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438章

作者:月麒麟

不过,这也的确是因为,杨洪拿出的证据链不够完整。

如任礼所说,迄今为止,杨洪所拿出的证据,无非是来自证人的一份供词。

这份供词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谁也没有办法保证,毕竟,这份证词来自于杨信。

不偏不倚的讲,如果说昌平侯府为了自己脱身,早就开始筹谋陷害任礼的话。

那么,并不是没有可能,这份证词,甚至连带那个证人,都是杨信一手炮制的。

应该说,从这一点出发,如果任礼死揪着不放的话,不是没有可能反过来置杨洪于死地。

但是……

文臣列中,陈镒等一干大臣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如果任礼仅仅是想要反驳杨洪,揪着前面那一条,便能够把水搅浑。

可他为什么对杨信一带而过,反而要强调后面的话呢?

不过,还未等他们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便见得任礼再度转身,对着御阶俯身一拜,道。

“陛下明鉴,暗中谋害朝廷命官,乃是藐视朝廷,等同谋逆的大罪,臣岂敢赌上身家性命,行此等悖逆之事?”

“如于少保所言,边境虏贼叵测,时有细作混入大明制造混乱,若因区区一个所谓证人的供词,便能将此等大罪强加于一位侯爵,朝局必将大乱。”

“何况,臣身为朝廷勋臣,若仅因政见不同谋害朝廷大臣,岂非辜负陛下圣恩,传扬出去,岂非令民间百姓视朝堂诸公皆蝇营狗苟之辈?”

“臣敢以性命立誓,昌平侯方才所言暗杀之事,实乃攀诬之词,请陛下万勿为奸人所误!”

第640章 体面不体面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俯视着底下的一众大臣。

他明显能够感觉的到,在任礼说完话之后,许多朝臣,尤其是文臣当中几个有份量的大臣,眉头都皱了起来。

从廷议开始到现在,局势第一次向着有利于任礼的风向开始转变。

应该说,任礼的这番话说的毫无根据,几乎全都是猜测之词。

但是,却意外的有效果。

因为任礼所说的,并不是事实,而是……可能的事实!

他现在所做的,是将这可能的事实,变成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事实。

一旦能够做成,那么别说以杨洪现在手中的证据,就算是还有其他的证据,也难奈何的了他任礼。。

这番话看似是为自己辩护,但是,实际上他是在提醒朝堂上的所有人,这件事情被敲定下来之后的后果!

杨洪用两封信断开了任礼和勋臣们之间的联系,那么如今,任礼便要用这一番话,争取到新的力量,助他度过难关!

要知道,如今朝廷断案,不仅讲究律法,还讲究判例。

就像任礼所说的,如果仅凭一个证人的所谓证词,便贸然处置一位功勋卓著的侯爵。

那么,谁能防止日后朝堂之上,不会有人用这种手段进行党争?

尤其是一些传承日久的勋贵世家, 传承悠久,府里有的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

随便找两个扛得住拷打的死士, 派去假意刺杀朝廷大臣, 被抓之后攀诬到自己的对头身上, 朝廷若开此先例,朝局必然大乱。

所以, 这番话说给的第一个人,就是朱祁钰!

任礼心里清楚,眼前这位天子, 十分厌恶党争,这是在之前诸多朝事当中,天子毫未掩饰的事。

所以,他便以此来做文章。

他这是在提醒朱祁钰,即便是想至他于死地, 也不能偏听偏信, 更重要的是, 他还强调了一件事。

那就是, 一旦这件事情坐实了, 那么意味着,朝廷将出一桩大大的丑闻。

一位战功卓著的侯爵,为了一己之私, 政见不合,暗中刺杀朝廷重臣,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 让民间百姓如何看待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老百姓们可不论什么文臣武将,对于他们来说, 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这么大张旗鼓的又审又判, 必然难以遮掩,传扬出去,老百姓还不知怎么议论朝堂上的这些大臣们呢。

文臣重名,或者说, 他们看重的是朝廷的威严。

任礼便是在告诉他们, 这件事情坐实了,不仅是他的问题,打的更是朝廷的脸。

朝堂诡谲,但是却也是让人成长最快的地方。

如今的任侯爷, 早已经不是骤登高位,有些手忙脚乱的时候了, 单以这番话而言,任礼的确已经开始真正摸到朝堂斗争的窍门了。

朝局斗争,很多时候,是非对错并没有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个真相带来的后果,是不是所有人想要的!

当然,与此同时,他的这一步,至少在那几个熟稔朝局斗争的七卿眼中,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虚。

如果说,这件事情真的不是他干的的话,那么,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用朝堂手段想要将事情弹压。

所以,任礼的这一步,实际上是在赌。

他赌的是,天子会为了朝廷权威让步,会为了朝堂稳定让步。

只要朱祁钰流露出哪怕一丝丝这样的念头,任礼都有机会翻身。

因为,如果单纯从维护朝廷权威的角度出发来说,这件案子,是假的最好!

如果这案子是假的,那么,最多便是杨洪在攻讦朝臣,随意攀诬,朝堂上这种相互陷害的事情多了去了,不算什么。

但是,如果是真的,那么,便意味着朝廷威严受损,他赌天子不会这么做。

或者说,他赌的是,底下的一众大臣,不会让天子这么做。谷

不过,他赌错了!

将目光落在任礼的身上,朱祁钰叹了口气,开口道。

“宁远侯,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当廷与杨侯对质?”

看着天子的平静似水的脸,任礼有些不安,但还是只能拱手道。

“臣不知。”

“因为朕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朱祁钰的声音忽然变冷,在宽大的丹墀当中回荡,显得格外的让人心中一寒。

底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显然没有预料到,一向不会在这个时候左右廷议进程的天子,会突然下场。

任礼心头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他下意识的张口道。

“陛下明鉴,臣……”

然而,话未说完,便被天子的声音打断。

“任礼,你真以为,暗杀朝廷重臣这样的大事,杨信会只给昌平侯写家信,而不禀报于朕吗?”

“你真以为,朕,是今日方知此事吗?”

只一句话,便让任礼感到头晕目眩,险些有些站立不稳,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也正因如此,他没有看见忽然抬头的于谦,也没有看见,同样和他一样,身体忽然有些僵硬的杨洪。

朱祁钰随手从旁边抽出一份蜡封的好好的密疏,举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道。

“这是锦衣卫递给朕的密奏,宁远侯,需不需要朕读给你听听?”

任礼额头上的冷汗滑落,心中慌乱无比,但是,却又不敢真的认下这等大罪,一时之间,便有些语无伦次。

“陛下,臣……臣……”

“来人,将宁远侯任礼打入诏狱,由三司择日会审。”

随着天子冰冷的声音响起,当下便有守卫在旁的大汉将军上前,结结实实的将任礼绑了起来,拖着便往后走。

这个时候,任礼才反应过来,挣扎着大声喊道。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定是那杨信陷害于臣,陛下,您不能听信谗言,冤屈忠臣良将啊……”

然而,已经晚了。

他刚刚的种种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显得任礼喊叫的声音格外刺耳。

不过,也只是片刻,声音便渐行渐止。

与此同时,御阶之上,朱祁钰扫视着下方的群臣,道。

“此案,朕会交给三司再次审理,一应证物案卷,包括锦衣卫向朕呈上的密疏,三司皆可调阅,朕不会冤枉一人,可也不会放过罪人。”

“宁远侯是否有罪,自有三司审定,但是,朕想跟诸位卿家说的是,有些事情不能做,有些念头不能起,不要指望着,朕会顾及朝廷体面而轻纵轻枉,朝廷的体面,靠的是吏治澄清,靠的是万民富庶,靠的是君明臣贤。”

“若是朝堂污浊不堪,百姓衣食无着,君上昏聩无能,那便是看着再花团锦簇,说的再天花乱坠,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种体面,朕不想要!”

“朕要的是,诸卿慎独自守,于无人处依旧能守正心,于波涛中斩风浪。”

“朝廷要体面,就得要真正的,实打实的体面!”

“这一点,望诸卿谨记!”

第641章 风向要变了

宽大的丹墀之上,朱祁钰清朗的声音回荡四方,在因任礼被抓而变得寂静无比的朝堂中,显得格外的威严。

能够混到朝会上的大臣,无不是识情知趣之辈,至少基本的眼力价儿是有的。。

于是,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又或者是不约而同,总之,朝中无论文武,都纷纷俯首,道。

“陛下英明,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教诲。”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仅仅是随大流的奉承。

但是,落在真正有份量的大臣眼中,天子的这番话,却或许是整个廷议最大的收获。

还是那句话,天子虽然登基驭极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帝王心术却早已经是深不可测。

大多数时候,甚至就连他们这些称得上近臣的人,都捉摸不透天子的用意。

虽然说天心莫测,但是,既然在朝堂混迹,知道天子的底线和施政风格,却绝对是一门必修课。

时至今日,天子当众表露自己政治态度的时刻并不多,但是每一次,都是关乎到朝堂上大的政治走向,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事实上,刚刚任礼的做法,其实是隐含着要挟的成分在的。

朝廷体面,皇家威严,体统规矩,这些东西出于特殊的政治意义,很多时候是有着大于真相的力量的。

粉饰太平不是一个好词, 但是, 却往往是通行的做法。

因为对于朝廷来说, 要考虑的是如何将一件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太平意味着稳定,意味着安稳。

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只要是稳定的朝局,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 就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因为只要产生混乱, 就必定会有人的利益受到损害。

所以, 很多时候,为了稳定, 或者是朝廷体统,皇家威严这些所谓的更大的利益,在朝局斗争当中, 充满着妥协和拉扯。

相反的, 真相和公理, 就需要屈居于第二位了。

很明显, 任礼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从过往的情况来看, 天子为数不多的,被朝臣们察知的原则之一,就是一切以朝廷的稳定为主。

然而, 尽管上千年来,皇权和臣权一直在相互斗争, 可任礼显然忘了一点,皇权是集中的, 而臣权是分散的。

任何单独一个人,想要和皇权对抗, 都是极难的。

尤其是,在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天子的时候,在玩弄政治手段上,任礼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斗得过天子的。

刚刚的场景,任礼在拿朝廷体面来要挟天子,天子又何尝不是在借此机会,敲打满朝群臣呢?

看着满朝俯首的样子, 最前端的几位老大人不着痕迹的交换了个眼神,心中俱是凛然。

虽然没有说明,但是,以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 已经不约而同的察觉到了一点。

朝廷的风向,恐怕要变了!

须知,任礼并不是傻子,他既然敢赌,肯定是有依仗的。

而事实上,撇开那些冰山下的博弈不谈,自从土木之役以后,朝廷损失惨重,这么长的时间一来,朝廷虽然有诸多事端,但是,一切都还是以平顺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