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所以如果要廷鞠,等于就是他自己来审。
但是说实话,金尚书自己,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
他在朝堂也沉浮了多年了,自然能看得出来,这桩案子背后牵连的巨大利益。
无论最终审出个什么结果,都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但是要让他支持御审,那么就等于开了天子干涉具体刑案审理的先河,他同样是不愿的。
两害相权,金尚书也只能取其轻了。
事实上,这也是在场群臣的想法,然而天子听完了之后,却没有什么表示,而是将目光放到了朱音埑的身上。
很显然,是在质询他的意思。
朱音埑似是踌躇了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不可!”
“这件案子所涉之人皆是宗室,说到底乃是皇家家事,陛下身为族长,主审并无不妥。”
“何况,此事既是朝事,亦是家事,陛下除了考虑群臣之意,亦当顾及宗室之心。”
朱音埑的口气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了一份奏疏,高高的举过头顶,道。
“恭请陛下御审之议,非臣一人所请,乃众宗室亲王共推之,此乃臣入宫之前,众位叔伯交予臣的联名奏本,同请陛下为亲审此案,请陛下御览。”
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群臣纷纷望向朱音埑手中那份看似平平无奇的奏本,一阵议论声便响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年轻的镇南王世子,竟然手里还捏着这么一份大招。
事实上,天子亲审不亲审的,除了事关自身的三法司之外,其他的老大人们是无可无不可的。
毕竟,就算是开了这个先例,天子毕竟是日理万机,不可能真的天天过问普通的刑案。
但是这份奏疏递上来,意义可就不同了!
这代表着整个宗室在向朝廷施压,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宗室的态度。
这其中,尤其以宁阳侯陈懋的脸色难看的很。
他比别的人更加清楚内情,因此,在看到这份奏本的一瞬间,想到的也就更多。
镇南王一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朱音埑身为镇南王世子,心有不甘,要求重审,还能够让人理解。
但是这份奏本,却让陈懋感到了浓浓的不安。
要知道,擅自插手朝廷事务,是宗室的大忌。
这件案子虽然说是宗务,但是总归是归朝廷处置的事务,宗室们贸然插手,也是有些犯忌讳的。
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联名上奏,如果不是一起昏了头,那就说明,他们有把握,能够将这铁证如山的案子真正推翻。
一时之间,陈懋的心中也有些动摇,广通王等人所说的当年内情,真的全都是实情吗?
镇南王在堂上一直坚持否认那份诽谤仁庙的诗词,真的是垂死挣扎的无用功吗?
朝臣们各怀心思,内侍却早已经将朱音埑手中的联名奏本,递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朱祁钰翻开快速的浏览了一遍,神色略有些为难,对着底下沉吟道。
“这份奏本,乃是周王叔祖亲笔所书,诸多宗室亲王联名,他们不仅要求朕亲审此案,而且还要求亲自上殿听审。”
底下群臣的议论声更盛,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多年下来,还头一次见宗室们这么硬气。
一时之间,朝臣们心中也不由得产生了疑惑。
难不成,镇南王的案子,真的是冤案?
这个时候,陈懋心中的不安之感更盛,当下,连自己的嫌疑都顾不得,出言道。
“陛下,此案即便重审,也需耗费大量精力时日,但是宗室诸王,不可久离封地,陛下您又日理万机,专心此事,恐耽误朝政,因此,还是交由法司审理更为妥当,金尚书所言甚是,若镇南王世子怀疑朝中有人偏私,可令廷鞠便是。”
这个时间点,陈懋出言反对此事,朝臣望着他的目光当中,皆不自觉的多了几分莫名。
对于这些理由,朱音埑早有准备,直接道。
“陛下,臣奔走多日,已寻得证据,可证明家父蒙冤,不必耽搁太多时间,只需陛下恩准,将一应涉案人等传唤上殿,真相自明。”
朱祁钰还没张口说话,外头忽然又有两个大汉将军入殿,拜倒在地,道。
“启禀陛下,周王,襄王,晋王,秦王等十余位亲王,在宫外请见,声称镇南王有冤,欲请陛下亲审此案。”
得,这就是下了大决心了。
这么多王爷都过来堵宫门了,谁还敢再拦着?
毕竟,说到底,这案子的确是天子家事。
臣这边,几个七卿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刑部尚书金濂上前道。
“陛下,既然诸宗室亲王群情汹汹,想来此案非陛下圣裁不可,世子既然有言,已有新的证据,不妨当廷审理,还镇南王一个清白。”
于是,这件事情总算是达成了一致。
朱祁钰点了点头,从御座上起身,道。
“既然如此,朕今日便亲审此案。”
“传旨,召诸亲王入奉天殿候驾,锦衣卫即刻前往宗人府,将涉案人等及证人证物,尽数拿入宫中。”
“诸卿随朕,移驾奉天殿!”
第303章 御审
大明的早朝相对随意,更多的偏向于君臣讨论政务的场合,因此一般都设在日常处理政务的文华殿中。
但是如今,既然要御审这么一件大案,而且宗室诸王皆要列席,那么再在文华殿就不合适了。
为了彰显正式,也给群臣和底下的人一些准备的时间,便移驾到了皇城正殿,奉天殿。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奉天殿中传出礼官洪亮中正的声音。
“陛下升殿!”
于是,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纷纷拜倒在地。
最前方,是同样一身厚重朝服的亲王宗室,往后才是文武群臣。
所有人拜伏于地,恭敬道。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早已换下了早朝时的常服,同样一身朝服,头戴十二旒冠,手执大圭,端正坐在御座之上,脸色肃然。
“锦衣卫何在?”
消失许久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一身飞鱼袍,快步来到殿中,道。
“臣在!”
“带原告广通王,阳宗王,被告镇南王上殿。”
“遵旨。”
卢忠后退两步,退出大殿,不多时,便有带着几个锦衣卫押送这镇南王三兄弟来到殿中。
他们三人虽然被关押在宗人府大牢,但是毕竟还是郡王之身,气色都还算不错。
就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对于莫名其妙的被宣上殿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朱祁钰略一沉吟,便开口道。
“今日,有镇南王世子朱音埑击响登闻鼓,朕依太祖皇帝所设登闻鼓之制,从诸宗室大臣所请,御审此案。”
这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朱祁钰已经命宗人府将审讯的详细案卷,都送到了殿中,供群臣了解案情。
因此,他并不多赘言,直接便转向一旁的朱音埑,开口道。
“镇南王世子,方才你曾有言,堂审之上,宁阳侯等人偏听偏信,不给你父子质证辩驳的机会,又言你已经找到了证据,能够证明你父蒙冤。”
“那么如今,朕亲自主审此案,当着宗室群臣的面,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你若有证据便可拿出来,觉得审讯当中有疑点之处,亦可当廷质询!”
朱音埑拱手谢恩,随后便稳步上前,来到广通王的面前,道:“王叔,你我本是一家,但是如今,你既然如此谤我父王,身为人子,小侄也只能得罪了。”
说罢,朱音埑脸色变得认真起来,转身对着群臣开口道。
“诸位叔伯,各位大人,广通王,阳宗王二位王叔,质证我父王诽谤仁庙,陷害前岷王世子,有两个证据,其一是那份所谓的诗词,其二便是所谓酒楼伙计的供词。”
“但是今日我要说的却是,那份所谓的诗词,根本就是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诸大臣纷纷议论起来,倒是宗室诸王,似乎对此有所预料,显然颇为从容,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相对的,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却十分激动,怒声道。
“黄口小儿,胡说八道,你父王做下这些腌臜事情的时候,你连奶都还没断呢,晓得什么!”
眼瞧着自家儿子被呵斥,镇南王也坐不住了,同样上前道。
“音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们对本王有不满,冲着本王来,何必吓唬音埑?”
这副父子情深的样子,倒是看的殿中不少宗室连连点头。
朱音埑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胖老爹,脸色依旧镇定,道。
“二位王叔不必激动,小侄既然敢说,自然是有证据的。”
“不过,在拿出证据之前,关于此案小侄有些疑点,要质询一下二位王叔及王叔带来的证人。”
说着,朱音埑转身,对着天子拱了拱手道。
“请陛下传唤那名酒楼伙计上殿。”
朱祁钰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人早已经在殿外候旨,因此,没过片刻,那个自称是酒楼伙计的老头便被带到了殿上。
虽然锦衣卫早就给他做了心理建设,但是他毕竟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刚一进殿,就跪在地上,深深的低头,身子都在哆嗦。
朱音埑得了允准之后,便开口问道:“你自称是武冈城内酒楼的伙计,宣德二年上元节,曾见到镇南王在酒楼当中宴饮,可有此事?”
那老头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的说了声是。
于是,朱音埑又问:“之前你在堂上供认,说当日曾见镇南王写下一份诗词,之后岷王世子闯入酒楼,二人发生了争执,不欢而散,是否如此?”
那老头还是不迭称是。
群臣在一旁看着,目中露出一丝疑惑。
到这个阶段为止,案情的发展和宗人府堂审的流程,并无二致,也没有新的情况出现。
难不成,这位镇南王世子,就是想要重新过一遍流程,或者是想证明这个证人是假的?
前者毫无意义,后者的话,恐怕难度有些大。
宁阳侯等人就算再偏心广通王,在这等大事上,也绝不敢作假的,毕竟,这种事情若是作假,一审就可以审出来。
陷害郡王的罪名,可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起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朱音埑的用意。
两句话问完,那老头的紧张感稍稍退去了几分,朱音埑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继续问道。
“既然如此,你可看到,镇南王所书的那份诗词,上面究竟写了什么?或者,听到在场的人读了上面的内容?”
那老头略略抬了抬头,声音仍旧带着几分怯意,道。
“回禀贵人,小的不识字,并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当时,镇南王刚写好,岷王大公子就带人闯了进来,场面一片混乱,小的也不敢近前,什么也没听到。”
朱音埑点了点头,示意锦衣卫将这老头重新带下去,方转过身,对着天子道。
“陛下,从方才此证人所言,可以得知,他并不能确认,宣德二年上元夜,我父王所写的诗词,就是阳宗王手中那份所谓的,诽谤仁庙的诗词。”
“士子宴饮,诗酒唱和,本就是常事,如何能够凭此断定,我父王当夜所写的诗词,就是诽谤仁庙的诗词呢?这未免过于牵强了些。”
另一边,宁阳侯陈懋的脸色黑了下去。
从登闻鼓响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个所谓的镇南王世子,绝对是有备而来。
今天,要是真的让他把这桩案子反过来,那么一个陷害宗室,偏私不公的罪名,他是如何都逃不掉的。
因此,朱音埑说完,他头一个便站出来质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