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寂静之后便是喧嚣。
“嗡”的一声,满朝爆发出阵阵的议论之上。
无数个御史纷纷出列,脸色涨红的指责道。
“诡辩!”
“奸宦竟敢如此,欺我朝廷无人不成?”
“放肆,你一区区内臣,竟敢自比谏官,想要造反不成?”
这个大明,科道清流是最为骄傲的一个团体。
其中,尤其以御史言官,风气最为严重。
他们手掌监察之权,从地方到京师,从七品小官,到六部七卿,无事不可劾,无人不可参。
他们是大明的正义化身,是中流砥柱,是国之柱石。
区区一个宦官,敢和他们相比,配吗?
“肃静!”
场面乱糟糟的,终于有分量足的大臣忍不下去,沉声喊道。
不过,却不是六部七卿,而是内阁的俞阁老。
俞士悦新晋次辅,本又是清流出身,有科道经历,资历威望都是够的,他一出面,殿中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但是,这些御史们脸上的愤怒之色,却没有丝毫的消散。
这让俞士悦感到一阵头疼。
舒良的这件事情,完全就是天子给内阁的考验!
内阁之所以能够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它职在调和内外,维持朝局的稳定,君臣的和睦。
这一点,天子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时至今日,内阁尚没有真正在这方面展示出自己的实力,这次,就是试金石。
俞士悦能够想到,如果这一次早朝,内阁没有平息群臣的手段。
那么,之后内阁的处境,就极为堪忧的。
不谋其政,也就不必在其位了!
这不是他们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内阁的问题,内阁既然无用,那么自然会有新的机构出现,负担起调和内外的责任。
所以,内阁的诸人,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约而同的放下了各自的成见,全力以赴。
事实上,如果有聪明的人的话,就会发现,今天的朝会上,代表着文臣高端力量的六部七卿,都过于沉默了些。
往常的时候,科道们闹成了这个样子,老大人们无论出于何等考虑,都必然会出面维持秩序。
尤其是左都御史陈镒,要知道,御史本身,也是受监察的,如此殿喧哗,已是逾矩。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原因就是,早在上朝之前,他们和内阁的这几位大臣,就接到了宫中传过来的消息。
太上皇的圣驾,已经在宣府起行了!
消息走的不是兵部的渠道,而是锦衣卫直送宫中。
所以,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外朝的一应官员,全都没有得到丝毫的风声。
这也就意味着,这次朝会,彻底成了内阁和外朝的博弈。
舒良之所以会被群起而攻之,是因为他逼凌太上皇,将天家真实的,血淋淋的关系摆到了朝堂上。
朝臣们无法接受此事,所以,要用舒良的命,逼天子低头,重新回到天家“和睦”的正轨上。
能够证明舒良逼凌太上皇最直接的证据,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军报,证言,而是太上皇迟迟不肯归京。
所以说,太上皇在宣府一日,压力就在天子的身上,就在舒良的身上。
而太上皇只要起行归京,那么一切自然就归于平静。
因此,对于天子来说,想要破局极为简单,将太上皇已经起行的消息放出去,然后给太上皇盘桓宣府这几日,随便找个理由,保下舒良很简单。
但是天子不这么做,就是在考验内阁!
如果最后让天子出手,收拾局面。
那么,就是内阁的无能。
这也是那几个七卿大臣,稳坐钓鱼台的原因所在。
事情的结局早已注定,局面始终在天子的掌控当中,纵然这个时候闹得再厉害,最终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剩下的,就是内阁能不能承担起天子给予的期待了。
今天是内阁的舞台,不需要他们插手。
看了一眼同样面无表情的首辅老大人,俞士悦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内阁的存废兴旺,就在今日了。
大步来到殿中,俞士悦疾言厉色,怒道。
“舒良,你好大的胆子,一介内臣,不仅肆意妄为,质问太上皇,如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竟还敢巧言善辩,嘲讽谏官,你可知太祖铁律,宦官不得干政?太上皇是否致祭土木,乃是国事,朝廷自有决断,岂是你能多嘴的?”
调和内外……
这四个字说说容易,身体力行又何其难,jpg。
舒良转头看着俞士悦,默默的盯了他半刻,然后退了小半步,没有说话。
俞士悦总算是松了口气,旋即,他又转向殿中那群几乎怒发冲冠的御史们,喝道。
“金殿之上,天子面前,尔等如此喧嚣吵闹,成何体统?身为谏官,更让尊礼守节,若有劝谏之词,集体相谏,自当推举一人上前奏对,缘何君前失仪?”
作为朝廷上到如今,唯一站出来的有分量的大臣,俞士悦说的话还是有用的。
何况,他先斥责舒良,然后才质问科道,这番态度,赢得了这些科道官员的好感。
于是,一帮御史总算是低了头,纷纷道。
“陛下恕罪,臣等一时情急,有所失仪。”
御座之上,仁慈的天子当然不会和他们计较,只道。
“朝堂之上,礼仪秩序不可乱,下不为例。”
说着,天子的目光在舒良和群臣的身上扫了一圈,继续道。
“朕召舒良上殿,是为了让他应对质询,辩驳不实之处,真相未明之前,尔等若再相互攻讦,朕必重罚。”
“如俞阁老所说,科道若有质询之处,可公推一人出面询问,当廷辨清。”
于是,底下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旋即,几个御史纷纷出列,道。
“启禀陛下,我等共推都给事中林聪大人,协同刑部周侍郎,共辨舒良之罪。”
天子没有说话,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混乱的朝堂,总算是重新恢复了正轨。
周瑄再度询问,道:“舒公公,你方才说,没有围堵行宫,只是调兵护卫太上皇,那么既然如此,缘何军报当中提及,使团的朱鉴等人,前去拜见太上皇,被拦在行宫之外,而且,行宫的大小入口,也被禁止出入,就连采买的下人,也不能通行,这你作何解释?”
事实上,周瑄也有些无语。
他的确是受了江渊所托,要尽量保住舒良。
但是,就像内阁的那些大臣一直保持沉默,唯一一个出面的俞士悦态度也不敢过分明晰的原因一样。
至少在朝堂上,打击宦官势力,是政治正确。
在这个当口,无论心中如何作想,他们都不能明着替舒良说话,最多只能暗中引导,用审讯的技巧,来帮他减轻罪责。
但是,舒良未免有些过于不配合了。
封锁行宫和调兵护卫,这本就是两个概念。
舒良既然承认了军报所写属实,但却又掐着字眼,不承认封锁行宫,这种文字游戏,在周瑄看来,根本就属于浪费时间。
封锁和护卫,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是否禁绝内外通讯,这一点,舒良赖不掉,那么争执名头,就毫无意义!
然而,这位刑部侍郎没想到的是,舒良闻言,挑了挑眉,道。
“这倒是咱家不懂了,此次太上皇归朝,一路艰险,守卫严些本不是什么错,何况,咱家既然承旨负责护卫,自然当随太上皇的心意,周侍郎觉得可对?”
周瑄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症结还在太上皇身上,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太上皇赌气不肯归朝,而舒良在宣府的所作所为,的确逾矩,而且那么多人看着,又遮掩不得,这个责任自然也就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这个时候,舒良能够拿出太上皇命他封锁行宫的指令或者证人,那么,一切自然也迎刃而解。
但是显然,舒良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不过,舒公公明显早有准备,道。
“圣驾如何护卫的规程,咱家不甚清楚,但是,当初,太上皇车驾临大同城外,李贤大人上前拜见,未及近前,便被太上皇身边护卫横刀所拦,扬言近前便斩,当时,太上皇未曾阻拦,此事众位皆知。”
“太上皇归京,安全乃是第一要务,无关外臣未奉召,自然不得觐见,当时,朱鉴等几位大人要请见,但无太上皇谕旨,咱家自然要拦。”
“至于那些采买之人,太上皇既然到了宣府,一应的饮食衣物,自然要经过层层检查,岂能随随便便就让几个下人出去乱采买,万一出了差错,谁能负的起这个责任?”
这……
周瑄面上有些发愣,心中却是一喜。
舒良的这话,条理清晰,且搬出了大同城外的事情,来做自己禁止大臣觐见的注脚。
虽然说,仍然有擅作主张的嫌疑,但是总归,是有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大同城外的那件事情,本就是太上皇理亏。
真的细论起来,又是一团乱麻。
这一番话,至少证明了,舒良不是那种嚣张跋扈,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周瑄最怕的就是这个,自己这边再有心帮忙,如果对方一点都不配合,那也白搭。
所以,舒良这番话说完,周侍郎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不过,周侍郎的为难是假的,但是有人的不满却是真的。
作为反宦官势力的急先锋,科道言官共推出的代表人,林聪听到舒良这番话,不由皱起了眉头……
第533章 荒谬但无奈
事实上,大明的科道官员,是官场当中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们年轻,有拼劲,初入官场时间不长,官位不高,能够接触到的真正的政治斗争不算多,高层斗争中的妥协,利益,勾连,认知也并不够,这些因素,最大程度上保持了他们的理想主义。
再加上科道纠劾百官的制度权力和大明优容言路的传统,种种因素,让他们呈现出一种愣头青的特质,或者,换种说法,也可以叫做犯言直谏。
林聪就是其中的典型性代表。
科道官员,其实要负责的事务很多,对于天家之事,他们的信息来源,大多数都来自于公开在朝堂上的消息。
和众多的参与者以及高层大佬不同的是,天家的诸多隐秘,以及暗中的诸多交锋他都是不清楚的。
所以,对于他来说,或者对于众多的中低阶官员来说,看到的场景就是,皇帝是圣明天子,太上皇也诚心悔过,天家和睦,兄友弟恭。
如今,舒良胆大妄为的逼迫太上皇,导致太上皇在宣府逡巡不归,自然是在破坏天家关系,扰乱朝堂。
他们当然清楚,舒良是得了天子的授意。
但是,天子乃圣明无过陛下,如果真的授意舒良这么做了,那么一定是身边有奸邪之辈教唆蒙蔽。
这种观念,在整个大明,朝野上下,都是深入人心的。
朝廷上,群臣将土木堡之役的罪责都归于王振身上,就是明证。
即便是在民间,也同样是如此。
老百姓们被当地的胥吏煎迫,他们会相信县衙老爷会为他们做主,县令是个贪官,他们会相信府衙的老爷是被蒙蔽了,所以他们会上诉。
地方上各种苛捐杂税,他们只会骂官员,但不会骂皇帝。
他们总以为,皇帝老爷是圣明仁爱的,只是底下有奸臣弄权,所以他们的日子才过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