子能够规规矩矩的起身接旨了,念完了旨意,便十分自觉的将黄绢合上,然后递给了身旁侍立的宦官,随后转递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朱祁钰脸色平静的听完了这份‘旨意’,瞥了一眼面前的黄色卷轴,又随手摊开来瞧了瞧,这才抬眼看着阮浪,问道。

“这么说,太上皇是要朕定省晨昏?”

谷腟</span>  这副口气,和刚刚怀恩简直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威势更重。

只一句话,便让阮浪额头上的汗阵阵的冒。

“陛下言重了,太上皇只是独居南宫,思念兄弟,所以想要和陛下时常相见,如此,也是全天家兄弟情谊……”

“那朕要是不去呢?”

然而,话没说完,阮浪便听到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于是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此刻的天子,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低下头,阮浪道。

“陛下政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也是有的,若是陛下执意不去,内臣回南宫如此回话便是。”

应当说,这原本就是在预期当中的,天子这么一个,连迎归大典和冬至大节的时候,都不愿意下跪行礼的人,又怎么会愿意日日去南宫向太上皇请安呢?

但是,反过来,这也正是太上皇最能拿捏天子的地方,也就是礼法二字。

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从之前的襄王那里学来的。

当初太上皇刚回来的时候,襄王就曾经想要上奏,但是后来,被老岷王硬撑着请了家法,奏疏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