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于是,他又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
天子之所以压着他的九边提议,非要让他亲自来边境走一遭,是否,也是存了这等用意?
如此想着,外头有一名三十多岁的青袍官员,叩门之后,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拱手作揖,道。
“少保,刚刚宣府传来消息,太上皇圣驾刚刚从宣府起行了。”
此人名为方杲,本是武库司主事,后来被于谦举荐,提拔为兵部员外郎,负责武库司的事务,算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这次的案件,涉及军器方面,所以于谦就将他带了过来。
听到方杲的话,于谦也回过神来。
他本就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去揣摩圣意的人,他有自己的信念。
何况,天子是否有此用意,对他来说,也不重要。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这些事情,他查到了,看到了,只要他还是兵部尚书一天,就要和他们作对到底!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于谦将手边墨迹方干的奏疏整理好,然后仔细的用蜡封起来,盖上自己的钤记,道。
“和以前一样,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于是,于谦的身旁,无人注意的暗影当中,走出一个身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打扮的军士。
此人接过奏疏,仔细查看完整之后,再次用锦衣卫的手法封好,躬身一礼,然后默默的退了下去。
从头到尾,一眼不发。
尽管这种场景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但是,于谦依旧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按理来说,锦衣卫作为朝廷的正式编制,其中的每一个人,在兵部都有档案可查。
但是,这个人,于谦查不到他的档案!
或者说,他能够看到的,是一份普通到极点的档案。
这个人一年前入伍,档案显示是一个普通军户补缺,父亲是锦衣卫小旗,战死在土木当中,他作为独子,承袭了军户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普通的锦衣卫校尉,身世,来历都十分清楚。
但是,细查下去,却可以发现很多的蛛丝马迹,譬如,他的家中所有人都已经亡故,而且,那个所谓的“父亲”,的确有个儿子,但是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左邻右坊都说不常见到人。
再比如,这个人普普通通,丢到人群里压根就分辨不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他的职衔,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锦衣卫校尉。
但是,自从于谦出京一来,所到之处,所有的卫所千户,百户,他都能指挥的动。
于谦相信,如果不是这次调查军屯,需要借助锦衣卫的力量,他可能永远不知道,天子手下还有这样的人。
锦衣卫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不过,于谦却不多问,他只需要清楚,他的这份奏本,在交到这个人手里之后,会悄无声息的送到天子的手中,不会经过任何的程序。
甚至,朝廷上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份奏本的存在
当然,作为兵部尚书,有些消息,于谦还是知道的。
譬如,在瓦剌之战当中,边军战损了诸多精锐的夜不收,其中一部分找到了尸体,但是还有一些,却生死不知
将奏本递了出去,于谦心中松了口气,这才转向一旁进来禀报的方杲,开口道。
“好,你去安排,我们明日启程,去宣府!”
“啊?”
方杲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天子的旨意是昨日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命于谦前去宣府,劝谏太上皇回京。
这件事情没有保密,所以,方杲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当时于谦看完之后,却并不着急,只说手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上两日再启程不迟。
与此同时,他吩咐方杲关注好宣府的动态,有何消息立刻来报。
作为于谦的亲信,方杲自然清楚,于谦此次巡边,身负的职责并不只有一个,虽然大人不曾对他明言,但是从很多蛛丝马迹当中,他也大致能够猜测到,大人在查什么。
原本,方杲也以为,自家老大人是调查军屯一事到了关键时刻,所以不方便立刻离开。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眨了眨眼睛,方杲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道。
“少保,下官刚刚说的是,太上皇已经启程归京了,您”
您不用去了
天子下旨,就是希望您去劝谏太上皇早日归朝,现如今,太上皇没等人去劝,就已经走了,那还去干嘛?
于谦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看了看手里的圣旨,道。
“你不必多问,去办便是!”
方杲虽然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下去安排。
于谦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展开手里的圣旨,看着上头写着的“全权负责太上皇在宣府的一应事务”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太上皇迎归的事情,于谦其实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虽然在身在边境,但是托锦衣卫的福,京中的诸多大事,于谦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
所以他清楚,太子出阁之事一旦成为定局,太上皇便不得不回去了,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
至于让他去到宣府“劝谏”太上皇,其意不在劝谏,而在,去到宣府!
大明边境诸镇,以大同,宣府最重,其中,又尤其以宣府为重,历史悠久,兵员众多,关系也更错综复杂。
这一次巡视诸边,于谦从大同,到宣府附近,再从宣府附近,巡视到甘肃,其实绕了一大圈。
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往宣府城里走。
至于原因
右手轻轻的敲在案上,发出一声声清脆而有规律的响声,于谦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大同伯陶瑾,永乐十四年袭父职,为扬州卫指挥同知,永乐二十一年,调任阳和卫,扈从太宗皇帝北征,性骁勇沉稳,有战功,晋指挥使。”
“正统元年,得安远侯柳溥保荐,故英国公张辅亲试其兵法武艺,擢为都指挥佥事,正统十四年,充左参将,剿平浙江叛乱,四月还师,以功进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八月,也先紧逼紫荆关,陶瑾受命随同宁远侯任礼出征,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朝廷叙功,赐封大同伯,后调任宣府,充总兵官,至今已有半年之久。”
于谦就这么说着,语气平静的将陶瑾的履历细数了一遍。
然后,他停了停,片刻之后,方继续道。
“宣府前任总兵官,为后军都督府都督京营提督大臣昌平侯杨洪。”
“其侄杨信,随杨洪镇守宣府多年,屡立战功,瓦剌一战中,协同靖安伯范广,攻取阳和关,截断也先补给,奠定瓦剌一战胜局,后因杨氏一门已有杨洪晋封侯爵,故授杨信世袭指挥使之衔,准加荫一子为指挥同知,仍于宣府充副总兵。”
话到此处,便说完了。
戛然而止,但意味深长。
夕阳照不到的地方,绣春刀特有的细微碰撞声响起,似乎有人站了起来,然后,归于沉寂
第530章 朝会发难
京师,早朝上。
兵部侍郎俞山站在殿中,拿着手里的军报,感受到四周刷刷刷射来的各种目光,俞侍郎脸上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如芒在背。
“东厂提督太监舒良,强闯行宫,手持中旨,拘拿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以诸护卫不敬圣旨为由,杖责其五十杖,赫赫然威风也。”
“臣到之时,内院当中一片狼藉,太上皇惊惶无措,退于房中,身边仅存袁彬,哈铭二人,闻臣赶来,太上皇遥隔院门,高呼朕在此处。”
“后臣问询,舒良言,闯宫乃为太上皇送去炭火取暖故,时太上皇怒,喝舒良速宣旨后退下,然舒良手持中旨,迟迟逡巡不去,再奏上皇,请太上皇亲自往土木堡致祭。”
“太上皇言,此朝廷自有安排,舒良妄称天子之言,质问太上皇悔否?愧否?臣愚钝,不知此是否宫中内臣可行之事,敬上奏疏,请陛下裁断。”
“臣宣府总兵官大同伯陶瑾,刑部侍郎协理宣府军务大臣耿九畴谨上。”
宣府的奏本,即便是用驿站慢递,也终归是到了。
这种方式虽然缓慢,但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扩散的范围广。
和直送兵部尚书或是直送御前的军报不同,驿站慢递的军报,一般是有兵部的书吏先拆,分类后送到各司主事手中,主事签押后呈递给侍郎,然后再视情况直送宫中,或是继续经由通政司慢递。
中间经过这么多道手续,内容必然难以保密。
所以,在俞山看到军报的时候,消息就已经走漏出去了。
等他下令封锁消息,带着军报急匆匆入宫的时候,不少御史,都已经开始着手写奏本了。
不过,这次天子的反应更快。
还没等这帮御史的奏本递上去,宫中就传下了旨意,明日早朝廷议此事!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副场景。
俞山面无表情的读完军报,然后拱了拱手,便退回了队列当中。
虽然这件事情是陶瑾奏报上来的,但是,现下兵部尚书于老大人不在,还是不要乱出风头的好。
“陛下,臣以为此事重大,舒良身为内臣宦官,竟敢如此逼凌太上皇,实乃胆大包天,有权宦之象,臣闻陛下得军报后,已罢去舒良东厂提督之职,此诚英明之举也,然若仅此,恐难遏制此风,臣请将此獠明正典刑,以警内宫诸臣。”
果不其然,有的是头铁的。
俞山刚刚站稳,科道队列当中,便走出一名青年官员。
礼科都给事中林聪!
正统四年会试二甲第十九名,赐进士出身。
虽然从科举成绩来说,和一甲的天之骄子相比不如,但是要知道,林聪中举的那一年,才二十三岁,次年赴京赶考,一举等第,名列二甲。
即便是到如今,他也不过三十五岁,正是仕途的上升期。
此人性果敢,擅刑案,通礼仪,懂实务,可谓是个多面手。
正统年间,他为御史时,曾上本分析浙江叶宗留叛乱的原因,认为是朝廷矿税设置不合理,对矿工煎迫过甚,才导致大规模的动乱,请求减免当地的矿税,安抚民众,从经济层面,瓦解叶宗留手下由矿工组成的军队。
其后,林聪在刑科给事中任上,纠察冤狱,曾为数个经年疑案平反。
土木之役后,他和其他的科道官员一样,受命出京巡视各处,紫荆关一役后,以功进礼科都给事中。
舒良的这件事情,除了因为调动了锦衣卫的人手,牵扯到兵部之外,另外最有资格发言的,自然就是礼科。
林聪大步上前,再一拱手,道。
“陛下,太祖立国,严禁宦官干政,曾铸铁牌立于宫外,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以示此乃铁律,后太宗即位,仍禀祖制,虽设东厂,却只为缉事监察,虽禀旨意而行,但仍不涉政事。”
“后宣宗陛下登基,命司礼监协助批红,虽得知政事,然仍不可干预政务,惟天子手中一朱笔尔。”
“然及王振,以天子幼冲,窃人君之权,肆意妄为,碎太祖铁牌,行擅权之事,终成祸患,险令我大明社稷有倾覆之危。”
“彼辈宦官,无礼无义,历朝历代,宦官之祸殷鉴在前,如今东厂太监舒良,敢强闯行宫,威逼太上皇,以致天家不和,太上皇如今尚在宣府不归,此诚祸患之象也,臣请陛下,正本清源,早诛奸宦,以修天家之好,复兄弟孝悌之义。”
应当说,林聪的态度极为激烈,张口就是“明正典刑”,“早诛奸宦”这样的词,丝毫都不怕得罪人。
这其实和他一贯以来的政治主张有关。
林聪此人,从入仕之时起,就极为厌恶宦官,当初,就是因为他上疏劝谏天子,近正臣,远宦官,所以,才被打发到了叛乱最严重的浙江去巡视。
可没曾想,他反倒借着叶宗留的叛乱,一举成名。
其后,他也曾多次上疏,抨击宦官擅政,在士林当中有很高的威望。
所以应当说,他这次头一个站出来,且态度如此激烈,并没有出乎其他的大臣的意料。
不过,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年轻,有名望,有能力,这样的人,纵然一时被打压,但是总会升回来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
林聪的老师,是前任吏部尚书王直,也是到现在为止,寥寥无几的以太师衔致仕的臣。
虽然老大人已经归乡,不理政事了,但是,影响力和震慑力还是有的,任何人想要动林聪,都要掂量掂量这位老大人会不会干预。
所以说,作为老尚书王直的得意门生,林聪有这个资本,可以在朝廷上大胆的表达自己的政见,而不用害怕被人刻意针对。
只要他自己持身够正,那么便无所禁忌。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了林聪打头,底下立马就有人跟上,不少御史纷纷站了出来,道。
“陛下,王振之事尚历历在目,宦官弄权之事,必当严惩,不可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