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 第331章

作者:御炎

刘秀大力扶持谶纬之说,甚至使之与今文经学、古文经学鼎足而立,而到了汉章帝时代,直接把今文经学和谶纬之学合二为一了。

如果说董仲舒开启了儒学神学化的开端,那么白虎观会议就代表着儒学神学化的最终形成,受命于天的天子代表上天统治苍生,拥有一切事物的最高解释权。

在此之下,以神化版本的三纲五常——【三纲六纪】为核心,构建了比西汉时代更加森严的以刘汉皇权为中心的封建宗法等级制度。

这一套体系进一步强化宗法的神圣性质,从中央到地方官府,从皇家到民间农家,编制了一张森严的关系网,网住了整个东汉社会,把一切都安置在“天”之下,受到“天”的监督和管束。

于是,从汉章帝开始,东汉政权就是一个具备了神学性质的政权了,皇权不能被质疑,刘汉皇族的统治不能被质疑。

汉章帝想得很美妙,他融合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与谶纬迷信于一体,企图统一经学,建立神学性质的经学,并将其奉为永恒的真理。

在他的要求下,人们需要世代相沿《白虎通义》中由他亲自确定下来的事情,只能学习,不许怀疑和批判,进一步确定他的东汉政权的万世一系。

不过事实证明,这只是汉章帝的一厢情愿。

历史发展的事实证明了,经学一旦发展为教条性质的神学,它的生命力也就接近枯竭了。

而与之相匹配的是,汉章帝之后,东汉神圣帝国的“圣天子”一代更比一代短命,一代更比一代孱弱。

天子本人孱弱的生命力根本无法证实“天子”真的是“天”的儿子,根本无法掌控汉章帝构建的严密体系之中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于是在宦官和外戚们的操纵下,汉章帝万世一系的图谋彻底成了笑话,东汉帝国反而开启了神圣皇权和圣天子本人隔离开来的反其道而行之的道路。

你圣天子甚至都活不到成年,甚至都不能成为一个长寿的人,你还有什么办法去掌控圣天子的神圣权力呢?

也不知道刘炟本人要是知道此事,又会做何感想。

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而随着这一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圣天子”的长期缺位,这一严密的统治体系也就不攻自破徒有其表了,伴随着今文经学的彻底衰落,严密的神圣儒学化社会最终没有成型,就走向了衰微。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幸运,这避免了古中国走向神秘化和万世一系。

而此时此刻,正是这一社会体系最为衰弱的时候,也是行将崩盘的时候,所以,刘备不可能允许这样一个神学性质的社会死灰复燃,他必须要抓住这个契机,将其彻底埋葬。

不过这条道路无法一蹴而就。

正如当年刘秀、刘庄、刘炟三代人才构建成功这个体系一样,虽然这个体系已经衰落到了边缘,但是这最后一脚想要踢下去,反而很难,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喊口号把这个体系埋葬。

尤其天子这个神圣的存在还是这个社会所认可的,圣天子本人虽然是个笑话,但是随之而来的三纲六纪等等社会规则的影响还是非常之深远的。

刘备必须要借助古文学派的力量,披上一层外衣来战斗,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异端”。

卢植和蔡邕说得很对,一鼓作气把荀子推上前台是不合适的。

在此之前,需要进行比较温和的渐进式改良,先把孔子的“敬鬼神而远之”拿出来做个样子,从细微处入手,一点一点推进自己的目标。

所以刘备对建安新秩序的最初的规划,就是这几个字——敬鬼神而远之。

“今文学派靠着谶纬之说主导朝政,凡事不看事实,不看灾害,不看伤亡数据,于是把天下大事搞得一塌糊涂,无法收拾,吾辈古文学者必须要与之划清界限。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吾辈绝对不能萧规曹随,所以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效法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在朝堂上,不言谶纬,只言事实,不唯上,只唯实,凡事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没有事实支撑,则不可妄断。”

刘备并不试图一开始就推动全面的思想革新,他打算一点点入手,高举孔子的大旗,以祖师爷的态度来应对今文学派倒台之后的雒阳朝政,一点一点把谶纬从雒阳朝廷内清除出去。

而这一行动的关键之所在,就是不能过早的否认天子神圣的性质,神圣化的天子是东汉帝国建立的基础,失去了这个神圣性质,东汉帝国的传承就成为了无根浮萍。

建立于此之上的所有人的利益也会受到威胁,他会被所有人怀疑、反对。

所以,他必须要扛起孔子的大旗,借助孔子的力量办点事情,在这至关重要的思想变革事件之中,只有孔子的大旗才能打得稳。

对于孔子这杆大旗,古文学派是无法反对的。

虽然他们从《周官礼》的性质上出发,是对孔子不怎么感冒的,他们当初所做的是抬出周公压制孔子,但是《周官礼》到底是不是周公所作,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此一时,彼一时,古文学派最擅长的就是“因地制宜”,就是变通,所以,作为学派的主导者,刘备想怎么做,只要没啥大义上的毛病,那就做吧。

反正学派的发展也主要靠刘备推动,否了他的意见,万一他撂挑子不干了,那可怎么办?

于是这件事情基本上就确定了,大家共同认可了刘备的意见,要【更正今文学派的谬误】,改良朝廷行政方式,在为大汉构建一个全新的礼制社会的同时,专注于全新的办事方法。

这是一个大工程,需要很多很多人的通力协作,大家也需要完成一部类似于《白虎通义》一样的类宪法式的著作,将今文学派的痕迹抹掉,重新打上古文学派的印记。

刘备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一部“宪法”,将神圣东汉帝国的印记抹掉,让一个世俗化的汉帝国重生。

一群人商量了很多,针对《白虎通义》上的一些内容,进行了严肃的讨论,对一些至关重要的政治议题进行了商讨,还划分了各学派各自的任务。

在此基础之上,大家决定对《白虎通义》中的一些细枝末节的规定予以接受。

比如和年满五十岁的妾室同房的事情,还有各家子弟从十岁开始过集体生活并且传授一些生理知识之类的事情。

关于一些家庭生活内部需要礼法来限制的细枝末节,古文学派都愿意接受,一些朋友之间来往的方式,还有上官下官之间相处的方式,他们也决定接受,并不反对。

因为这些内容确实已经牵扯很大,形成很多地方的惯例了,古文学派家族对这些惯例也并不反感,骤然变更,影响反而很坏,所以刘备也没有坚持。

然后,在朝廷祭祀的方面,刘备则要求《周官礼》和《费氏易》的传承家族将朝廷祭祀方式进行更改。

原先根据今文学派《礼》、《易》的家法解释而制定的对天、神灵、先祖祭祀的一些规则,需要重新用古文学派的解释来进行。

祭祀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不能从祭祀层面剔除掉今文学派的影响,那么古文学派对今文学派的胜利就不能确认。

且祭祀层面,刘备要求古文学派尽可能地从理论基础上削弱谶纬、神秘的影响,更多的从一些现实的角度阐述祭祀的本质,且时时注意【敬鬼神而远之】的基本概念。

在具体的操作层面,刘备则决定尽可能降低《易》的内容量。

有别于《白虎通义》更加专注于《易》的方面,刘备很厌恶这些占卜预测之类玄之又玄的事情,所以要求更多根据《周官礼》的内容来制定纯粹的礼制,贯彻落实【敬鬼神而远之】的中心点。

神神叨叨的东西少弄一些,更多的专注于事物本身。

而到了《左氏春秋》所主导的具体办事规则层面,刘备的主张更加鲜明,更加要求贯彻【敬鬼神而远之】的原则,要求把谶纬观念从这一环节中剔除出去。

“我行军征战十数年,从未借助过谶纬之力,或许谶纬有一些意义,但是军国大事,不能依靠外力,而要依靠自身的力量。”

刘备以自己的威势推动了这一基本原则。

在教化方面,在太学的教育方面,刘备要求更加突出《诗》和《书》本身的重要意义,在太学内不传授和谶纬有任何关系的内容。

不倡导,不研究,不接触,不反对。

这是他定下的古文学派执政四不原则。

在这四不原则的要求之下,大家可以适当的做一些小变通,那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第五百九十四章 刺杀刘备

一整天的讨论之后,大家初步达成了一些能够接受的方案,对全新的古文学派版本的《白虎通义》有了一个最基础的统一观点。

接下来至少还要通过一个月左右的商讨,来确定很多原则和细枝末节上的问题,这些都需要皇室的全面参与,就不是古文学派可以关起门来自己搞定的事情了。

于是刘备进了皇宫,去找太皇太后商量召开一场新时代“白虎观会议”的事情。

对于这个事情,太皇太后董氏并不是很了解,她的见识没有那么广博,更在意的是纯粹的利益,而不是为了达成利益所需要的过程。

对这些过程,董太皇太后兴致缺缺,想法不多,见刘备想要召开一场确定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会议,那就召开好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太多的想法,雒阳城内也没什么反对势力。

或者说是有的,但是他们已经失势了。

为了确保这场会议的格调,刘备建议把这场会议放在皇宫里面召开,而召开的地点就选择在太后的寝宫长乐宫中。

刘备的这个建议有一些考量,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

一个是因为刘宏死于此,刘备认为刘宏生前就很想推动古文学派全面取代今文学派,所以在这里召开,有“告慰先帝”的意思。

第二个就是这次古文学派能够成功取代今文学派,主要的功臣是董太皇太后,在太后寝宫中召开会议,让会议记录把太皇太后的功绩记上一笔,对于太皇太后来说,也是好事。

董太皇太后对此很是意动,于是同意开放长乐宫主殿嘉德殿为会议召开场所,让刘备召集所有人来这里开会,她将作为名义上的主持人,带着小天子刘协一起参加这场会议。

对此,当时正好侍奉在一旁的董重面色不改,似乎对此没有任何看法,刘备和董太皇太后交谈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动静。

等刘备离开之后,董重才一脸忧虑的说道:“刘备又是大将军,又是古文学派的领袖,军权,政权,乃至于文教,他都能涉及到,权力如此之大,又要重修白虎通义,您真的不担忧吗?”

董太皇太后顿时面露厌烦之色。

“重,你每一次见我都要说这些话,我都不知道你在担忧些什么,玄德是汉室宗亲,他姓刘,是高祖血脉,你担心什么?能安心过舒服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要再说了,之后你要是再说这些话,就不要来我这里了。”

董重于是只能闭口不言,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但是他内心的忧虑和恐惧并未消失,他很担心刘备会因为之前的事情给他小鞋穿。

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要给刘备使绊子呢?

现在的董重无比悔恨于当时被桓典、张喜等人迷惑心智而做出的决定,要是没有当时的那些小动作,或许他现在还能安心过舒服日子,大不了不和刘备争锋就是。

可他现在无比担心刘备在权力巩固之后会报复他。

就算刘备亲口说不会报复他,可他还是会担心。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能吃,他后悔,也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今文学派彻底失势,听说都有好几个老家伙上吊了,如此惨烈的局面,会不会牵连到他呢?

董重已经不敢去想了。

另一边,桓典和张喜等人已经借着出席某位老学究的丧礼的机会聚在了一起,秘密商讨起了他们的最后一搏。

桓典和张喜,还有高氏、伏氏、薛氏等七八个家族的话事人聚在一起,大家商讨着这几日多人上吊自杀的惨剧,还有各家门生弟子就此星散的闹剧,无不感到恼火、悲痛、沮丧、绝望。

他们本身的职位其实还在,朝廷没有罢黜他们的职位,但是失去了阀阅高门的身份和门生弟子的招揽之权,官职再高,也是无根浮萍。

再也不会有人追随他们,再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前后奔走的那么给力,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围绕着他们献上利益,让他们的家族和家族子弟能够躺着舒舒服服过日子,不必参与内卷。

未来,他们如果想要获取权势和更多的资源,就必须要内卷了,他们没有不内卷的资格了,舒适圈被刘备夺走了!

他们彼此交流着各个家族的惨状。

那些没有良心的门生乃至于一些势利眼的弟子,得知他们的家族失去了阀阅家族的高位,立刻背弃,离开了他们的族学,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只有极少数人还留在他们的身边跟随。

甚至还有些人居然在离开的时候偷窃了一些值钱的东西,然后悄悄潜逃。

还有一些曾经送礼的家族忽然派人上门,想要把曾经赠送的礼品都给要回去,不想浪费这个钱。

巨大的落差和强烈的挫败感使得他们痛苦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排遣这种痛苦的情绪。

种种情绪席卷着这些失意者的内心,最终,在极端的情绪影响之下,桓典开口了。

“诸位,我有一言,不知道诸位愿不愿意听从。”

所有人都看着桓典。

桓典环视着失败者们的面容,缓缓开口道:“若吾辈就此认输,什么都不做,家族的衰败就是必然的,最迟十年,家族必然衰微,无法维持,就算能勉强维持,古文学派也不会轻易放过吾辈。

吾辈谁也不敢保证掌握权势的刘备和古文学派的那些家族会不会对吾等发起一些报复,让吾等家族遭受更多的耻辱,所以,若要改变当前的局面,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张喜很好的做了这个捧哏。

桓典咬牙切齿的从嘴里挤出了四个字——“刺杀刘备!”

场面顿时凝固住了,今文学派的大佬们纷纷面露震怖之色,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恐惧。

而后,最先反应过来的琅琊郡东武人、侍中伏完大声的提出了反对意见。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刘玄德乃是当朝大将军!首席辅政大臣!且不说刺杀他能否成功,就算是刺杀成功了,后果呢?谁能预料到后果是什么样的?他若是死了,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会把雒阳碾碎的!我们难道能活下来吗?”

伏完满脸惊恐之色,连连摆手摇头。

桓典大怒。

“伏公!难道你就愿意眼睁睁看着家族衰颓、再无复起之日吗?你就不怕吗!?”

伏完一脸惊恐之色,喘着粗气。

“我怕!但是我更不想死!刺杀刘玄德?桓公,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失了分寸?刘玄德何许人也?当年杨公办不到,袁隗也办不到,何进更办不到,现在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办到?”

“他们都办不到,不代表我就办不到!”

桓典咬牙切齿道:“刘备再有才能,他也是一个人,也是血肉之躯,也会死!只要一刀,就一刀,他就会死!而他一旦死了,古文学派没有了顶梁柱,还会是我们的对手吗?古文学派唯一值得忌惮的,就是刘备!连卢植都不值得忌惮!”

“那你也杀不了他!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你刺杀?你小心刺杀不成,反而连性命都要丢掉!”

伏完指着桓典怒喝道:“你不要因为一时的愤怒,就把我们所有人置于危险的境地!一旦刺杀不成,只会让刘玄德找到机会把我们一网打尽!

到时候,别说活命!家族能否延续都是问题!你看到刘备是怎么对付袁氏的吗?族诛啊!族诛啊桓公!一着不慎,我们所有人所有家族都会被诛灭!”

伏完的怒喝很有些震慑力,一些胆子比较小的今文学派大佬们顿时觉得这话说的在理。

不动手,大家失去了阀阅名门的政治地位确实很难受,但是还不会死。

动手了,成了还好,一旦失败,必死无疑。

于是场面很快就变成了两派纷争的局面,一派支持桓典,无法忍受家族逼格堕落之后的日子,想要重回巅峰,而另一派更想要安稳的生活,拒绝冒险,不想和刘备进一步作对。

一群人争论来争论去,最后桓典所代表的强硬派占据了上风。

他们普遍无法忍受家族逼格堕落之后那巨大的反差感,觉得如果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他们死了以后都无言面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