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201章

作者:月麒麟

文华殿中。

两个绯袍老头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肯让着谁,说话之间都甚不客气。

事实上,王文和薛瑄两个人,也的确是有仇的。

当初,王振势大,其侄王山想要强娶一个锦衣卫校尉的妾室,结果遭到正室的阻拦,于是,王山便设计陷害那正室,说她毒杀丈夫。

案子送到了大理寺,时任大理寺丞的薛瑄察觉不对,于是上奏要求复查,同时,还串联了一帮御史,弹劾都察院监察御史失职。

结果没想到,王山早就勾结锦衣卫,将一应证据全都销毁。

到最后,不仅案子被翻过来,薛瑄自己也被搭了进去,王振翻过来指使人弹劾薛瑄收受贿赂,替罪囚脱罪。

于是,薛瑄被下狱,并且按照程序进行了廷鞠。

因为当时大理寺卿一职空缺,左都御史外出巡查,所以由右都御史王文负责主持。

可没曾想,廷鞠刚一开始,王文还没开口,薛瑄就破口大骂,说王文攀附王振,身为右都御史,审理涉及御史的案子,监守自盗。

给王文气的,差点没一拳头打死这个老头。

当时,锦衣卫销毁了一切证据,又伪造了薛瑄的一个属下受贿的证据,因此,廷鞠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审出来。

最后,在王振的唆使下,正统皇帝要治薛瑄受贿为罪囚脱罪的死罪,最终在众大臣的立劝之下,才改为了罢职,直到土木之役后,他才被官复原职。

因此,两个人可谓结怨已久。

王文觉得这个老货口不择言,又臭又硬,薛瑄觉得王文毫无气节,攀附权宦。

加上薛瑄差点真的被弄死,两个人的梁子自然是越结越大。

这也是薛瑄为什么嘲讽王文越来越会扣帽子的原因。

但是,平心而论,当年的那桩事情,王文其实是自责的。

当时,他虽然有心相救薛瑄,但是奈何廷鞠之上,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薛瑄的清白,加上他一气之下,就如实上禀,差点害得薛瑄被杀。

因此,薛瑄一提当年的事情,王文的气势便弱了三分,一时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景,朱祁钰叹了口气,他的确是把这茬给忘了。

满朝上下,王文谁都不怕,但是唯独这个薛瑄,王文对他心中有愧,说不了三两句就落下下风,也是正常。

不过,他倒也不着急,因为这场朝会,他原也没指着王文能够力排众议。

他安排王文做这个吏部尚书,可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能在这个时候变成满朝皆敌。

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朱祁钰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咚!”

“咚!”

“咚!”

沉重的鼓声蓦然响起,从远远的宫门外传入殿中。

原本被两个老大人辩论吸引的文物群臣,闻听此声顿时浮起一丝疑惑。

早朝又不是常朝,不起大乐,怎么会有鼓声传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左都御史陈镒,他眉头紧皱,转身遥遥望向殿外鼓声响起之地,失声叫道。

“是登闻鼓,何人胆敢敲响登闻鼓?”

老大人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不少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群臣顿时议论纷纷。

太祖立国,沿袭前宋旧制,于午门外设登闻鼓,凡军民百姓有冤需诉,可鸣响登闻鼓,直达天听。

开始的时候,登闻鼓的制度并不完善,因此,洪武时代,有不少百姓因为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敲响登闻鼓。

因此后来,朝廷便定下了两条制度。

敲响登闻鼓者所诉案件,需是经由县衙,府衙,按察司,刑部,大理寺逐级复核之后,仍有冤情者,方许击鼓鸣冤。

若越级鸣鼓者,俱杖五十,若击鼓后,朝廷查实并无冤情者,杖一百,事重者从重处罚。

虽然在实际执行当中,如果审出的确存在冤枉,越级上诉的五十杖通常可以免去。

但是这一条法令对于平民百姓的震慑力还是有的,朝廷已经有七八年都没有接到过足以敲响登闻鼓的案件了。

因此,有不少刚刚入朝不久的老大人们,都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登闻鼓是大事,虽然好些年都没有人敲响了,但是登闻鼓却一直都由六科和锦衣卫的人轮流值守。

因此,鼓声响了不过片刻,便有一名身着飞鱼袍的锦衣卫百户自殿外请见。

进殿之后,那百户拜倒在地,手中捧着一份诉状,道。

“臣登闻鼓值守百户邓文参见陛下,方才宫门处有人自称是镇南王府世子朱音埑,手持诉状敲响登闻鼓,欲为父鸣冤。”

“臣依律例,已派手下校尉,将其暂押于午门外,并转呈其诉状,请陛下御览。”

镇南王府?

听到这个名字,群臣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将目光投向尚在殿中辩论的薛瑄和陈懋等人。

这不是巧了吗?

这边这几位刚好拿着镇南王的案子掰扯来掰扯去,差点把天子都折腾进去。

结果这话音都还没落呢,那边人家镇南王的儿子,就敲了登闻鼓,说要为父鸣冤?

这可就有意思了!

薛瑄等人立劝天子,即刻遣派使团最大的理由就是,这桩案子的内情一旦公之于众,天下百姓会不自觉的将案情比照天家如今的状况。

但是如今,人家口口声声的喊着冤枉。

这案子没审两天,要是就被这么翻了过来,可是啪啪的打脸啊。

何况,这又不是普通的案子。

涉及到天家颜面,还涉及到一位亲王世子,三位郡王,身份地位举足轻重。

一旦要是被翻了过来,那宁阳侯他们几个审案的,能有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陈懋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上前道。

“陛下,镇南王一案,证据充足,案情明了,审理过程俱有都察院,大理寺,东厂共同监察,更有十数名宗室亲王,亲临听审,岂会有冤情不明?”

“以臣所见,这必是镇南王心怀不甘,垂死挣扎,朱音埑贸然敲响登闻鼓,惊扰圣听,当一同下狱。”

但是,他能想到的,别人岂能想不到。

俞士悦也立刻上前,道。

“陛下,太祖设登闻鼓,原本便是为了洗雪冤情,通畅言路,何况此案事关重大,既然登闻鼓响,自当重审案件,详查其中疑惑之处。”

“以臣所见,不妨召朱音埑上殿自陈,臣相信,他既然敢击响登闻鼓,必是有冤要申,岂可不分青红皂白,随意下定论,若是事事如此,登闻鼓岂不形同虚设?”

王文也撇下薛瑄,开口道。

“陛下,俞阁老所言甚是,太祖有制,凡登闻鼓响,必经圣听,此谓之直诉,何况此事涉及宗务,臣请陛下召朱音埑上殿,于群臣面前,细说分明。”

登闻鼓响,天子必要亲自过问,这是惯例。

因此,朱祁钰没怎么犹豫,扫了两眼递上来的诉状,便道:“此事非同小可,召朱音埑上殿!”

第300章 胡搅蛮缠朱音埑

不多时,在众臣的注视之下,文华殿的殿门处,出现了一位年轻人。

他身上穿着厚重的朝服,头戴梁冠,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看着如同一个文弱书生一般,但是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倔强的英气。

许是因为初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年轻人显得有些紧张,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来到殿中。

年轻人便大礼参拜,叩首在地,道。

“臣镇南王世子朱音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被舒良评价颇高的年轻人。

若论年纪,他还没朱祁钰大,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但是若论辈分,他却是和宣宗皇帝一辈的,是朱祁钰实打实的长辈。

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平身,方才守鼓官禀报,说你敲响登闻鼓,乃是为父鸣冤,可有此事?”

朱音埑小心的起身,恭敬的回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朱祁钰点了点头,有意无意的瞥了底下的宁阳侯等人一眼,开口问道。

“那你可知,我朝祖制,凡敲响登闻鼓者,若朝廷核查后,并无冤枉,击鼓者当杖一百,即便你是宗室,也不能例外,你可想清楚了?”

闻听此言,原本还有几分紧张的朱音埑,脸色变得坚定起来,略显稚嫩的面容中透着一股坚毅,抬头道。

“陛下,此案本为诬告,家父冤情滔天,堪称六月飞霜,臣相信陛下英明圣断,自能辨明冤枉,臣与家父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自无所惧!”

他的这番话,顿时在殿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为父鸣冤,排万难而不惧,本就是儒家提倡的孝道。

如今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以天潢贵胄之身,冒着被杖责上百的风险,毅然敲响登闻鼓,更是符合老大人们心中对于孝子的形象。

因此,一时之间,殿中不少人的目光当中都多了浓浓的赞许之意。

有朱音埑这个表态,那么哪怕最终查明,镇南王一案并无冤枉,但是他一片感天动地的孝心,却也堪为宗室表率。

不少老大人在听到他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经打算着,如果案子没翻过来,该怎么替这个孝道至纯的年轻人求情了。

甚至有的人开始思索起来,能够教导出这么一个德行出众的儿子,镇南王真的会犯下那等罪行吗?

不知不觉之间,原本在宁阳侯公布案情之后,朝堂上对于镇南王不利的舆论,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悄然转变。

御座之上,朱祁钰显然也十分满意,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道。

“此案本是宗务,因此,朕将其交由宗人府主审,但是今日,你既敲响了登闻鼓,那么按例,朕即将此案交由三司会审。”

之前的审讯,因为涉及宗室,所以事实上是出于半保密的状态,并不公开审讯的具体情况。

但是敲响登闻鼓的案件,按照规定,需要经过三司公开会审,以保证审判的公正性。

不仅如此,主持审理的官员,也不再是佐贰官,而是三司的坐堂官。

因此,朱祁钰说完之后,便将目光落到了文臣当中,开口叫道。

“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何在?”

陈镒,金濂和薛瑄三人,同时来到殿中,躬身为礼,道。

“臣等在!”

朱祁钰面色肃然,开口道。

“登闻鼓响,依例当由三司会审,今有镇南王世子朱音埑为父鸣冤,尔等身为三司主官,理当接案,朕命尔等……”

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就听到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且慢。”

众人目光转向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开口之人,正是要求重审的朱音埑。

被这么多人注视,他又变得有些紧张,但是仍镇定着心神,撩起衣袍,拜倒在地,叩首道。

“臣万死,然臣今日上殿,除为家父鸣冤外,更要一事要奏。”

天子金口纶音,道:“何事?”

朱音埑抬头,扫了一眼在场的群臣,开口道。

“臣要弹劾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薛恒,会昌伯孙忠,驸马都尉焦敬,四人私下结交宗室,勾结广通王,阳宗王,谋害诬告我父王。”

“臣还要弹劾宁阳侯陈懋,大理寺卿薛瑄,左副都御史罗通,狼狈为奸,断案不明,偏听偏信,徇私枉法,罔顾我父之言,草草结案,致我父蒙冤入狱,有负朝廷重任。”

底下的大臣们顿时吞了吞口水。

宁阳侯陈懋和成安侯郭晟,现如今在勋贵当中算是顶梁柱般的角色。

驸马都尉薛恒,驸马都尉焦敬,还有会昌伯孙忠,则都是宫中上圣皇太后的外戚。

相较之下,反倒是文臣这边的薛瑄和罗通,显得黯然失色了。

这手笔可朕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