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庐煮酒
杨廷和出神地望着文渊阁外的海棠,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担忧。
“提俸”,已经不单单只是提升官员俸禄那么简单,它已经演变成了皇权和士权的斗争。
朱厚熜需要通过“提俸”,重新树立皇权意志的权威,而已经事实上得到权力的大臣们,则需要从士权的角度去争。
他们想通过道德权利的制高点——祖制,来限制皇帝的意志和行为。
杨廷和对毛澄等人,想要闯宫直谏皇帝的行为并不看好,他能够感觉到,朱厚熜在下一盘大棋,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棋子。
蒋冕摇了摇头,叹息道:“毛大人他们,还是太过理想了,如今是陛下的天下,朝堂论战之后,我们就已经输了。”
即使再不情愿,毛纪也只得承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同陛下对抗,也没有任何力量能与陛下对抗。”
杨廷和瞥了一眼刚到的王琼,一股郁气,又从心中升腾。
王琼是他的老对头了,昔年他支持王阳明平叛宁王,二人的矛盾就越发激化。
如今同殿为臣,这……
王琼埋首在奏本堆里,完全不同其他四人交谈。
杨廷和慢慢地在文渊阁里踱着步子,心里依旧藏着一丝希冀,或许皇帝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智谋高超,或许他们还有机会。
“杨大人,今日份的《邸报》”
费宏一脸沉重地将一份小报递给了杨廷和,杨廷和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稳当地把报纸接了过去。
“哐当”
杨廷和瘫坐在了椅子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整个人就像一摊被车轮碾压过的烂果子。
他嗟叹一声:“陛下,终究是陛下!”
毛纪闻声夺过了他手中的《邸报》,一目十行地扫视下去。
他忍不住一声大吼:“不,不可能!”
毛纪两步做一步,飞快的跑到了,堆放奏折的地方。
两座像小山堆一样的奏本,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封又一封。
“请愿提俸,弹劾内阁。”
“支持撤冗员,提俸!”
他的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在文渊阁里丧失仪态,大声道:“大明两京十三省,所有奏本皆赞同提俸,反对裁汰冗员的声音也都没了。”
他把目光看向瘫坐着的杨廷和,两人的眼神在空中有过一瞬的触碰,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深深的无奈。
原本杨廷和推测,裁撤冗员,又提高俸禄,被裁撤的人肯定不会甘心,必然会闹出事端,那此事就进行不下去。
毛纪三人也表示赞同,都认为皇帝还是太过年轻,做事太过稚嫩,完全没有考虑到底下人的想法。
王琼抽空抬头,瞧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四人,嘿嘿一笑之后,又继续埋首奏疏。
朱厚熜盘坐在蒲团上,一旁是满脸不可思议的黄锦,就连麦福古井不波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诧异。
黄锦恭声道:“主上,午门的那群大臣已经离开了,毛尚书也被家人请了回去。”
朱厚熜淡淡地点点头,言道:“大臣们强,在于他们能抱团,但他们最大的弱点,也是他们要抱团!”
麦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黄锦睁大眼睛看着朱厚熜,清澈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
朱厚熜轻笑一声:“上头的人,总以为能控制到下面人的想法,可事态往往出人预料,洪流是河水裹挟着泥沙,还是泥沙成全了河水?”
“咚”
朱厚熜拿起金击子,敲了一下眼前的玉磬,待立一旁的两人也缓步退了出去。
乾清宫外,黄锦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麦公公,您说主上怎么就这么神?那群牛气的大臣,今天可是连一炷香都没跪完。”
麦福挥了挥手中的拂尘,言道“底下的官员们,谁不想提俸?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正大光明能来钱的途径,这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他眯了眯眼睛,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到底还是主上看破了人心,这人心的拿捏,也就在这分寸之间,可分寸之间却是天差地别。
他对黄锦言道:“朝堂上的每一个官员,都和下面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家族,师生,同乡,姻亲,当底下的人真正一起发力的时候,谁能够独善其身?”
他看了看天空高悬的大日,口中喃喃:“也许只有亘古不变的天地,才能真正地看淡这一切。”
黄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弯弯道道的东西,他看不懂,他只知道听主上的话就对了。
朱厚熜看着新挂上的《千里江山图》,青绿江水,山河独秀!
他感慨道:“江山壮美,古今多少豪杰皆为之折腰。”
如今,朝政大局已被他握在了手里,政统上的地位确立,可皇权还没有一家独大。
他猜想,肯定会有人借机生事,毕竟连高不可攀的内阁都被他们“斗了”,那皇帝是不是也可以斗上一斗呢?
他倏然起身,走到了御案前,抽出紫檀格子里,早就被摞放好的一堆纸条。
一张一张地看了过去,每放下一张纸条,他就在宣纸上用朱笔勾画一个名字。
朱厚熜的笔法向来飘渺,似天仙神一般,此刻金戈铁马的笔画,却宛若利刃。
他明白想要真正地巩固皇权,见血是必要的!
一些真正的野心家,心怀叵测之徒,只有用铁血的手段才能加以震慑。
平衡是手段,杀戮也是手段,左手执刀,右手拿笔,这天下才坐得安稳。
袖子轻轻一拂,散落的纸条又重新码在一起,朱厚熜拿起了御案旁的一本《九章算术》。
左手拿起墨条,右手轻轻翻看,片刻的功夫,半张书案那么大的宣纸,被他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数学符号。
提俸,受益的是官员,可百姓却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因此受到更深的压迫。
但这只是他的第一步棋,一步撬动全局的棋,接下来落子,就将以此为机!
官员要提俸,那该用什么东西发放俸禄呢?
纸币,大明的纸币,只有将彼此的利益深深地绑定,官员们才能不遗余力地推行和维护纸币!
第44章 萧萧何解?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
王阳明入京,帝诏,升其户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
四月二十六日,全国高道汇集京师。
河水两岸晓烟杨柳绿,御花园里春雨杏花红。
朱厚熜侧卧在软榻上,手里翻看着一本《传习录》。
书是刚印好的,字里行间散发着一股墨香让人心旷神怡。
这本书是划时代的,在多种意义上都是。
朱厚熜亲自为这本书作序,开天辟地地在书里用上了标点。
手指轻轻抚过书页,带着一种温润的触感,和抚摸书籍独有的摩擦。
恍惚间朱厚熜眼中,出现了那个面容消瘦的中年,颧骨很高的先生。
朱厚熜感慨时代造就英雄,可有些人却影响了不止一个时代。
身在华夏是王守仁的幸运,可大明有王守仁,又何尝不是大明的荣幸?
朱厚熜思绪纷飞,他想到了此刻大洋彼岸的另一个人,另一个改变了世界的人——马丁.路德。
两人处于同一时代年龄也相仿,共同扛起了个人主义的大旗,推动了个体意识的觉醒。
他有些叹惋,两人都发动了思想的革命,可最终的结果却大相径庭。
心学起初攻城掠地,可依旧被程朱理学收复了失地,没有占据正统意识的地位。
但是在西欧,在被神学统治的西方,新教却突破了天主教的束缚,催生出了资本主义革命,掀起了时代的浪潮。
想到此处,朱厚熜从软榻上起身,言道:“是该去见见先生了!”
麦福递过来一件天青色的道袍,朱厚熜从容地穿上。
“黄大伴,朕让你准备的东西带来了吗?”
黄锦闻言招呼了一声小长随,随即呈上来一个淡黄色的匣子。
里面装着的正是新雕版的《传习录》,连同淡蓝色封皮的《易经》和《九章算术》。
朱厚熜亲自翻看了一下,淡淡点点头。
黄锦上前小心接过匣子,跟在了朱厚熜后面。
朱厚熜带着黄锦、麦福,再加上身着鱼龙服的陆炳,几人直奔国子监而去。
国子监内,王阳明正在教授学生。
雄浑有力的声音在学堂里响起:“诸位随我读诗,那不妨以对联相试。”
言罢,他从上方的主位上走了下来,学子们脸上则满是惊讶。
王阳明的学问和本事,他们都从父兄的嘴里听说过,心里也对他佩服得很。
陛下对他委以重任,户部尚书重任在身,大家打赌王阳明兼国子监祭酒,只是一个闲职罢了。
郭勋的二公子更是信誓旦旦:“王大人要来国子监教书,我倒立半个时辰!”
此刻,这位二公子却是全然不顾当时的赌约,一脸星星眼地看着身着红袍的王阳明。
他四下扫视一番,立刻站起身来,大声道:“先生,吾愿一试。”
他言道:“千尺水帘,今古无人能手卷!”
“妙!看不出来,郭公子,还有这等文才!”
在场众人纷纷附和,一下子对这位勋贵公子都有些刮目相看。
郭岩挺了挺胸膛,大有傲视群雄之感。
但随即学堂里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一轮月镜,乾坤何匠用功磨!”
“对得好,水帘鬼斧神工,谁人可卷?皓月天地造化,无人可磨!”
楚言坐在左上方第二的位置,起身对着众人拱手一礼。
不闪不避的看向了郭岩,空气中弥漫了火药的味道。
郭岩眉毛一挑,心中略一思索,胸中就有了一个妙句。
他言道:“一二三四五六七”
话音刚落,众人都起了哄,纷纷嘲笑道:“郭公子,刚刚还说你文采了得,现在词穷了,这样的句子也在我们面前卖弄!”
“哼,我说的就是你们!”
楚言,两颊鼓鼓的,憋笑实在难受,最后还是破防,一下子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摸不着头脑,纷纷将目光看向他,王阳明见状摇了摇头。
他言道:“一二三四五六七,独缺一个八,无八,王八,郭兄是在骂大家王八。”
“你…不为人子!”
“啍,连这都听不出来,还好意思说我。”
郭岩得意洋洋,他是勋贵之子,父亲又是武将,平日里免不得被同学们嘲笑排挤,此刻却是一抒胸中郁气。
楚言沉思片刻:“孝悌忠信义廉德!”
“哦!”
郭岩口中不断念诵:“孝悌忠信义廉德,无礼,无礼!”
“哈哈哈”
众人看在郭岩身上,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忽有凉风自东而起,杏花簌簌而落。
“啊嚏”
楚言缓声道:“春寒料峭,萧萧风起,诸位切注意防寒保暖。”
王阳明闻言,笑道:“萧萧风起,萧萧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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