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又或许,太上皇是想要拉拢大臣,和天子在朝堂上争权,或许预备着天子可能为难他时,能有自保之力。
这都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同样的,于谦也明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太上皇并不甘心就此退位,更不甘心就此颐养天年,他拉拢这些勋臣,是在暗中某些些什么……
事实真相如何,除了太上皇自己之外,恐怕没有人清楚。
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
那就是,即便只是有这么些许的苗头,在天子眼中,便是极大的威胁。
涉及到皇权之争,容不得丝毫的温情!
无论之前天子是如何作想的,从这一刻起,天子和太上皇,就已经站到了对立面。
张了张口,于谦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发现不知何时,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而干枯。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于谦到。
“陛下,毕竟,如今天位已定,名分有别,朝中诸臣,皆效忠陛下,南宫一隅,难成风浪,陛下英武明断,坐镇全局,何必……”
“于先生!”
这番话,于谦自己都说的无比艰难,自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服力,自然,也在尚未说完的时候,便被上首天子打断。
略停了一停,朱祁钰声音转缓,依旧望着于谦,声音中罕见的透着一丝无力和苦涩,道。
“先生,太高估朕了!”
于谦抬头,眉头紧皱,但是,一时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不过,朱祁钰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似乎是觉得屋里有些发闷,朱祁钰从御座上站起来,沉默着缓步来到殿门处,在廊下站定。
于谦同样沉默着,但却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一阵清风吹过,二人的衣袂皆被吹起,随之飘来的,还有天子已然平静下来的声音。
“先生是否觉得,如今,朕已贵为天子,手握天下之权,朝堂万事皆在掌中,相反的,太上皇居于南宫,虽奢侈无度,但毕竟囿于一方天地,旨意不出南宫,政令不下朝堂,朕与太上皇,朕为强,太上皇为弱,实力悬殊至此,何以惊惧无状?”
于谦依旧没有说话,因为,这本就是明摆着的事。
如今的朝中,虽然有那么一小撮人跳来跳去,但是,天子毕竟是天子,就算太上皇有什么想法,也根本不可能成功。
但是,等了片刻,见天子没有说下去,于谦只好斟酌着字句,道。
“陛下,如今京中安稳,内有上直二十六卫戍守皇城,外有京营大军镇守意外,宫内宫外,尚有锦衣卫和东厂,神出鬼没,监察一切,朝中诸事,虽非万无一失,但也终归是在陛下掌中。”
弱者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会被旁观者同情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但是,朱祁钰前世却花了好久,才弄明白。
他和太上皇之间,无论对方犯了多大的错,无论有些事情,到底是不是对方先挑起来的,只要在外人眼中,他们是一强一弱,那么,便是倚强凌弱。
这便是于谦现在的想法,事实上,也是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的看法。
太上皇在南宫,就算是绞尽脑汁,用尽种种手段,也不过就是拉拢一些大臣,了不起,能够指挥的动南宫的禁军。
可是,相比之下,天子手中握着只奉圣命的上直二十六卫,还可以随时调动数万的京营大军,再加上东厂和锦衣卫两大杀器,足以应付一切意外。
在此前提之下,天子对太上皇过分煎迫针对,难免有些不近人情,说到底,天子的皇位,还是从太上皇那得来的。
太上皇犯了再大的错,也不是对天子犯的,受人恩念人情,这同样也是最简单的道理。
但是,真的是如此吗?
遥望着空旷的远方,朱祁钰没有回头,只是道。
“于谦,你说,要是有一日朕缠绵病榻,昏迷不醒,群臣被锁宫中,太上皇自南宫而出,受朝臣拥戴,意欲复位,你会怎么做?”
这话天子说的平静,但是,于谦却大惊失色。
他早已料到天子在担心什么,可却未曾想到,天子竟然悲观到了这种程度。
当下,于谦拜倒在地,道。
“陛下不可胡思乱想,您春秋鼎盛,龙体康健,岂有不虞?”
“何况如今天家名分各定,皇位传承有序,太子殿下出阁在即,岂会有此等冒天下大不韪之事发生?”
“即便是有意外发生,朝廷上下群臣,也必会为陛下尽忠。”
朱祁钰依旧未曾回头,但是,却显然对于谦的反应早有预料。
这话看似没有回答,可其实却已经说明白了。
他和太上皇之间,还隔着一个东宫!
这也是朝野上下,都觉得天子和太上皇不可能真的发生难以调和的冲突的原因。
毕竟,到了最后,皇位自会回归到太子身上,天子没有必要过分得罪太上皇,太上皇也不必着急做些什么。
只需待太子长成,一切平稳过渡,自然是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话。
然而,衣袂翻飞当中,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让于谦的心中,涌起一阵浓浓的惊惧和不安。
天子说:“如若,朕要废太子呢?”
“陛下!”
此话一出,于谦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震惊的望着天子。
不过,还未等他说出别的话,便见天子转了过来,虚手一压,道。
“于先生不必着急,朕早已有言,太子若非失德,不会被废,此处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随口一问,你便随意而答便是,此话出你之口,入朕之耳,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话是如此说,可,又怎能真的不放在心上呢?
于谦苦笑一声,看着天子波澜不惊的神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这句话,他无法回答。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是,天子的这番神色,还是让他忍不住开始真的设身处地的考虑这种场景。
天子垂危,太子被废,太上皇逼宫,群臣被锁宫中……
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
认真的低头思索了片刻,于谦悲哀的发现,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如果真的到了这等地步,他会做什么选择,自己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于是,面对着天子平静深邃的目光,于谦闭上双眼,俯身一拜,道。
“臣,当为社稷效死!”
静静的拜倒在地上,于谦的心中一片平静,默默的等待着自己的结局,他没有去想,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或者受,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然而,如于谦预想当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到来,有的,只是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先生退下吧……”
于谦抬头,眼见天子负手而立,迎着渐渐斜下的夕阳,背影莫名看着有几分萧索悲凉之意。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恭敬的行了个礼,道。
“臣告退。”
于谦走了,但是,武英殿的殿门前,依旧无人敢接近。
怀恩站在远处,望着天子萧索的身影,眼中不由浮起一丝担忧之意。
他不知道天子和于少保单独说了些什么,但是,一定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因为,自从于少保离开之后,天子就站在远处,丝毫都没有移动过,到现在为止,已经半个时辰了。
天色已近黄昏,残阳西沉,月入银钩,宫灯也已经一盏盏亮起。
怀恩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前伺候着,但是,直觉却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妄动。
就这般又煎熬了片刻,怀恩终于看到天子动了,他老人家侧了侧身子,将半张脸庞隐没在昏黄的灯光下,口中似在喃喃什么。
隔得很远,所以怀恩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见得两句话说完,天子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释然的神色,然后便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于是,怀恩连忙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就在天子刚刚站立的地方,清风卷过,将些许呓语吹散,裹进风中,再无痕迹。
“于谦啊于谦,你死了有什么用?”
“该死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朕啊……”
第656章 筛子样的南宫
南宫。
夜已渐深,各处都已经熄了灯火,沉沉入睡,但是,唯独太上皇的寝殿之中,还透着一丝光亮。
这些日子以来,太上皇虽然夜夜笙歌,但是,作息却十分规律。
正常来说,每五日当中,他老人家有三日宿在各处宫妃处,一日宿在端静皇后处,剩下一日,则回自己寝宫。
朱祁镇斜倚在榻上,虽然已是深夜,却仍旧身着外袍,没有丝毫要安寝的迹象。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封刚刚拆开的信封,其上赫然便是今日廷议上的状况。
烛火摇曳,偌大的寝宫当中,只点着寥寥几盏宫灯,越发映衬着朱祁镇的脸色忽明忽暗。。
在他的身旁,一个老太监躬身侍立着,默默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忽而响起一阵叹息声,接着,朱祁镇揉了揉额角,目光终于从那封信上移开,问道。
“阮浪,你觉不觉得,这场廷议透着古怪?”
老太监抬起头,神色恭谨,似乎是有些不确定,但依然道。
“陛下既然发问,老奴便姑妄言之,其实当初,任侯想要阻止整饬军屯,老奴便觉得有所异常,只不过,老奴那个时候觉得,任侯毕竟身在朝局, 看待很多事情, 想必会比老奴要周全的多, 或许,是老奴思虑不周,也说不定。”
“但是, 现在看来,任侯之所以如此着急, 竟是因为他身上背着这样一桩惊天大案, 谋刺重臣这样的事, 任侯的确做的过了。”
“而且,犯下这样的案子也就算了, 竟然还敢不对陛下实言相告,闹得如今身陷囹圄,也是自作自受。”
朱祁镇听完, 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
不过, 想了想, 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朕总觉得, 没有这么简单。”
“你瞧朱仪送来的这封信,虽然写的看似客观,但是实际上, 却有一处他始终没有提,就是任礼最开始出面的时候, 他们为什么没有跟上去,而是直到事情开始失控的时候, 才发声替任礼声援。”
“这一点,你不感觉奇怪吗?”
这……
阮浪有些踌躇, 一副想说什么,但是又不敢说的样子。
他的这副表情,理所当然的让本就有些烦心的朱祁镇越发的感到有些烦躁,道。
“有什么话就说,在朕面前,还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一句话,吓得阮浪跪倒在地上, 磕了个头,道。
“陛下,老奴不敢欺瞒,只不过, 老奴见识浅薄,没有陛下的眼光,所以总觉着,看事要先瞧人。”
“朝政大事复杂,老奴瞧不懂,但是,先前在慈宁宫伺候的时候,老奴也曾听圣母提过,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是个可造之材,如今,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结了亲,便是通家之好,自然会尽心竭力。”
“而且,这段时日下来,小公爷虽不得进宫,但是却也忙前忙后,袁校尉之前来时便说过,宫外的不少关系,都靠小公爷在走动,就连如今廷议的状况,小公爷也第一时间找人送进宫里来。”
“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要不是小公爷找了关系,各处打点后将府里的家奴净身送进了咱们南宫,现如今,只怕连找人传个信都不方便,所以……”
不得不说,阮浪是了解朱祁镇的。
这番话说完,朱祁镇的脸色还是颇为难看,甚至于变得有些更加烦躁,但是,口气却已经发生了变化。
“朕没说是朱仪的问题,他替朕做事尽心朕知道,可是,任礼的事情,的确有些不对……”
说着话,朱祁镇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再者说了,如今朝中,还心系南宫的朝臣,任礼是最有份量的,他此番进了诏狱,只怕不好脱身,到时候,朝堂上一旦有什么变故,朕便真的再难有法子了。”
“你也瞧见了,太子出阁,从年前拖到年后,到现在也没个动静,现在便如此,以后,还指不定如何呢……”
摇晃的烛火下,朱祁镇的神色复杂难明,似乎是在对阮浪说话,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解释。
见此状况,阮浪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头,劝道。
“陛下何必担忧,老奴斗胆再多说一句,宁远侯这回敢瞒着陛下谋刺大臣的事,下回说不定就敢欺瞒更大的事,这次廷议,说白了,就是宁远侯打着陛下的旗号求身自保而已。”
“老奴见识浅,或许说的不对,但是陛下,他宁远侯在朝廷里权势再大,要是不够安分,失了为臣之道,那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