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也不必害怕,刚刚于尚书也说了,只要能够主动呈报者,可以酌情免罚,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没有牵涉那些役使军士荒废军屯,私自侵占军屯田地的罪行,朕也不会过分苛责。”
范广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
旋即,他便听到天子继续道。
“既然近些日子,你府中往来的勋贵不少,那你也不妨跟他们多提一下此事,若他们都能像你一样对朝廷坦诚无遗,主动将侵占的军屯补足,朕自会有所宽宥。”
这话说的直白,但是范广却愣了愣。
虽然,天子的口气很温和,但是,他却从中听到了天子的决心。
尤其是在刚刚知道了兵部的整个打算之后,他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天子在给他们机会!
现在设法补救,只要能够将军屯补上去,天子或许还可以不予追究,但是,如果等到清丈田亩结束,朝廷开始推行赎买政策,那么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看刚刚沈尚书离开时候的样子就知道,朝廷花出去的银子,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不仅要拿回来,而且说不定还要加倍!
这么看来,先吐出来,说不定还能保得家业,但是问题是。
“陛下有所吩咐,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过,所谓善财难舍,臣若是只是红口白牙的劝,只怕效果不大……”
范广小心翼翼的开口,但是到最后,也没敢继续说下去。
但是,天子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的道。
“你只管劝便是,这些日子,朕会派舒良过去帮你,除了操持婚事,若有别的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也可以跟他商量。”
舒良?
范广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天子派这位东厂大珰过来的真正用意。
但是,他很想说,这样似乎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毕竟,即便是舒良,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这些勋贵使什么手段。
虽然说,范广是新晋的勋贵,但是对于这帮人的脾性,他是了解的很,说白了,不见棺材不掉泪,但凡没被逼到死角,是不会真的退让的。
何况,范广心里清楚,军屯的事情,勋贵们牵扯的有多大。
还是那句话,范广自己之所以能够这么轻松的坦白,是因为他崛起的时间太短,加上他自己也谨慎,在军屯一事上牵涉不深。
但是,对于那些传承悠久的勋贵家族来说,多年的积淀,这个时候,反倒成了催命符。
一旦要吐出来,元气大伤都是轻的,说的严重些,家产尽去其半,也并非是什么危言耸听。
要知道,大家族的各种支出,是非常的离谱的,不是说你的家财是一直增长的。
而且,一个勋贵之家,传承这么长时间,没点压箱底的东西,见谁都不好意思。
所以,实际上能够动用的财力并不算多。
而他们侵占的那些田亩,也不是说固定不动的,买卖赠送做人情,是常有的事,还有陪嫁出去的。
如果说要如数给朝廷吐出来,说不定还要临时高价去购田。
要劝他们这么做,想想都觉得困难。
有心想要再问一句,但是,忽然看到旁边的镇南王努力的朝他使眼色,最终,范广还是咽下了话,道。
“臣遵旨。”
于是,天子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且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今日就暂且到此吧,你先回去,叔祖也告退吧,替朕向太叔祖问好。”
“是,臣告退。”
早已经在旁边看不下去的镇南王,匆匆的拱了拱手,拉着范广就退出了殿外。
总算是出了殿门,这位胖王爷才总算是舒了口气。
在天子面前待着,压力太大了!
走在出宫的路上,范广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王爷,方才在殿中,你为何阻拦我,军屯一事关系重大,若是我做的不妥当,耽误了陛下的事……”
说到底,范广在这种政治问题上,思考的还是相对简单的。
他之所以想问清楚,最大的原因,就是怕自己哪点没领会透,耽误了朝廷的大事。
然而,朱徽煣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却叹了口气,道。
“你担心什么,天子既派了人过来,说明自然有所安排,你且照着自己心意去做,出了什么差错,自然有舒良兜着,不然的话,天子让他来作甚?”
“哦……”
范都督隐隐觉得有哪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不对,只能闷着头继续往宫外走。
与此同时,武英殿中的人走了个干净,便只剩下了于谦一人。
君臣相对,片刻之后,于谦道。
“陛下,范都督担心的对,所以……”
接下来的话,于谦没说,但是,态度已然明了。
事实上,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范广在政治上,其实和于谦,沈翼这样的文臣大佬,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至少,沈翼在清楚了兵部的全盘打算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哪怕天子要推行赎买的政策,但是,在整饬的初期,一定会拉一个够份量的人出来祭旗!
这一刀只要下的够狠,范广要做的事,就会容易的多。
这些策略,没有人会明说,但是,其实都心照不宣,只可惜,范广还是对政务上参与的不够多,只看到了天子最后的决心,却没有看到中间的策略。
镇南王或许是看出来了的,但是,他谨慎的性格,让他非必要不会往外乱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有舒良在旁看着,也不会让范广出什么差错,顺其自然便是。
所以,现在最后的问题就是,这个人,选谁?
第607章 换人了也不通知一声
武英殿中,于谦看到天子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似乎感到有些为难。
见此状况,于谦心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提前没有商量过,但是,从这段时间的京中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要被祭旗的人选,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昌平侯府,杨家!
实话实说,对于杨洪这位百战老将,于谦心中也十分敬佩,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不想拿昌平侯府祭旗。
但是,不得不说,杨家实在太合适了……
和范广区区十年便迅速攀升不同,杨洪自承袭父职起,便镇守在边关,时至今日,已有四十余年。
杨家的根,就在边境!
所以,要查军屯,绕不过的就是杨家。
宣府一行,于谦查得的情况,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如果说阳武侯府已经算是肆无忌惮的话,那么,杨家所做的,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益于杨信没有暗中阻挠,所以,于谦在清查的时候还算比较顺利的。
杨家在边境四十余载,能够步步升迁,除了因为战功卓著之外,人脉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那么,这些人脉从哪来?
当然是从各种各样的交际当中,杨家在军屯当中所牵涉的,不仅仅只是自己一家。
光是于谦查得的,杨家明里暗里侵占的军屯数量,至少在五百顷以上,这还不算私垦田和买卖的民田。
这些田地,并非都被杨家拿走了,事实上,杨家自己留下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剩下的大多数,都被用来疏通关系,笼络人心,甚至于有一部分,被用来抚恤战场上战死的部下。
杨洪在军中能够有如今威望,和他能够‘恩威并施’脱不了关系。
换句话说,这些被侵占的军屯,有很多都被变相的补贴到了军中,甚至是用到了城防上。
这就使得,杨家人带的兵,无论是从军心还是战力,都比普通的边军更高一筹,进而成为了杨洪能够屡立战功的基石。
杨洪之后,他的后辈杨信,杨能,甚至是杨俊,也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哪怕杨俊酗酒杀人,脾气暴躁,甚至临阵脱逃,但是,底下的普通军士,却是对他十分拥护的。
至于酷肖杨洪的杨信,则更不必说,能够以副总兵的职位,和陶瑾这个总兵官相抗,便可看出他在军中的威望。
但这一切,实际上都是牺牲了朝廷的利益换取的,杨家从军屯当中攫取大量的利益,然后反哺自身,成就功业。
虽然从初衷到手段,都没有太大的问题,甚至于,在边军糜烂的情况下,杨洪这么做,可说是有几分迫不得已的意味。
但是,这都掩盖不了,他的确是侵占了大量军屯的事实。
这些事情,只要肯查,并不难抓住证据。
只不过,之前的时候,边军皆是如此,所以杨洪或是有意,或是被迫的,也一直在这么做。
然而现在,这些事情,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天子要整饬军屯,必然要杀鸡儆猴。
这个人,既要在朝中位高权重,又不能有太多的关系网。
缺了前者,起不到威慑的作用,而缺了后者,那么又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引起朝局动荡。
这二者,皆非天子所愿。
杨洪一门显赫,战功累累,执掌京营,堪称武臣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是,与此同时,他进京之后,又没有和旧勋戚有太多的牵连,完美符合这两个条件。
与此同时,众所周知,杨洪虽非天子一手提拔,但是,却得天子信任,托付京营大权。
从杨洪开始出手,无论之后军屯再查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难以再议论天子有私。
所以,这个人选,几乎不作他想。
然而……
望着天子此刻为难的神色,于谦想,天子到底还是讲情分的。
杨家固然是一个无比合适的人选,但是,杨家对社稷的大功,对天子的忠心,也是真的。
虽然之前已有预兆,但是,真正当要做出这个决断的时候,天子心中,只怕也不好受吧。
想了想,于谦终于还是劝慰道。
“陛下,军屯事关重大,若初期不能打开局面,则后继必然艰难,臣知陛下心怀仁慈,但为朝局计,尚请陛下坚定决心,若陛下不愿亲自出手,臣愿为陛下做急先锋。”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眉头稍稍绽开,望着于谦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道。
“既然如此,那朕就将此事交托给于先生了,不过,事涉侯府,尚需谨慎,朕没记错的话,仪铭在凤翔府,也有一年了吧?”
这段话前半句是跟于谦说的,后半句,则是问的成敬。
或许别人对这个名字有所陌生,但是,成敬却是很熟的。
和余俨一样,仪铭也是郕王府的潜邸旧臣,只不过,早早的就被打发到了地方上当知府。
于是,成敬答道:“回陛下,正好一年,半个月前,仪大人已经回京到吏部述职,吏部给的考评是中上。”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命仪铭调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年后朝廷开印,即便起行。”
凤翔知府是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也是正四品,倒不算是超擢。
当然,以佥都御史的身份担任巡抚,足见从龙之臣的优势。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让于谦感到疑惑的是……
“甘肃?”
须知,杨洪这些年虽然辗转诸边,在各处都曾驻守,但是,他起家的地方,和经营的地方,基本都在宣府一带,就算要查,也该派人去宣府,怎么……
似乎是没听见于谦这句低语,天子口气平静的继续开口,道。
“于先生,你且辛苦一趟,今日回去后,将之前查得的,关于宁远侯府和阳武侯府的一应情况整理成册,移交给仪铭,让他年后即刻启程,详查这两家府邸,在军屯一事上所犯的罪行。”
听到这两座府邸的名字,于谦一时有些发愣。
片刻之后,于谦反应了过来,问道。
“陛下,您是打算,先查宁远侯?”
阳武侯的事情,于谦大约还能摸到一点脉络。
实话说,在各家勋贵当中,阳武侯府不算显赫,也没有什么出色的子弟在朝中为官,影响力也就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