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光和五年九月底,今文经学派在舆论战场上败得一塌糊涂难以收场的时候,袁隗和从长安赶来、秘密进京的荀氏重要人物荀爽会面了。
荀氏家族虽然也有今文经学的家族传承,但是荀爽本身看穿了某种趋势,顺应时代潮流,早已开始研习古文经学了。
和袁氏一样,荀氏也是一个有着较为灵活的道德底线和政治底线的家族,家族新生代重要子弟荀彧的妻子就是中常侍唐衡的女儿,这与袁氏和宦官之间的联系颇为相似。
之前荀爽受到党锢之祸的牵连,不得不隐居避乱,躲在长安一带隐居很久,一直都在潜心创作,著书立说,打算走郑玄的路子。
但是这一次事情闹得那么大,作为荀氏家族当代最有话语权的人,他不能置身事外。
于是他秘密进京,会见了他的几个兄弟,然后被兄弟们委任全权代表颍川荀氏和汝南袁氏的代表人袁隗见面,两大家族准备商谈一些关键的事情。
会面当天,刘备在袁绍的宴会上再次击溃了六人围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雒阳城,古文经学派的士子们疯狂为刘备造势、庆贺,搞得袁隗和刚刚进京不久的荀爽都迅速得知。
“年轻真好啊,二十一岁的年龄,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有如此才能,一人挑战六人、九人,尚能取得全胜,何等惊才绝艳,难怪卢子干连打仗都要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引为关门弟子。”
荀爽捧起一杯米酒,稍稍饮下一些,便放下杯子,笑道:“回想当年,我却没有如此意气风发之时,细细想来,还真是稍微有些嫉妒……修身养性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袁隗则摇头。
“刘玄德虽然有才华,但是锋芒毕露,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是好事。”
荀爽笑眯眯的看着他,开口道:“当真不是好事吗?”
“……”
袁隗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好事。”
“现在呢?”
“荀君想说什么就说吧……”
袁隗叹息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谈论的呢?”
荀爽很认同袁隗的话,便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虽然家父已经料到今文经学流于繁琐、谶纬之学不是好事,迟早会引来祸患,却没想到那么快,就大祸临头了。”
“今上之行为,不可以常理度之。”
袁隗摇头道:“宦官所作所为,极大程度上都是出自今上允许,乃至于今上未必没有亲自参与谋划,吾辈之所以处处被动,不就是如此吗?当今古文经学者群起发难,吾辈节节败退,颜面尽失啊……”
“何止是颜面尽失,简直是蠢到极致了!”
荀爽一扫面上笑容,满脸狠厉之色,开口道:“只盯着眼前的利益,看不到长远,一味打压古文经学派,丝毫不给缓和余地,逼得他们彻底和皇帝还有宦官站在了一起!
皇帝和宦官都知道要拉拢帮手,他们却不知道!自以为自己强大,自以为权势不能分润,结果把朋友推给了敌人,纯属是在找死!说不定还要连累吾等一起去死!岂有此理!”
袁隗倒是不奇怪荀爽瞬间的变脸。
荀氏八龙,在袁隗看来真正可以称之为龙的,也唯有荀爽一人。
他的其余七个兄弟大多数都是中人之姿,中规中矩的儒生,不过是有了【神君】荀淑这个牛逼的爹和荀爽这个优秀的兄弟,才鸡犬升天。
这也是他愿意和荀爽见面聊天的原因。
一个不懂得变通的家族是没有合作必要的,而颍川荀氏却具备一定的变通能力,并不呆板。
“荀君所言极是啊,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继续打压古文学派,时过境迁,研习古文经学的人遍地都是,那么多人,怎么对付?不想着拉拢,居然还要打压,短视啊!何其短视啊!”
袁隗摇头叹息一阵,又看向荀爽,低声道:“事已至此,我看局面是难以挽回了,荀君注意到没有,从上个月到如今,今上和宦官莫名的安静,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注意到了,不过这才是最可怕的,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荀爽低声道:“眼下大势就是针对吾等的党锢依旧,针对古文学派的党锢已然解除,要不了两三年,彼等就能登堂入室,掌握权势,届时,吾辈可就难说了,权势虽好,却也容易成为过眼云烟啊。”
“所以,荀君有什么妙计?”
“袁君问我妙计,怕不是自己也有了妙计?”
荀爽盯着袁隗。
袁隗抿了抿嘴唇,笑了出来,而后递上一支笔,一片竹简,开口道:“不如我们一起把自己的计策写下来,然后交换,如何?”
“甚好。”
荀爽瞬间露出笑容,同意了袁隗的建议。
两人执笔书写一阵,而后互相交换。
只看一眼,两人便心有灵犀般笑了出来,抬头再一看,相顾大笑。
“不愧是荀君!”
“袁君也一样,只能说,吾辈所思相当一致。”
“那么,就这样做?”
“就这样做吧!”
两人击掌三下,引为约定。
于是在今古文之争愈演愈烈的光和五年十月初一,新任司徒、袁氏家族话事人袁隗和受到禁锢的党人、荀氏家族话事人荀爽向皇帝刘宏公开上表。
他们以《公羊春秋》不合时宜为理由,请求皇帝刘宏仿光武皇帝之例,罢公羊,立《左氏春秋》为官方认可的春秋经唯一代表正统学术,设博士。
第九十二章 经神来了
此消息一出,立刻震撼了整个雒阳城。
原因不外乎那几个。
其一,公羊春秋打从西汉时就立了博士,设为做官必考的科目之一,流传悠远,骤然罢黜,影响极大,牵扯也很大,一般皇帝干不出这事儿。
其二,左氏春秋乃古文经,一旦立博士,就代表古文经将再次登堂入室,分割今文经学派的利益,对今文学派的冲击是空前的。
其三,公羊春秋包含颜氏公羊春秋和严氏公羊春秋两个流派,彼此都有不少的拥趸,一旦罢黜,罢黜的是两家人。
其四,这个建议是汝南袁氏和颍川荀氏两个阀阅家族一起提出来的,这两个家族甚至都可以说是当前体系下的既得利益者。
两个既得利益者家族居然主动提出要分割自己的利益,放弃自己的一部分权势,将其让渡给越来越强势的古文学派,这难道不是对今文学派的背叛吗?
今文学派内部分裂了?
大战刚刚才要开始,这就分裂了?!
果不其然,袁隗和荀爽的奏表递上去之后,今文学派彻底破防了。
他们如狂风骤雨一般上表弹劾袁隗和荀爽,说袁隗和荀爽是天下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其罪当诛。
不仅仅上表,他们还用实际行动怒喷袁隗和荀爽是宦官走狗,和整个古文学派同流合污,一起成为宦官走狗。
天下文风不振,孔门传承即将断绝,这是大汉帝国的至暗时刻!
陛下!开开眼!不要继续听从卑劣小人的言辞了!
他们都是厚颜无耻的小人!
宦官是小人,古文学派是小人,袁氏和荀氏一样,都是小人!
吾辈才是大汉兴盛的根本啊!!
他们不仅打嘴炮,也出动人手包围雒阳的袁家和荀家府邸,往里面扔石头、泥土、臭鸡蛋、活老鼠之类的,给两家人的正常生活带去了很大的麻烦,让他们很是郁闷。
他们封堵住了两座府邸的全部出口,不让他们出来采购任何生活物资,乃至于还有人试图摧毁两家大门进去揍人。
今文学派的这种破防行为其实堪称垂死挣扎,且行为非常丑陋,落在世人眼里,就像是落入陷阱之中身受重伤却又不甘死亡而奋力挣扎、嘶吼的野兽。
然而对于深陷陷阱无力爬出的情况,他们的吼叫声虽然骇人,最终却也不能逃避流血死亡的结局。
袁隗和荀爽纷纷感觉他们做出的决定非常正确。
和这群无能狂怒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家族未来和政治利益呢?
趁着现在还有些许权势,利用这些权势果断改换门庭,跳槽到对面,然后再带着对面一波打死今文学派,如此这般,便能【不失封侯之礼遇】。
反复横跳了属于是。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倒也不奇怪。
袁氏本就和宦官走得比较近,有着灵活的道德底线和政治底线,万事大不过家族利益和家族延续,名声一直很微妙,要不是四世三公的底蕴太深厚,早就社死了。
荀氏也有向古文经学靠拢的倾向,属于今文经学派内的鸽派,对于打压古文经学派并不热衷,荀爽还主动学习古文经学,是颇有名气的古文学者,显然是看准了时代潮流,眼光不错。
于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皇帝、宦官、古文经学派集体被这两个家族搞出来的事情震撼了,然后重新审视这两个家族,忽然间发现他们的面目居然如此和蔼可亲。
他们正愁没有合适的刀子捅向今文学派给他们开个大眼儿,结果这两个家族双手奉上了锋利的刀子。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光和五年十月初三,张让、赵忠等号称十常侍的权宦集体上表给皇帝刘宏,建议皇帝刘宏罢黜公羊春秋的官学,罢黜公羊春秋学派的博士,改立左氏春秋为正统学术,立左氏春秋博士。
刘宏下旨询问尚书丞卢植、尚书台尚书服虔和刚刚抵达京城准备就任侍中之位的郑玄,问他们这样做是否可行。
这一询问得到了三人的一致赞同。
三人作为古文学派的代表,纷纷表示左氏春秋在光武帝时就被立为正统学术,后来虽然一度罢黜,但是现在复立,也是正常的。
这是被光武皇帝认可的正统学术,重新确立为正统学术,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天下本就在不断地变动之中,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做事,都要懂得变通。
你说我和宦官同流合污?
好啊,我就和宦官同流合污了,你能怎么样?
只要左氏春秋学官复立,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不管你!
利益!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调和的余地了,历史的潮流走到这一步,博弈双方终于刺刀见红,见真章了。
而这一见真章,整个今文学派忽然间发现他们举世皆敌。
皇帝是敌人。
宦官是敌人。
古文学派是敌人。
叛徒袁氏和荀氏也是敌人。
到处都是敌人,他们找不到同盟者,只能靠自己拼搏。
而他们的反对者则联合在了一起。
皇帝、宦官、古文学派、自家叛徒四合一,对他们进行了自王莽篡位以来的最强一击。
今文学派没有认输。
他们还想挣扎。
他们在朝廷上死扛,坚决不认同《左氏春秋》立博士且成为正统学术。
在民间也不甘失败,竭尽全力发动他们所能发动的全部今文学派太学生进行抗议,试图用这样的方式阻止古文学派的进击,获得最后的胜利。
太学内有数万太学生,在今文学派大佬的授意之下,今文学派的族人和门人们群起而攻,对古文学派发起逆袭,对《左氏春秋》大加批判,引起古文学派的门徒以及古文学派的同情者的极大不满。
双方开始了激烈的嘴炮对轰,彼此之间剑拔弩张,颇有一些战场的氛围。
但是这场学术政治战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
原因很简单。
郑玄已经来了。
就算是今文学派也不得不承认的【经神】郑玄来了。
第九十三章 他们败了
光和五年九月底,郑玄低调抵达京城,休养数日洗去一身疲惫之后,拜见了皇帝刘宏,紧随其后就是《左氏春秋》立博士的大乱斗。
这场大乱斗的最高峰,就是郑玄亲自出马前往太学,对表面上群情激愤实则是担心失去利益的出身自今文学派的太学生们。
作为内定的《左氏春秋》博士,郑玄觉得自己需要通过一场公开的学术辩论行动确立自己的地位。
时隔百年,左氏春秋再一次立学官的事情,让长久以来淡泊名利不愿出仕的郑玄也坐不住了。
得到皇帝的诏令之后,郑玄几乎是飞奔着前来雒阳。
单纯做官他肯定是不乐意的,给他个三公都未必能接受,他不在乎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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