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啥玩意?
老大人们原本在聚精会神的想着,天子会说出什么样长篇大论的道理,结果,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一时之间,大臣们都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是,朱祁钰却不急不缓,道。
“朕本藩王,因缘际会,登基践祚,嗣统承位,吾自知非生而英才,故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听纳谏言,推行大政,深恐稍有失当,有负祖宗基业,万民所托,日日忧切之至,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本帝王职分也,若朝局平顺,万民皆安,朕纵辛苦万分,亦无所怨,然朝廷诸卿,也当体恤朕躬不易,近日以来,朕时有小疾,太医诊治过后,说是操劳所致,故朕方有此议。”
“军屯一事乃国之大计,诚如诸位先生所说,此事不可拖延,然一旦推行,必有无数案件接踵而来,朕相信,朝廷各衙门能精诚合作,处理政务,但是,朕日常理政,已被太医多番告诫不可过分操劳,军屯一行,诸般政务繁复,朕实难一一应对。”
“故此,朕方命刑部对科道呈报案件,一一审理查验,给出判罚,如此可稍减朕躬之疲惫,又不至于耽误大政,此诚朕之过也。”
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是,老大人们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因为,他们不知道该说啥。
天子这弯弯绕绕的一大堆话,中心意思其实就一个。
活儿太多了,你们干的完,朕干不完,所以,让刑部来替朕分担吧!
或者更直白的说,按照天子话中的意思,刑部承担的职责,相当于刑狱版的内阁,负责将御史呈送上来的刑案重新审定之后,给出相应的处罚意见,然后送到宫中,减轻天子的负担。
但是,又有不同!
因为,内阁实质上的职责,是票拟,而票拟仅仅是对已经呈送上来的奏疏进行整理总结,给出初步的判断。
可是刑部这次,是要参与审讯的。
这是本质的不同。
然而天子却视若无睹,或者说,在刻意的混淆这一点。
仿佛,他老人家要做的,就只是自己忙不过来,让刑部帮帮忙而已。
事实上,如果德高望重的礼部大宗伯在此的话,一定会感受到那熟悉的,来自天子的耍无赖的气息。
是的,这就是赤果果的耍无赖!
这番话放出来,什么典制,什么大局,什么成例,统统都被憋了回去。
没听见天子都说了:‘近日以来,时有小疾,乃操劳所致。’
任你天大的理由,能比龙体安康更大吗?
这话就没法接!
于是,陈总宪狠狠的拧着眉头,半晌无言,最终,无奈的瞪了一眼金濂,上前道。
“陛下请恕臣失言无状,陛下龙体乃国之根本,万不可有一丝轻忽,既如此,自当和刑部,兵部通力合作,竭力将军屯一事处置得当。”
这个时候,其他的大臣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起身道。
“陛下当保重龙体。”
“陛下龙体康健,乃万民之福,万不可过分操劳。”
“臣等无能,不能为君分忧,实有罪也。”
一时之间,殿中变成了慰问大会,所有人都在关心天子的身体,只不过,其中有几分真心就不知道了。
的确,他们看不到太医院的医案,但是,他们也不傻啊!
在场的老大人们,都是久在京师,常伴君侧之人。
所以,他们很难相信,这段时间一直精神奕奕,早朝经筵从不废弛(?)的天子,会‘时有小疾’。
而且,刚刚老大人们就想吐槽了。
诚然,自天子登基以来,大明蒸蒸日上,朝廷政务平顺,各个衙门重新走上正规,开始渐渐恢复了太上皇亲征之前的国力。
这一切,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当今天子的功劳。
但是,要说‘夙兴夜寐,废寝忘食’……
陛下,您良心不痛吗?
就不说别的了,是打从哪位天子开始,将内阁的票拟权作为定制固定下来,又是打从哪位天子开始,每日的早朝变成了三日一次?
陛下您登基这么久了,除了紧急的军政,宫门下钥之后留召群臣商讨政务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每日里亥时一过,朝廷上不少衙门都还灯火通明,结果好不容易写好了奏本,往宫里一送,得到的回复全都是,陛下已然安寝了。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要说天子明断千里,英明睿智,谙熟朝廷大政,能让大明国泰民安,都没问题。
但是,要论勤勉……
好吧,您说是就是吧!
第601章 天子的任性
天子是有资格‘小小’任性的。
尤其是大明的天子,只要闹得不太过分,多数时候,朝臣们都能够忍受,即便是闹得过分了,也未必就真的会出什么事。
这一点,朱祁钰的心里早就清楚。
但是,他更明白的事,任何的行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未必会在当下,也未必会在朝堂之上,可却一定会反馈在大明这座庞大的国家机器当中。
所以,对于这种‘特权’,朱祁钰使用起来十分谨慎。
到现在为止,满打满算,其实也就三次。
头一次是登基之前关于“禅位”和“嗣位”的争执,那一次是兼具政治意义和私人感情,一方面是为了消除之后的隐患,一方面,也是出于朱祁钰自己的私心。
那一次要付出的代价,或者说遗留的问题,是让当时本就动荡的局面有些不稳,朝野上下也流言四起,更是导致了他和孙太后,朱祁镇走向对立面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但是,这些问题,基本都在瓦剌之战的胜利当中得到了解决,而最后的那一点,虽然让朝堂上平添了许多风波,但是,总算还在控制当中。
至于第二次,则是面对太上皇时的礼节,不得不说,那是朱祁钰少有的,凭借私人感情做出的决定。
而由此带来的后果,是朝野上下,一直都有流言私下议论天家只是表面和睦,还有非议朱祁钰骄横无状的。
这些状况,朱祁钰心里清楚,但是,因为仅仅只是私下议论,难以禁绝,所以他也没有去管。
当然,也有御史上奏的,不过都被束之高阁了。
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始终都是一个小小的隐患,不过,朱祁钰也没有什么想要去解决的意思。
反正,他没有打算当一个完然无缺的圣贤君王,他一直想要的,只是于国有益,至于他的私德。
还是那句话,他维持自己的形象,天家的‘和睦’,是因为这样做,能够让朝局更加安稳。
只要影响不到朝局,那么一小撮人如何议论,他并不在意。
这次也是如此。
可想而知,这次刑部和都察院在御前的争端传出去之后,哪怕是有龙体抱恙的幌子,也必然会有人议论天子懒政。
甚至朱祁钰都可以想到,会有人拿之前选秀的事情出来做文章,劝谏天子修身养性,勤于政务。
对于他的名声,是必然有损的。
但是,相对于在这个时候,将刑部和都察院之间的矛盾扩大化,用这种看似荒谬的理由暂时平息下来,对朝廷的好处,远远超过了他这点形象的损失。
当然,后果就是,这种矛盾只是暂时被延缓,而并没有被解决。
后续刑部在具体的执行当中,必然会和都察院再次发生各种各样的冲突,一旦落实到具体的事务当中,很多问题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解决的了的了。
不过,即便如此,朱祁钰还是没有打算放弃的意思。
事实上,在场的人都清楚,天子所说的理由,不过是个由头,并非真实的原因。
如果真的是因为精力不济,那么完全可以让司礼监代为批红,这不费什么事情,也同样是成例。
只不过,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但是说出来就是犯忌讳的事。
尤其是有王振殷鉴在前,谁也不敢说这个话而已。
所以,这次争端的实质,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替天子分忧,而是刑部和都察院之间的一次新的权力划分。
从朱祁钰的角度出发,他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看过了大明的百年变迁,对于最终大明覆灭的原因,他多有思索,一个王朝的倒塌,必然是有种种错综复杂的原因。
但是,就大明而言,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过分的优待士人了。
这个士人,包括未入仕的读书人,已入仕的官员,甚至包括已致仕的乡绅。
认真细说起来,这其实和太祖皇帝有关,他老人家虽然对吏治下铁腕治理,但是对于读书人却是十分优容的。
这种优容,最开始是身份地位上的,譬如举人见官不跪,后来发展到待遇上,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可以免徭役,税赋,再到后来,刑案之上,也给予了这些士人一定程度的豁免权。
以至于刑部这个执掌天下刑名的最高法司,除了承旨廷鞠,对于官员犯罪,几乎没有审理权,而被朝廷上下视为常态。
这很不正常!
固然,官员的行为有都察院监察,但是,科道的监察是有其缺陷的。
第一,科道官员只有监察权,而没有审讯的权力,查得罪状之后,需要呈送给朝廷,由朝廷决定。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另派大臣前往查证,随意性比较强,中间可以活动的空间也非常大。
就拿当初镇南王的那桩案子来说,如果是老于刑名的官员来负责的话,绝不会那么莽撞的就匆匆结案,以至于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还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其次就是,科道因为监察的特殊性质,被允准风闻奏事。
这本是为了畅通言路,但是,在没有后续的体制配合下,这种风闻奏事,很容易成为党争的工具。
诚然,官场上的斗争,并不仅仅因为明面上的过错,其中牵扯的方方面面的利益,但还是那句话,如果一个官员犯了罪,但因为他的立场,势力,关系而能够最终得到保全,那么,结党之势将难以遏制。
将所有犯罪的官员逐渐纳入刑部的审讯范围之内,虽然也不能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至少可以有制度上的牵制。
与此同时,相较于风闻奏事的御史,很明显,在刑案一道上,刑部才是更加拿手的,也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冤假错案。
刑部在朱祁钰的心中,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部门,相反的,刑部应该和执掌监察的都察院,执掌官员考核的吏部,对官员有着同样强大的威慑力。
当然,想要改变旧有的成例,过程必然是艰难而漫长的。
但是,再难的事情,也都还是要去做的。
总之,刑部和都察院的争端,最终被朱祁钰以自己精力不济而平息下来,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整饬军屯的奏疏也到了尾声。
在前期的都察院清丈田亩和刑部辨明案情之后,最重要的,毋庸置疑也是最艰难的,自然是最后的处置。
毕竟,整饬军屯最终的目的,一是要恢复屯田,减轻朝廷的压力,二是要威慑那些宵小之辈,让他们不敢再对军屯伸手。
而这最后的一步,只能兵部来做。
虽然说刚刚天子给了刑部审讯之权,但是,毕竟还要考虑到现实情况。
谷</span> 军屯之事,牵扯的人从上到下繁多无比,刑部要审,也只能拿那些最典型的来严审,其他的人,酌情查明涉及的深浅之后,还是要移交兵部的。
毕竟,兵部手里掌握着对这些官员的升降黜落之权。
于是,武英殿中,于谦继续开口,道。
“此次整饬军屯,兵部将全程参与,在初期的清丈田亩之后,兵部会联合户部重新编写鱼鳞册,将原本归于军屯的田亩逐一核算追回。”
“凡牵涉到侵占军屯,私自垦田,挪用军士之事,视其情状给予处罚,与此同时,传命诸边将领,若在清丈田亩过程中,主动呈报者,可酌情免罚。”
话音落下,在场的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不过旋即,又舒展开来。
于谦的这番话,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意外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以于谦的性格,在这件事情上花了这么大的精力,最后一定是会干一票大的。
说白了,这次不杀的人头滚滚,简直不像是那个骨子里还是那个不撞南墙的于石灰!
可是,临到最后,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都察院,刑部,吏部,户部,都惊动了一遍。
可到了处置的时候,却只是两句轻飘飘的‘视其情状给予处罚’,甚至是‘主动呈报者,可酌情免罚’。
这无疑让人有些失望。
但是,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果说清丈田亩的难度最大,刑部审讯的过程最复杂,那么,最后的处置这道程序无疑是最危险的。
因为这是真真正正的要挥刀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