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不多时,袁彬从内院走了出来,道。
“大宗伯,任侯,陶总兵,还有舒公公,太上皇召见!”
老大人们对视了一眼,有些讶然,召见胡濙和任礼,是正常的事情,但是,连带着陶瑾和舒良一块叫进去,是要干嘛?
在场的人都是久历官场之辈,单纯从这么点细节,便大致能够猜到太上皇的想法。
于是,众人齐齐看向了舒良。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这位东厂提督,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假笑,右手一招,礼节周到的示意其他几人先行。
胡濙,任礼,陶瑾,舒良四人,跟着袁彬进了内院,来到太上皇的房外,哈铭在门外等着。
到了门外,袁彬让众人等着,然后哈铭再进去通禀。
对于这般繁复的“礼节”,不管是胡濙,任礼,还是陶瑾和舒良,都没有丝毫的不耐。
既然是来请人的,自然要让人摆足架子。
哈铭再度出来传召,众人才终于真正见到了太上皇。
依旧是一身团龙便袍,但是神色却透着几分疲惫和憔悴,坐在案后,挺直着身子,看着他们下拜。
“臣等叩见太上皇!”
相对来说,陶瑾和舒良相对平静,毕竟,经历过那般激烈对抗的场面,再见其他时候,都觉得是小场面。
但是,胡濙和任礼就激动的多。
任礼虽然身着戎装,但是依旧干净利落的下跪,道。
“陛下,臣来迟,让陛下受苦了,自土木一役,臣日夜所念,惟陛下之安危,如今见到陛下安然归来,实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说罢,任侯爷哐哐在地上三叩首,光听着就感觉疼。
见此状况,朱祁镇也有些意外。
实话实说,他和任礼的关系,并算不得亲近,虽然说,任礼跟随定西候蒋贵击破阿岱汗,让他非常高兴,赏赐了宁远伯的爵位,但是,那更多的,也是看着蒋贵的面子。
毕竟,对于当时的朱祁镇来说,他有更好的选择,勋贵世家,无论是有底蕴的,还是有战功的,有资历的,都随他挑。
任礼即便是战功卓著,也并不算特别出挑。
至于其后,任礼又被调遣到各地平叛,在京城的时间很少,更谈不上什么简在圣心。
因此,如今任礼的这般表现,在让朱祁镇感到意外之余,也升起一阵阵的感动。
果然,朝廷当中,还是就忠君之人的!
“任卿不必如此,朕虽深陷迤北,但终归于朝,过去种种,不必再提,且请起身吧。”
破天荒的,朱祁镇的口气变得温和起来。
于是,任礼再度叩首,起身按剑而立,道。
“陛下放心,臣此来受圣母所托,定护陛下周全,不令宵小之辈再逞凶威。”
说这话,眼神还瞟了一眼旁边的舒良。
这一下,朱祁镇更是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待朕日后见到圣母,定当为任卿叙功。”
一时之间,君臣相得,气氛和乐。
然而,在这般气氛当中,却忽然响起一阵努力压抑的抽泣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发出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入门之后,拜倒在地,却一直低头不语的胡濙老大人。
似乎是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这位大宗伯略略抬起了头,众人这才看清,他老人家苍老的面庞上,早已经是涕泪横流。
见此状况,朱祁镇神情有些踌躇,下意识的伸手道。
“胡先生……”
相比较于任礼,朱祁镇和胡濙的关系,明显更亲近,情谊也更深厚。
作为先皇留下的五大辅政大臣中,现今唯一还在世的大臣,胡濙对于朱祁镇来说,是长辈一般的存在。
说一句看着他长大的,绝没有一点的夸大。
因此,见到胡濙如此,朱祁镇甚至感觉到有些坐立难安,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所幸,胡濙也不需要他做什么,老大人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的止住眼泪,但是还是带着几分抽噎,断断续续的道。
“太上皇放心,老臣没事,只是,时隔一年,老臣再度得见天颜,心中想起当初先皇临终之时,对老臣的殷殷嘱托,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一时情难自抑,冒犯太上皇了。”
提起先皇,朱祁镇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惭愧之色,道。
“先生快快请起,时至今日,朕已知错,当初,朕不该一意孤行,执意北征,结果……是朕辜负了先皇的期望……”
气氛一时有些黯然,到了这个时候,胡濙才终于止住了抽噎,颤颤巍巍的抬起手,就仿佛一位温和长者一般,轻轻摆着手,道。
“都过去了,您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说着话,胡濙撑着地,艰难的蹒跚起身,从袖子当中,拿出了几份书信,道。
“太上皇,老臣此来,带来了圣母,端静皇后,还有天子的家信,圣母和端静皇后,听闻太上皇到了宣府,都十分高兴,每日里必数次询问车驾到了何处,她们,都盼着您早日回京团聚呢!”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脸色复杂,有渴盼,有期待,但是同时,也渐渐的恢复了冷静。
随即,袁彬将胡濙手中的几份书信,递到了朱祁镇的案前。
看着眼前几份落款不同的书信,朱祁镇犹豫了一下,率先拆开了孙太后的信,认真的读了起来。
片刻之后,朱祁镇将信放下,眼神却落在任礼的身上,片刻之后,方意味深长的问道。
“任卿,如今朕身边,缺少一位统掌护卫之人,不知,用你这位侯爵来任,可大材小用?”
孙太后的这封信,写的十分平常,里头有很多闲话家常的事情,相反的,对于催促归京的正事,却并没有怎么提及,只说了一句,让朱祁镇把握分寸,早日回京团聚。
然而,这些看似唠叨的闲话,基本都是内宫之事,唯一一件涉及外朝的,便是和任礼有关的。
孙太后在信中,提到了会昌伯被夺爵的事情,与此同时,她看似不经意的,提到当时,唯有任礼据理力争,让她感到十分安慰。
仅是这一句,对于朱祁镇来说,便够了!
果不其然,任礼闻言,立刻行了个军礼,神色坚毅道。
“为陛下分忧,乃臣之荣耀,臣愿随时听候陛下吩咐。”
朱祁镇心中大定,点了点头,道。
“好,既然如此,自今日起,朕身边的一应护卫职责,都交由任侯负责,舒公公,你,就不必再管了!”
这话说的十分有底气,朱祁镇甚至有些期待,舒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或者说,他态度倨傲的拒绝的样子。
但是,都没有。
舒良的脸色十分平静,道。
“太上皇既然有命,内臣自然遵旨,明日起,内臣就撤去所有人手,将外围护卫之责,移交给任侯。”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朱祁镇感到有些不舒服。
但是,此时此刻,他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于是,很快打开了第二封信。
这份,是钱皇后的!
相比较孙太后的平淡,钱皇后的这封信,写的长长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浓浓的关心和思念。
慢慢的读着这封信,朱祁镇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与此同时,几乎是掐着他读完信的同时,胡濙一招手,身后的侍从搬上来两个箱子,打开盖子,里头是一件件厚实的冬衣鞋靴,针脚细密,一针一线,似乎都凝聚着主人的心血。
胡濙道:“太上皇,这是端静皇后,托老臣给陛下带来的冬衣,娘娘说,塞外苦寒,宣府的天气也十分寒凉,请太上皇万万要保重身体,她在宫城当中,日日夜夜,都期盼着能够重新和您想见。”
看着这些衣帽,朱祁镇的眼中,隐隐浮起一丝水光。
他小心的将信叠好,重新装回信封当中,想了想,直接将它放在了心口处,然后,脸上带着一丝矛盾之色,犹豫着低声问道。
“先生,皇后她……怎么样了?”
按理来说,胡濙是外朝大臣,钱皇后是内宫后妃,这句话问的并不算合适。
但是,无论是朱祁镇还是胡濙,都没有觉得不妥。
还是那句话,胡濙对于朱祁镇来说,是长辈一样的存在。
胡濙神色有些复杂,张了张口,又止住了话头,如是再三,他老人家方开了口,道。
“这话,太上皇又何必问呢?”
说着,胡濙将目光落在那一箱衣物上,长叹一声,道。
“这一针一线,皆是娘娘的心血所凝,其中有多少深情厚义,太上皇比老臣清楚。”
“您问老臣,娘娘怎么样了……”
“老臣只有一句话,也还是那句话,娘娘她,日日夜夜都在宫中苦求,期盼着能早日再和您相见。”
“陛下,跟老臣回去吧……”
第517章 他说……
胡濙的这番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蕴含的力量,却比什么话都更强。
太上皇和端静皇后的情谊,所有人都是看在眼中的,尤其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这份不离不弃的情谊,对太上皇来说,更显得珍贵无比。
所以,基本上每次见到京中来人,太上皇必然离不了的,就是询问端静皇后的近况。
然而,所有人的回答,都没有胡濙的这短短几句话来的有力量。
端静皇后是什么样的近况?
其实原不必说,从袁彬到朱鉴,再到李贤等人,在不断的追问之下,其实都已经将具体的状况说的十分详细。
每日跪在佛前,诵经不停,持斋茹素,殷殷期盼太上皇早日回京,甚至因此而双腿不良于行。
到了夜里,无论是秋雨寒凉,还是雪花翻飞,她老人家都不准殿中生火,要陪着太上皇一同受苦,以稍纾思念之情。
她老人家所居的翊坤宫,经常是夜夜通明,灯火不息。
那是端静皇后,遥望着迤北,在无声的流泪,长期的郁结于心,流泪不止,让她的左眼几乎不能视物。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以皇后之尊,亲自拿起针线,为太上皇缝制一件件的衣物,通过各种法子,送到迤北苦寒之地,生怕太上皇冻着。
这一一的细节,太上皇都清楚,所以,胡濙根本就不用说。
他要做的,是让太上皇自己想!
所以,他说自己只有一句话……
“娘娘她,日日夜夜都在宫中苦求,期盼着能早日再和您相见。”
这句话,重逾千钧!
朱祁镇忽然就感觉鼻头一酸,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往日和钱皇后的种种恩爱场景,身上厚实细密的一件件衣物,伊人在寒冷的宫中,日夜苦守的场景,一幕幕的在他的眼前滑过。
这个时候,胡濙口气轻缓,说……
“陛下,跟老臣回去吧。”
这一瞬间,朱祁镇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案上最后的那封信,来自自己的亲弟弟,自己离开时还是郕王,现如今已经是皇帝的亲弟弟,给他写的家信,让他生生的止住了几乎要喊出的话。
拳头紧紧的被捏住,又放开,再捏紧,再放开,如是再三,朱祁镇总算是将眼眶当中的水光重新隐了回去。
他没有回答胡濙的话,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压抑住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
然后,抬手,拆信。
“弟祁钰敬奉大兄太上皇帝书。”
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句话。
熟悉的端正小楷,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甚至用着敬称。
但是,朱祁镇却感觉无比的刺眼。
从“臣弟”到“弟”,短短的一个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