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只跳蚤
话没有说完,张懋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而张仑听了张懋在其耳边的一番话,整个人直接就呆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抬头看向张懋的时候,正好看到张懋眼眸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那一丝笑意以及狡诈,可是张仑心中却是生出一股悲伤。
他是张懋一手培养出来的下一代的英国公,是英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如果说先前被张懋的重伤给惊的乱了心神的话,那么这会儿张懋在其耳边已经将话说到了那般的程度,张仑要是还不明白自己爷爷的算计的话,那他就真的枉费了张懋多年的培养了。
可是越是明白张懋的算计,张仑心中越是有一股难以言语的悲伤。
“爷爷……”
张懋冲着张仑缓缓摇了摇头道:“莫哭,记住爷爷的话,以后英国公府就交给你了。”
张仑心中一惊,几乎是本能的道:“爷爷,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死!”
张懋笑道:“放心,爷爷不会死的,再没有见到天子之前,再没有完成爷爷的心愿之前,爷爷肯定会吊着那一口气的。”
说着张懋再次口中吐出鲜血,又一次的陷入到了昏迷当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朱辅的声音隔着英国公府的仆从传来道:“张仑,快,李桓大人来看老国公了。李大人一身医术精湛,定然能够救治老国公,快让李桓给老国公看看。”
听到朱辅这话,张仑登时眼睛一亮,豁然起身向着李桓看去。
此时英国公府的仆从已经让开了道路,李桓看到了满脸泪水,眼睛通红的张仑,可想而知,张仑必然是刚刚哭过一番。
能够让张仑伤心至此,很明显,张懋的伤势肯定非常的不乐观,否则的话,张仑也不会这么的伤心。
张仑冲着李桓一礼道:“李大人,还请你救救爷爷,我英国公府上下将感激不尽。”
李桓冲着张仑点了点头,一边向着英国公走过去一边道:“小公爷尽管放心便是,老国公为国杀敌,遭此不幸,李某心怀敬佩,定然会竭尽所能,救治老国公。”
说话之间,李桓已经行至张懋身前,看着躺在那里陷入到昏迷当中的张懋,李桓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张懋那身上的十几支箭矢上面。
本来没有见到张懋之前,李桓还以为张懋的伤势应该没有那么严重才是,可是真正的看到张懋身上那插着的十几支箭矢的时候,就是李桓也忍不住为之色变。
十几支箭矢不用说大半都被其身上的锁子甲所阻挡,可以说这些箭矢带给张懋的最多就是皮肉伤而已。
但是其中一支明显是弩箭所射出的箭矢,竟然没入了英国公的左胸之中,只看那箭矢没入胸膛的程度,李桓就知道这一支箭矢怕是已经刺穿了英国公的肺叶。
这会儿张仑在一旁道:“爷爷方才又醒了一次,只是刚刚说了几句话就一阵剧烈的咳嗽,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
听张仑这么一说,李桓也是确定了张懋的伤势,正是肺叶受创所致。
这等伤势可是一点都不轻,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说是必死的重伤了。
哪怕是单单这一处伤势便足够要了张懋的性命了,更何况张懋身上还有几处重创,只看这一身伤势,李桓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多的伤势竟然会出现在有着众多亲兵护卫的英国公身上。
可以说不是亲眼所见,李桓绝对不敢相信。
看着那一支支箭矢,李桓也不禁沉默了。
他纵然是医术不差,但是也不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啊。
张懋这伤势,怕是也只有仙神下凡才能救了,至于他,至多也就是能够吊着张懋的性命,让其交代一下后事罢了。
一旁的张仑可是一直都在注意着李桓的神色变化的,当他看到李桓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的时候,张仑一颗心也是忍不住沉了下去。
朱辅同样是看到了李桓的神色变化,忍不住道:“李大人,老国公他的伤势究竟如何,李大人你医术惊人,必然能够救醒老国公……”
李桓闻言,看了看朱辅,再看看张仑,苦笑一声道:“两位,请恕李某无能为力,老国公他的伤势实在是太过严重了,纵然是李某也是束手无策。”
“什么!怎么会这样,老国公……”
朱辅忍不住一声惊呼,看向昏死过去的老国公,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伤感。
张懋一向是他们这些勋贵的主心骨,有什么事情的话,他们都是寻张懋拿主意,可以说这数十年来,正是张懋稳住了他们勋贵集团的人心,否则的话,可能勋贵集团早就被文官集团彻底的分化了。
如今张懋遭受如此重创,若然身死的话,朱辅真的不敢相信,没了张懋这主心骨,他们这些人将来又给如何。
深吸一口气,李桓向着张仑道:“老国公一时之间还没有什么,只是……只是怕也坚持不了太久,我可以暂时唤醒老国公,看老国公可还有什么心愿。”
张仑想到方才张懋的那一番话,深吸一口气,向着李桓点了点头道:“如此还请李大人帮我唤醒爷爷!”
李桓点了点头,伸手在张懋身上连点了几下,一股股内息注入张懋体内,激发其体内生机,很快就见张懋幽幽的醒转了过来。
当张懋睁开了双眼,看到朱辅以及李桓的时候,嘴角努力的露出几分笑意颤声道:“成国公、李大人,老夫怕是不行了。”
朱辅颤声道:“老国公,您长命百岁,千万不要多想啊。”
李桓点头道:“成国公说的对,老国公不要多想才是。”
摇了摇头,张懋笑道:“老夫这一生什么场面都见过,早已经看破了生死,早一日死,晚一日死,于我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心中尚且有一些话,希望能够说于天子。”
说着张懋的目光落在了李桓身上。
李桓一愣,当即反应过来道:“老国公放心,陛下此刻就在腾襄四卫营驻地之中,据此不过数里远,老国公若是要见陛下,我等随时可以带老国公前去。”
张懋闻言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冲着李桓点了点头,然后又向着张仑道:“仑儿,莫哭,带爷爷去见陛下。”
张仑泣声点头。
李桓看着被抬起来的张懋,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先前在景蓝殿之中见到张懋的时候,张懋尚且还身体康健,犹如常人一般,不曾想也就是半天时间,再见之时,英国公竟然已是这般的模样,当真是世事难料。
在李桓的带领之下,十几名英国公府的亲兵护着英国公向着腾襄四卫营方向而去。
就在即将进入腾襄四卫营驻地的时候,躺在门板之上的英国公突然一阵急促的咳嗽,又一次的昏死过去。
张仑忍不住痛哭。
李桓连忙搭在张懋的脉搏之上,发现张懋脉搏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这让李桓面色一变,因为这意味着张懋的生命在发飞速流逝,若是不采取手段的话,别说是见到天子了,只怕都撑不到腾襄四卫营驻地。
就见李桓探手在张懋身上几处穴位连点,一股股内息再次注入张懋体内,总算是吊住了张懋的性命,但是李桓却是不敢再次激发张懋体内最后一丝生命潜力,否则的话,怕是苏醒之后若然昏迷,就真的再没有机会醒来了。
李桓冲着张仑点了点头道:“我已经暂时吊住了老国公的性命,但是至多一炷香的时间,老国公不管醒不醒,都会支撑不住。小公爷还是想一想,等下还有什么话要同老国公说吧。”
张仑努力的冲着李桓点了点头,只是死死的抓着张懋一只苍老而渐渐的变得冰凉的大手。
张仑知道,张懋的手变得冰凉正是因为其体内的生命力在一丝丝的流逝,就如李桓所说的那般,怕是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英国公出事了!”
刚刚歇息的朱厚照听着谷大用一路跑过来口中喊着的话,不由得一下子从床榻盒子上坐了起来。
脸上满是愕然之色,看着跑进来的谷大用沉声喝道:“谷大伴,你喊什么,英国公怎么了?”
别看先前朱厚照得知长兴侯冯海带兵入京的消息之后怒骂张懋废物,连个长兴侯都看不住,但是骂归骂,可是朱厚照也知道张懋存在的意义。
张懋在,就代表着勋贵集团还有一个主心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他这位天子抵挡来自于文官集团的压力。
哪怕是这次张懋差点坏了事,朱厚照也只是记在心上,并不打算将张懋怎么样。
这会儿谷大用大喊大叫,不得不让朱厚照心中生出好奇。
谷大用喘着气道:“前面刚刚传来的消息,英国公张懋带领四勇营的将士入京了。”
“什么,他竟然敢调兵入京!”
本身就因为长兴侯冯海私自调兵入京而对京营生出忌惮的朱厚照这会儿听到英国公张懋竟然无诏调兵入京,自然是勃然大怒。
哪怕是他知道张懋调兵如今可能是为了救驾,但是朱厚照心中本就对私自调兵有了一个疙瘩,这会儿张懋再来这么一下子,朱厚照的心情可想而知。
谷大用只看朱厚照的神色就知道朱厚照为何如此,不过还是道:“陛下,英国公调兵入京刚好堵住了叛军逃跑的路线,老国公亲自上阵杀敌,亲冒锋矢,力战不退,却是不曾想竟被叛军以弩箭射中,如今……如今……”
朱厚照不由一愣,这会儿也顾不得计较张懋私自调兵入京的事了,愕然的道:“你说张懋他被叛军以弩箭射中了?”
谷大用点头道:“正是如此,据说已经是命悬一线,临死之前想要见陛下一面,有话同陛下说,此刻正由李桓兄弟护着前来见陛下。”
英国公到底是勋贵之首,皇家的股肱,自朱厚照登基之后,英国公也是一直站在他这位天子一边,很多时候都是对其力挺,这会儿闻知张懋竟然重伤将死的消息。
朱厚照毕竟还是那个至情至性的天子,这会儿心中对张懋的恼怒以及不满早就烟消云散了,忙不迭的起身下床,一边穿上鞋子一边道:“人呢,英国公人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李桓的声音:“陛下,英国公求见!”
房间之中,朱厚照已经冲到了门前,可是脚步一顿,脸上满是犹豫与挣扎之色。
而张仑看到房间之中没有动静,哪里不知道这是天子在生他爷爷的气,想起爷爷先前交代的一番话,登时拜倒于地冲着那关闭的房门砰砰叩首,哭着喊道:“陛下,爷爷……爷爷他快不行了,临终之前只想见陛下一面,您就见见他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封王!
房间之中烛火摇曳,朱厚照就站在房门之前,脸上的犹豫之色是那么的明显。
对于张懋的情感,朱厚照的感官是相当的复杂的,那样一位历经数朝而不倒,并且还能够得到历代天子的荣宠,这可不单单是因为他乃是勋贵之首的缘故。
自从土木堡一役,勋贵集团彻底失势,朝中力量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官集团一举压倒了武勋。
文武失衡的后果就是皇权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尤其是文官集团开始疯狂的自天子手中争夺权力。
内阁从一开始设立不过是相当于天子的一个秘书机构,辅助天子处理政务罢了。
这一点其实从内阁阁老以及阁臣身上的官职品阶就能够看得出。
但是慢慢的,随着文官集团的权利越来越大,原本只有建议权的内阁开始一点点的从皇权上面分权,及至后来演变成了统率百官,足以同皇权相对抗的机构。
勋贵与国同休,注定在许多问题上面都会选择同皇家站在一起,这点张懋就做的很好。
数十年来正是他充当皇家与勋贵集团之间的桥梁,努力的维持皇家与勋贵之间的关系,为皇家在同文官集团打擂台的时候提供助力。
数十年下来,张懋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英国公这么简单,几乎就是勋贵集团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意见差不多就代表了勋贵集团的意见。
纵然是天子也对其非常的倚重。
为什么先前朱厚照会让张懋坐镇京营,因为朱厚照相信其他人会背叛他这位天子,但是英国公张懋不会。
非但不会,而且凭借着英国公在军中的影响力,镇压军中可能会出现的乱象。
只不过张懋的一时大意,却是差点酿成了这一番大祸,如果不是李桓及时带人赶来的话,可能他这位天子已经沦为了叛军的阶下囚了。
刚刚逃过一劫的朱厚照对张懋心怀不满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可是这毕竟是一时的,真要说的话,朱厚照这位天子内心之中对张懋还是非常的重视,否则的话也不会在听到张懋重伤垂死的消息之后,反应会那么大。
跳动的烛光照耀下,朱厚照的身影倒影在窗户之上。
房门之外的李桓、朱辅等人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朱厚照那倒映在门窗上的影子。也知道天子此刻就在房门之前。
看到天子的影子倒映在门窗之上,李桓微微一沉吟,便隐约猜到了为何天子人已经到了门前却是没有开门。
看了看地上面色苍白的英国公张懋,李桓心中感叹不已。
这位老国公对于这次长兴侯叛乱绝对有着不可脱卸的责任,毕竟天子命他坐镇京营以防万一。
结果长兴侯叛乱的时候,张懋人竟然不在京营,否则张懋第一时间察觉到效勇营的异动,必然能够在效勇营入京之前将之拦下,更加不会发生效勇营袭击天子銮驾的事。
天子生气的正是这点,可以想象,如果说张懋没有一点做为的话,事后得皇家信任与荣宠上百年的英国公一脉绝对会为天子所厌弃,再不复为勋贵之首。
可是张懋在得知长兴侯叛乱的情况下毅然果决的选择强自带领大军入京平叛,更是以身犯险冲杀在前,这不是在向天子表态,祈求天子的原谅又是什么。
李桓就那么看着张懋,那一张苍老的面容不复先前那般红润,就连那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眸子此刻也紧紧的闭着。
此刻这不是纵横大明朝堂数十年而不倒的大明英国公,而只是一个重伤垂死的老人罢了。
身上插着箭矢,浑身染血,面若金纸,张懋这般的模样,任是谁见了恐怕都要生出几分感伤吧。
而以天子的至情至性,可想而知一旦见了张懋这般模样,恐怕先前因为张懋的疏忽大意而生出的对英国公府的不满也将随之烟消云散。
人便是这样,当一个人死了,大家往往只会念叨对方的好,而下意识的将对方的不好遗忘。
所以说张懋这一死,天子就只会记着英国公张懋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不惜身死的忠烈之情。其他不说,就是张懋这一死,不单单是洗刷了不久前给朱厚照所留下的不好印象,更是直接给英国公府一脉留下偌大的福荫,只怕自此之后,正德一朝,有张懋这一死,将会荣宠不绝。
陡然之间,李桓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张懋不会是故意冲杀在前,为的就是求得一死吧。
摇了摇头,李桓感觉自己可能是想的太多了。
跪倒在张懋身旁,张仑似乎是可以感受到一门之隔的天子就站在门内。
悲痛之余,张仑明显能够察觉到天子的态度。
如果说是以往的话,别说是张懋重伤垂死就在眼前,恐怕就是有点伤病什么的,天子都会亲自派遣内侍探望。
天子这是真的对他们英国公府生出了芥蒂啊。
陡然之间张仑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爷爷会选择一死了。
他很清楚自己爷爷一生活的就是这英国公的名号,将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了维持英国公府一脉的传承上面。
他宁愿死也不愿看到英国公府在他手中就此沉寂落败下去,于是毅然而然的选择了以死来洗刷在天子心中的芥蒂,换取他们英国公府荣宠不绝。
彻底的想明白这些之后,张仑心中的悲伤更盛几分,忍不住放声大哭:“爷爷,爷爷……”
嘭的一声,房门陡然之间被打开,朱厚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就见朱厚照站在门口处,当其目光落在门口前地上躺着的张懋的时候,整个人忍不住呆了呆,原本紧绷着的脸上终于再也忍不住露出了动容之色。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朱厚照上前一步跨出,直接出现在了那木板之前,看着浑身插满了箭矢,鲜血染红了全身的衣甲。
就如李桓所想的那般,此时朱厚照心中只有无限的伤感与痛惜,哪里还有对英国公府的不满。
颤抖着手,朱厚照慢慢的将张懋那散落的花白的长发拨开,露出那一张满是沧桑的苍老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