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白
辛言缺点了点头后问道:“各地兵力调动可都是安排妥了?”
宁未末道:“九成已经妥当。”
坐在他身边的次辅姚新远负责主持这件事,所以他自然而的把话接了过来。
“陛下,因为之前也在各地散布消息,说是朝廷五年之内必要对娄樊动兵,所以百姓们对于现在的兵力调动,并没有什么过度猜测,都觉得,只是为了北征而做准备。”
辛言缺又点了点头。
奉办处里的这些辅臣们,他们的脑子加起来能把这天下间所有事都算计的清清楚楚。
有些时候真是很奇怪,人啊,看起来明明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四肢躯干加个脑袋,可有的人就是更聪明。
之前奉办处已经给各地驻军都下达了调令,把队伍往各地上阳宫分座附近调动。
当然也给上阳宫各地分座发了通知,告诉他们要与各地驻军密切联系,最好是能配合演练,以为北征做好准备。
这件事,有好几个层面的考虑。
其一,如此一来,各地驻军的人就能熟悉上阳宫各地分座的修行者,从人数到境界,都能摸排出来一个大概。
其二,如此一来,各地上阳宫分座的修行者,尤其是那些实力比较强的修行者,就都在各地驻军的密切注意之下。
其三,愿意遵守朝廷调令配合军方演练的,自然可以视为可以争取的人,在这件事的促成之中,也会排查出一些人是否真的存有异心。
其四,这些愿意配合军方演练的上阳弟子,将来真的会被调往北疆,就算不参加征讨娄樊的战役,也会留在冬泊传教。
其五,上阳宫地位历来超然,奉办处此举也是想试一试,朝廷对上阳宫的人到底有几分的控制力。
这其中蕴含的意思其实还有更多,这五层比较重要。
宁未末这个人做事能得到太上圣君的认可,而且是很高程度的认可,那就足以说明宁未末的思谋很可怕,甚至可以称之为天下第二可怕。
姚新远作为次辅,将自己能想到的事都和辛言缺仔细解释了一遍之后,宁未末又适当的补充了一些,看似细枝末节,其实极为重要。
辛言缺听完之后也算满意,因为奉办处这样的做法已经是在尽最大可能的保护上阳弟子。
以前的上阳宫是一个多可怕的存在?
在歌陵城,奉玉观是朝廷无权干涉的地方,但奉玉观却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干涉朝权。
在地方上,官府更加无权调动分座的上阳弟子,如果官府真的敢去下令,上阳弟子也真的敢把官府的人赶出去。
所以奉办处现在的做法,就是一次最直接的试探,看看朝廷一旦真的开始下令,各地分座的配合程度有多高。
高的地方,自然就发力小一些,不高的地方,那兵力的调动也就变得更为紧密一些。
“朕知道你们必然已经早就做过推测了,奉办处的辅臣们,不管是在自己心里做预演,还是凑在一起商讨,必然是有过的。”
辛言缺看向宁未末问道:“朕想要一个实底,你们预测之中各地分座会有多少抵抗朝廷政令的?”
宁未末身子坐的更直了一些,语气中透着小心的回答道:“臣等根据过往这些年对各地分座的认识确实做过推断,也对各地调兵之后所造成的局面做过推演……臣等认为,会出现较大波动的地方,应该不会超过总数的四成。”
辛言缺皱眉。
四成……那已经是很可怕的事了。
尤其是这四成之地,大部分都比较偏远,百姓们的文化程度越低对于上阳的信仰也就越深,而朝廷,其实就是在和上阳宫在争夺百姓的信仰。
四成之地都可能发生叛乱,对于这个还在恢复期的大玉来说可能真的就是一场浩劫。
而此时,宁未末给出了一句听起来很冷血但又不得不让人认可的话。
“都是偏蛮之地,总是会死一些人,但好就好在不是富庶之处,对大玉的影响已经是最低了。”
这话说的,就好像偏蛮之地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似的。
然而这话放在这里来说,就真的可以用一句……好就好在。
越是富庶之地的人就越是不可能出现叛乱,富庶之人不愿意让自己富庶的生活收到影响,真的发生叛乱,那好日子就真的没了。
姚新远接下来的话,更为冷酷无情了些。
姚新远道:“朝廷对于偏蛮之地的控制向来都薄弱,借此机会死一批人也是震慑,自此之后,上阳在这些地方的影响就会彻底拔除,陛下再施以仁政,那百姓的信仰就会自上阳转到朝廷。”
这些话听他们说起来是那么的平平淡淡,好像一点波澜都没有。
可是辛言缺却似乎已经看到了,宁未末和姚新远他们所说的偏蛮之地会是一个什么血流成河的样子。
所以他沉默。
他沉默不是因为宁未末和姚新远等人过于冷血,而是他在思考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做皇帝的人。
如果是太上圣君在的话,听到宁未末和姚新远的话大概还会觉得有些欣慰。
先诱使那些偏蛮之地的人叛乱,然后以果断冷酷的方式将叛乱平定,再颁布仁政,如此一来,民心便会回到朝廷这边。
简单来说,其实这还是给一个耳光再给一个蜜枣的法子。
万变不离其宗罢了,只是这变的更为高深也更为残酷。
“那……”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辛言缺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奉办处可曾做过推演,最终,最终会死多少人?”
宁未末俯身道:“请陛下恕臣等无能,确实还没有推算出来会有多少人牵连其中。”
辛言缺不再问什么了。
因为他很清楚,宁未末又怎么可能没有个大概的推测?宁未末现在不说,是因为来自各地的反馈还没到。
他也不好直接给出一个数字,万一到时候出入太大他也不好解释。
再过半年的话,辛言缺再问宁未末大概就会有个大概的答案了,可那个数字,不可能会小。
“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辛言缺往后靠了靠,抬起手揉着眉角。
他忽然间想起来,自己在云州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林叶,还觉得林叶有些不够直接不够霸道,现在再看,林叶应该也是早就想到了会死多少人的人。
“做皇帝……累。”
等人都出了御书房之后,辛言缺才抬起手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了一声。
而此时,走在外边的宁未末也是长长的舒了口气,一边走一边用手揉着太阳穴。
“陛下大概是觉得心疼。”
姚新远轻声说了一句。
宁未末道:“陛下当然要觉得心疼,因为那都是陛下的子民,作为辅臣,你我本该也要觉得心疼才对。”
他看向姚新远,姚新远并没有回答。
“陛下累,咱们也累。”
宁未末一边走一边说道:“可是太上圣君定下的计划,就是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要改善,那就直接从根处改善,而不是哪里疼就往哪里贴个膏药……”
姚新远道:“话是这么说,可你我不就是暂时贴在这的膏药吗?”
然后他又自嘲的笑了笑道:“将来史册上,宁公与我,怕是都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宁未末道:“倒也无妨了,你我,还排不到头号去。”
姚新远因为这话而笑起来,笑的还是有些无奈。
“多少人命啊……”
笑完了,两个在皇帝面前说话云淡风轻又冷血无情的辅臣,同时自言自语了一声。
第1080章 老实人认死理
岳中旗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从他小时候他的老实就已经表现的很清楚很直接。
他表弟拿走他心爱玩具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笑,不愿意,却也不阻止。
因为母亲说过,做兄长的就是要让着弟弟,虽然母亲也讲不出做兄长的为什么就要让着做弟弟的,但他还是记住了母亲的话。
母亲还告诉他吃亏是福,虽然母亲依然讲不出为什么吃亏是福,但他还是记住了这句话,所以从不与人争长短。
进入上阳宫之后,座师告诉他说修行其实是一种自我完善的过程,是为自己,唯有自我完善才能去完善他人。
他又记住了。
他的理解是,当自己不行的时候就没资格去指点别人。
其实座师想告诉他的是,修行和道德一样,如果你自身的道德不够高尚,那你就不能去谴责别人道德不够高尚。
但不管他记住的是什么,他还是在一如既往的践行着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比如做兄长的一定要让着做弟弟的,当初进奉玉观修行的时候他其实也被选中,与他竞争的就是表弟,于是他放弃。
后来表弟成了大礼教神官想把他调入奉玉观做司礼神官,可他觉得以自己的德行和修为都还不够,于是拒绝。
再后来小如意城这边空缺了一位司座神官,没有人愿意来这种闭塞艰苦的地方。
他表弟说要不然你去吧,你在那边积累几年的功德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来奉玉观了。
于是他来了。
可是几年后,他的表弟因为在北疆与朝心宗宗主雁北生一战之后身负重伤。
他在小如意城的事就被人遗忘了,但他并没有怪过任何人,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积累的还不够,不然的话为什么没人记得自己?
只要自己的功德,修行,都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地步,那自然不会被人遗忘。
他老实,可老实人往往还有一个特性……认死理。
他认准的道理,哪怕是他的座师也不好改变,就比如他当年有机会进奉玉观修行的时候,座师说你不必谦让,该去争取的就要去争取,他的回答是……我娘说过,做兄长的就是要让着做弟弟的。
又三十年后,岳中旗带着他几名弟子离开小如意城,用了十几天的时间走到了青州州府所在,这里就叫做青州城。
青州城里的上阳宫分座自然规模很大,这分座里有上千弟子,个个都眼高过顶。
所以当穿着一身带补丁锦袍的岳中旗带着几个一样穿着带补丁衣服的弟子来到分座的时候,连当值看门的分座弟子都以为他们是骗子,竟然敢骗到上阳宫来了。
那弟子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没说话,可眼神里的意思就已经很清楚了……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冒充上阳弟子?
当岳中旗取出他的司座神官信物,那弟子检查了足足五遍依然觉得有可能是假的。
于是他没有把这件信物还给岳中旗,而是带着信物去见了他的座师,他的座师在检查之后确定是真的,出门看了岳中旗一眼后也觉得可能是假的。
于是,这个信物又到了青州分座司座神官莫故里的手中,莫故里仔细看了许久,也回忆了许久,终于想起来小如意城确实有一座规模很小的分座,小到他已经忘了。
当年之所以要在小如意城那样闭塞清苦的地方建一个上阳分座,就是因为那里的百姓愚昧无知。
可是,上阳宫,却把上阳宫的一座分座给忘了。
莫故里亲自迎接出门,因为在他看来,一位能在那般艰苦的地方坚持了三十年的老修士值得尊敬。
到了门外的时候,莫故里看到来的人都穿着满是补丁的上阳宫锦袍就愣住了,哪怕在出门之前,弟子已经禀告说来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假的,因为上阳宫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那么不体面?
见到他才知道,这不体面究竟是多么不体面。
岳中旗身上的那件锦袍上边至少有二十几处补丁,看起来更像是一件百衲衣。
不久之后,在青州分座弟子们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来自小如意城的同门一脸羞愧的走进分座大门。
是啊,小如意城来的人是真的觉得羞愧,看着青州分座的弟子们一个个光鲜亮丽的样子,他们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没有那样的衣服,而是自责自己应该是给上阳丢了脸。
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弟子,岳中旗的老实影响了小如意城的所有上阳弟子。
等到了吃饭的时候,更是把从小如意城来的弟子们都给惊着了。
岳中旗连连摇头道:“为了接待我们,怎能如此奢靡?”
他哪里之道,平日里青州分座的人就是这么吃饭的,比以往,其实也只是多了一两个菜而已。
听到他近乎于忏悔般的声音,青州司座神官莫故里有些难堪,而青州分座的弟子们却无人觉得这是奢靡,甚至无人深思,他们全都在内心之中嘲笑着小如意城来的同门,身为上阳弟子怎么能如此土鳖?
他们觉得小如意城的同门给上阳丢人了,而小如意城的上阳弟子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们坐在那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面前,人人局促不安。
岳中旗甚至想起身告退,他觉得吃这些东西简直是对他修行的一种折磨。
可是莫故里说,如果不吃也是浪费了,这句话击中了岳中旗的内心,于是他只好惴惴不安的坐下来。
吃这样的山珍海味,他的弟子们觉得真好吃啊,可是还要小心翼翼的隐藏起来自己觉得好吃,而岳中旗只觉得难以下咽。
吃饭的时候,岳中旗提到了想去奉玉观看看。
莫故里问:“师兄何故要去奉玉观?”
岳中旗回答说:“代观主派人来送信,说是朝廷准备取缔奉玉观,我打算去看看,去问问朝廷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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