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嗯,当然知道。”
“那玄德好似完全不在意?”
“嗯?”
刘备眨了眨眼睛,好笑着问道:“我为何要在意?”
“玄德不在意吗?”
曹操略有些惊讶:“玄德乃是士人,还是卢公爱徒,名满雒阳,竟然不在意操之出身?”
“孟德此言何意?孟德出身如何,与备有何干系?”
刘备笑着指了指这一桌烤肉:“难道这会影响到你我二人同桌吃肉吗?”
“自然是会的,但是玄德似乎和常人完全不同。”
曹操的身子前倾,仔细打量着刘备:“自操第一次见到玄德,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所有士人见到操、知道操之出身以后的反应,都与玄德不同,完全不同。”
刘备顿时明白了曹操的意思。
这家伙不会是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吧?
给人鄙视鄙视出快感来了?
所以难得遇到一个不介意他家庭出身的士人,就浑身不自在?
“孟德此话,备有些难以理解了。”
“那就说的明白些。”
曹操好似非常想知道这件事情似的对刘备说道:“操出身宦官之家,所有士人知道此事以后都对操横眉冷对,更有甚者出言侮辱,然而玄德,并没有这样的态度,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操很奇怪。”
刘备顿时哭笑不得。
“孟德,备不过是边地破落户出身,幼年贫困,甚至要织席贩履才能果腹,有何资格轻视他人?”
“玄德可知操有多么羡慕玄德的清白出身?”
曹操感慨道:“宦官之家的出身,令操在年少之时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虽然家中高官显贵,可区区一个乡野小吏都能不假辞色,就因为他是士人,而操乃是宦官之后。”
刘备颇有些感慨。
“孟德受过很多的误解吗?”
曹操点了点头。
“自然,从小到大,都快习惯了……”
“那袁本初……”
曹操知道刘备的意思,笑了笑。
“本初虽然是士人,然而因为是家中庶子,所以……越是阀阅之家,越是规矩森严,本初作为庶子,想来一路走来也是颇为不易。”
刘备也明白了曹操的意思。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袁绍比袁术更能承受打击,也更能容人,人生的高度也会稍微高那么一些些。
串起来了。
刘备感觉过去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理解了。
不过,曹操的问题显然没有得到解答。
“玄德还没有告诉操,为什么玄德身为士人对待操就没有任何的偏见呢?”
刘备总不能说他来自于一个经历过解放与革命的时代,那个时代的风云激荡把千百年来陈腐的气息都给席卷一空了。
怀着对那个时代的无限怀念,他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解答。
“备不认为作为一个士人就高人一等,就能高高在上俯视众生,随意的把人当做蝼蚁、臭虫、牛马,不把他们当做人去看,甚至觉得与他们共处一室都难受,这不是士人该有的操守。”
曹操大感意外。
“玄德此番说辞,操闻所未闻。”
刘备叹了口气。
“本就是如此啊,都是一样的身体,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两只耳朵,谁又不是人了?为何要强行把人不当人看?洗了澡谁不干净?换上新衣服谁不精神?
他们觉得做粗活重活的农民、工匠很脏,觉得优伶乐师低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但是备以为,其实脏的不是农民和工匠,低贱的也不是乐师和舞女,脏的,低贱的,是那些士人的心。”
第四十章 和他做朋友,真的好快活啊
曹操被刘备的一番话震住了。
他震惊的看着刘备,不曾想到过这样一番话居然会从刘备、从这样一位士人群体之中的后起之秀嘴里说出。
“没有农民,我们吃什么?没有工匠,我们住在哪里?没有舞女乐师,我们看谁的舞蹈,听谁的音乐?这些职业都是必须要存在的,天行有常,运行如此,为何要贬低他们?”
刘备摇头叹息道:“有些士人的心坏了,读书也不知道读到了什么地方,没有读出仁义礼智信,读出的全是功名利禄、趋炎附势,他们的心脏了,自然看什么都是脏的。”
曹操震惊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反应过来。
他自问也是正儿八经接受过儒家经典教育的,虽然没什么人承认吧,但是他也是读书的,读的还不错。
可不管是哪家家法,他都没读到孔老夫子说过这样的话。
对,孔老夫子打心眼儿里就没有这样的想法,人家要的是克己复礼,要的是恢复西周传统,刘备说的又是哪家的道理?
“玄德是读书读出来的道理吗?这是哪家的学说?”
刘备摇了摇头。
“不是哪家的说法,读书能读得出来,感悟也能感悟出来,备最早跟随老师读书时,也曾被士人子弟瞧不起,他们觉得备只是边地小人,浑身土气,不愿与备来往。”
“不曾想玄德也经历过这些事情……”
“备当时很生气,也很无奈,但是更多的是不甘,备翻山越岭而来,他们却嘲笑备的脚底沾满泥土。”
“……”
“所以备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出人头地,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不敢再轻视于备。”
“所以,玄德做到了。”
“不,无论是古文经学派,还是今文经学派,虽然都有推崇备之人,但也都会有人瞧不起备,依然会认为备只是边关破落户出身,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名满雒阳,也依然如此,一辈子无论成就多高,都是边关小人。”
刘备仰头把一杯酒喝干,叹了口气。
曹操听了,满脸苦笑。
“玄德名满雒阳尚且如此,操反倒没有那么难受了。”
“孟德,你……”
“哈哈哈哈哈,调笑而已。”
曹操拍了拍刘备的肩膀,大笑一阵。
少顷,曹操却又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哀伤,开口道:“玄德的话说得真好啊,历尽艰辛,翻山越岭而来,他们却嘲讽你的脚底沾满泥土,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啊!何其好笑!!”
曹操咬牙切齿,一拳捶在了桌案上,恨恨出声。
望着满脸不甘之色的曹操,刘备心有感触。
一代枭雄,也有过如此这般的经历,如此,也就不难想象他会在后来连发三次唯才是举令。
明明不可能对现实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冲击,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或许曹孟德的内心始终有着属于诗人和年轻时代不曾忘却的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吧。
唯才是举,是在没有科举基础的时代,曹操个人所作出的对这个时代的微不足道的反抗,是对礼法社会的一次叛逆。
那么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过去的一切,并不是什么阴谋与算计,而是年轻的曹操依仗家族的势力,不甘于自己备受歧视的处境,而对现实社会作出的反击。
曹操或许是个内心很坚强的人,一直在被歧视,反击也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为此做了很多在旁人看来十分愚蠢的事情。
话虽如此,他始终都没有投降过。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家族势力很牛逼。
但不管怎么说,这或许也是曹操能够车翻袁绍逆风翻盘的原因之一吧。
如此设想,刘备忽然觉得他已经可以颇为客观的看待曹操这个人了。
一个在他面前恨恨出声释放情绪而无所保留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孟德这一路走来,想必殊为不易。”
“有家人帮衬,谈何不易?只是心中苦闷常常无人可诉说,举目四望,却少有知心人可以与操作伴,倾诉苦闷。”
“孟德的意思,备知道了,今后孟德若有苦闷之处,备愿意听孟德诉说。”
“如此,甚好。”
曹操呵呵一笑,举杯敬刘备,刘备回敬一杯,两人相视一笑。
曹操感觉自己意外地与刘备非常合得来,就好像多年老友久别重逢一样。
可两人的交情明明才刚刚开始。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明明认识还不到十天,却感觉好像已经是多年老友,非常合得来,有些话不需要说透,对方就已经一清二楚。
于是曹操更加高兴了,又和刘备谈论了更多的话题。
文学,军事,政治,人生,等等等等,无所不谈。
谈的多了,说的话也就多了,也就渐渐的没有那么多避讳。
“观玄德之前所说,我还以为玄德定要对我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话语。”
曹操举起酒杯敬刘备。
刘备哈哈大笑,举起酒杯回敬,而后一杯酒下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孟德相信吗?”
曹操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写在史书上的话,我想要相信,但举目四望,却又觉得不太相信,若王侯将相本无种,为何又有四世三公汝南袁氏?为何有三世三公弘农杨氏?”
刘备呵呵一笑,又是一杯酒下肚。
“所以嘛,也就四世三公而已,华夏历史渊源流长,不知其几千年矣,历史长河之中,吾等不过是极为渺小的存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区区四世三公,哪来的种?”
曹操深吸一口气。
“玄德好大的气魄。”
“哈哈哈哈哈哈!”
刘备连饮三杯,笑道:“只准他们瞧不起我?不许我瞧不起他们?谁规定的?我偏不!我偏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若连这都做不到,简直有负这青春岁月!”
曹操十分感叹,立刻举起一杯酒,敬刘备。
“能与玄德一叙,不愧今生!”
刘备回敬一杯,酒下肚,只觉得腹中微热,于是用手中筷敲击着旁边的酒壶。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孟德,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
曹操听闻刘备的话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玄德才高,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意味深长啊。”
“当然了,他们就是在骗我,还想一直骗我。”
刘备笑着开口道:“三代之治?禅让?大好权位拱手让人?孟德,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你猜,为什么三代以来父死子才能继,兄终弟才能及?今人的道德,真的远远不及古人吗?”
曹操微微张开嘴巴,显然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他们为了骗人,为了标榜自己,真是什么鬼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闪了舌头。”
刘备嗤笑一声,看着面色明显不对劲的曹操,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孟德?”
“啊?”
“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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