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320章

作者:月麒麟

事实上,只要朱祁钰给予汪氏足够的信任,那么有中宫凤印在手,她就能摆平所有事情,不需要他过多插手。

让他在意的是……

“杭氏,朕想知道,方才济哥为何会主动求朕,让朕为他开蒙?”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对于见济这个小小的孩儿,始终心怀着愧疚之心。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唯有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他从记事开始,就承载了自己父皇沉重的期望,不仅天资聪颖,乖巧懂事,而且读书习字样样努力,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温习功课。

但最终,却在一场病中,彻底离开了人世。

所以,醒来之后,朱祁钰对这个孩子格外的关切,希望能稍稍弥补往昔的遗憾。

杭氏可以争权,但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拿朱见济做法,这超出了朱祁钰的容忍范畴。

闻听这句问话,杭氏先是一愣,问道:“陛下这是怀疑臣妾教唆济哥吗?”

接着,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哭着道。

“臣妾知道,年前的那桩事情,让陛下很是震怒,当时,臣妾确实是被迷了心窍,可到底,济哥是臣妾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也是臣妾身上掉下的肉。”

“那时济哥发烧的样子,臣妾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何况,为着那桩事情,陛下已经教训过臣妾一回了,臣妾明知陛下会生气,又岂会再行此事?”

杭氏抬起头,声音充满了委屈。

“陛下明鉴,济哥为什么突然说要读书,臣妾确实不知道,您知道这孩子,平时不喜欢说话,他从没跟臣妾说过什么,要读书识字之类的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色方缓和了些许,摆手道:“起来吧。”

倒不是说,他是个轻信的人。

只是对于杭氏,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杭氏是小门小户出身,她好吃穿,爱首饰,也喜欢出风头,但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这一点,从之前突发奇想让济哥背诗词,就可见一斑。

想复宠的法子多了,这简直是最笨的一种。

最近一段时间,朱祁钰国事繁忙,往后宫去的少了些,所以大抵,杭氏觉得受了冷落,又在想法子“复宠”。

所以,她没事就跑到景阳宫来,陪吴太后“解闷”,希望能够多在朱祁钰面前晃悠晃悠,多要些宠爱。

但是,凭杭氏的脑子,能够想到这个法子,也差不多就到头了。

而且,就如她刚刚所说,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岂能不疼?

上次的诗词之事后,杭氏着实紧张了好久,很长一段时间,都须臾不离的陪着济哥。

这一点,朱祁钰是清楚的。

至于济哥,好吧,这孩子除了早慧,倔强,最大的好处,就是孝顺。

十有八九,是因为这段时间,杭氏在自己宫里,私下里说了什么受冷落了之类的话,被济哥听见了。

这个孝顺的孩子,就想着替母亲讨好一下父皇。

但小小的人,能有什么办法,之前的时候,怕是杭氏为了哄他背诗,说过什么书读得好,父皇就会高兴的话。

所以他记在了心里,刚刚朱祁钰说,想让他跟着太子一块开蒙读书。

成年人自然听得出来,是在警告。

但是这么一个孩子,又怎么听得出弦外之音,于是兴冲冲的站出来,想要讨父皇的欢心。

就像前世的时候,他努力读书,日日用功,只希望能够承担起父皇给他的期望。

如此而已……

心中被一阵酸涩的情绪胀满,朱祁钰扶起还在啜泣的杭氏,拿起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道。

“你说的话,朕都相信,但是,你也有错!济哥小小年纪,却全无普通孩子的童稚天性,这和你平日里对他的教导是分不开的。”

济哥和慧姐差不了两个月,但是,慧姐就活泼的多。

朱祁钰每次往坤宁宫去,慧姐都是第一时间跑到他身边,咯咯笑着往脖子上爬,哪管得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

相反的,想起自己进门时,济哥离开前,小小的人一板一眼行礼的样子,朱祁钰心中就一阵不是滋味。

搁下手里沾湿的帕子,他继续道。

“济哥是个好孩子,聪慧,仁孝,懂事,但是心思也重,他才三岁,正是该玩该闹的年纪,你以后少拘着他,让他多跟慧姐亲近,别小小年纪,就成了个道学先生。”

“至于读书,等他再大些,起码要五岁吧,孩子太小,读书很累的,到时候,朕亲自教他识字,等再大些,再找先生来教。”

说着话,朱祁钰的心绪低落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也低了下来。

“朕小的时候,就是三岁多起的蒙,陪太子读书,不是什么好事……”

杭氏总算是止住了小声的抽泣,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道:“臣妾知道了。”

停了片刻,她似乎是感觉到了朱祁钰低落的情绪。

于是,她试探着把手伸了过去,小心的放在朱祁钰的掌心里头,没有继续说话……

第494章 知错能改否

不多时,杭氏也告退了。

她不是个心思特别深的女子,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待她带着济哥离开景阳宫的时候,眉眼间已多了几分欢欣之意。

炉火燃着,暖融融的,青珠自是懂得察言观色,悄悄挥手斥退了多余的宫女,只留了几个贴身服侍的。

朱祁钰呷了口茶,似乎在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后宫的这一摊子事,他早就有所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吴太后跟汪氏的关系,就变得有些恶劣起来。

开始是为了选秀,被他挡了回去,后来没多久,汪氏怀了身孕,宫中平静了不少,结果,这次又闹出了这桩事。

不得不说,即便是明断如朱祁钰,在这些家务事面前,也有些想不明白。

要知道,之前的时候,吴太后一直是很满意汪氏这个儿媳的,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很好的。

甚至于,因为他对于济哥超乎寻常的关爱,吴太后还曾经特意敲打过他,告诉他中宫位重,不可妄动。

汪氏因为生慧姐的时候,身子有亏,又在朱祁钰病中忙前忙后,差点有了隐疾,也是吴太后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嘱咐太医好好照料调养。

怎么到了现在……

“皇帝是不是觉得,哀家在刻意针对你那媳妇?”

吴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竟似是对朱祁钰的想法清清楚楚。

此刻没有外人,这件事情虽是家务事,但始终拖着也不是法子。

于是,稍一犹豫,朱祁钰便点了点头,道。

“母妃,芸娘操持后宫,一向妥帖,对您也十分孝顺,若非孕期,晨昏定省从不曾缺,可是,自从选秀之事起,朕总觉得,您对她多有不满,不知她到底出了何错,惹您不悦?”

吴太后沉默着,神色有些复杂,定定的望着自家儿子,片刻之后方道。

“她当然没有出错,错的是你,钰哥!”

朱祁钰皱着眉头,没明白吴太后的意思是什么,但还是起身侍立,道。

“请母妃垂训。”

吴太后似乎觉得有些发闷,从榻上起身,在暖阁当中踱了两步,方道。

“早些时候,你跟哀家说过,皇帝独宠一人,乃取祸之道,正因于此,你不顾外间议论,重起选秀,为宗嗣长远计之。”

“怎么,轮到你自己的身上,就想不明白了吗?”

印象当中,上一次吴太后用这种严厉的口气跟他说话,还是自己出宫开府之前。

那时年幼,他拿着被先生说好的课业到父皇面前,想讨父皇夸奖。

当时,父皇瞥了一眼,随手便放在了旁边的案上,接着,吩咐人给了他一斛珍珠,便将他打发了出来。

从头到尾,父皇的眼睛,都盯着罐子里的那两只蛐蛐。

回到了景阳宫,他头一次被那时还是贤妃的母亲严厉的训斥了一番,足足罚跪了两个时辰。

心中念头转过,朱祁钰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情绪,抬头道。

“母妃此言差矣,皇后为六宫之主,自有尊荣。”

“何况,朕虽和皇后相得,但也不曾独宠,各宫各处,朕每月都会过去,除了皇后外,郭嫔如今也有身孕,如何能说朕独宠一人?”

吴太后自是不知自家儿子还记得陈年旧事,闻听此言,她更是皱了眉头,来回的在暖阁当中走动。

半晌,她重新坐回榻上,脸色却沉着,道。

“你这是狡辩!”

“别的不说,早先你父皇宫中,有位份的后妃,有十七八个,没有位份的更是多了去了,难道她们不都是受了你父皇宠幸吗?”

“难不成,因为你父皇后妃够多,雨露均沾,他就不是独宠那孙氏一人吗?你如今不过是将独宠之人,从贵妃换成了皇后,有何区别!”

这话明显也带着情绪,朱祁钰抬眼便能看到,吴氏攥着的手,骨节都在发白。

于是,他低下头,不再争辩。

但是吴太后又岂会不了解这个儿子,一脉相承的倔脾气。

长长的叹息一声,吴太后竭力将口气放缓,道。

“后宫独尊皇后,这本没什么错,但天子独宠一人,哪怕是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需知道,后宫之中,除了有中宫尊荣,更有的是母凭子贵,是,你对济哥很是疼爱,可对杭氏呢?”

“你可曾想过,她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妃子,更是你的长子之母,你,给了她足够的尊荣吗?”

哪怕在竭力控制,但是吴太后语气中的一抹怨怼,依旧难以掩藏。

这不是对着朱祁钰,而是对着,已逝的先皇!

朱祁钰低着头,吴太后却词锋犀利,望着自己这个位居九五的儿子,冷声问道。

“如今你后宫的妃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宫务也比之前重了不知凡几。”

“何况,太上皇将归,南宫各处的洒扫,布置,各处宫人安排,哪样不是要务,皇后拖着那么重的身子,能安排的好吗?”

“论位份,杭氏乃是贵妃,皇后之下,数她最贵,论资历,她和皇后与你一同成婚,是潜邸旧人,除此之外,她还是你长子之母。”

“当此状况之下,你告诉哀家,杭氏凭什么不能暂代皇后,协理六宫?”

朱祁钰不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一丝深思之色。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得不承认,吴太后说得对。

后宫之中,除了位份,还有权力和圣宠,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尊荣地位。

就像外朝衙门里头,也不是品级越高,就地位越高的。

如吴太后所说,大明之前的后宫,的确没有一个特别明晰的制度,但是,有一条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母凭子贵。

只要育有皇子,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出身,也该有和皇子之母身份匹配的尊荣和地位。

当然,只是“该”而已,大多时候,是做不到的……

见儿子这副神色,吴太后方脸色稍霁,道。

“你那媳妇自是恭谨,没什么错处,可这番道理,你却该是明白的,坐上了大位,就该是身不由己之人。”

“早前的时候,哀家想让王家女进宫,想着等她进了宫,顾及到外朝,你总也该做做表面功夫,结果,你拦下了。”

“也罢,外戚太强,不是好事,可杭氏又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身为皇子之母,哀家要抬举她,又怎么了?”

暖阁当中,仅有的几个侍奉宫人,也默默的退的远远的,青珠更是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守在了暖阁的外头。

炉火的声音嗤嗤作响,朱祁钰沉吟不语。

吴太后的这番话,也算是解开了他的疑惑。

杭氏的心机没有那么深,所以很多时候,她做事其实有些莽莽撞撞的。

这段时间,她一直往景阳宫跑,以吴太后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想法。

但是,吴太后依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仅对她多加宠爱,还愿意主动替她开口担责。

这背后,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世人皆苦,谁又能够轻言脱去藩篱,纵使天子之尊,亦有不得已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