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引火松果
心中正自猜测,却听那老方丈开口对那胖和尚道:“居士,你却是着相了。”
“不过一局棋局而已,怎能因此便心怀怨怼,恶语伤人?”
“聊作消遣,又哪有那么多说法。闻说古时有以字观人者,却常有大奸大恶之辈,写得一手中直方正之书法。”
“蔡京、秦桧等,皆如此类。”
“以棋窥人,岂不是和以字观人一般荒谬?”
胖和尚从老方丈开口时候开始,便自低头听训。听完之后,更是点头称是,面上怨愤之气已是散了。“道衍和尚,却是咱口不择言了。”
“口不择言,又犯嗔戒,这是咱的罪过。”
“无妨,无妨……”姚广孝双手合十。心中却不由对自己方才的想法失笑起来。那老和尚这一番话看似说的是这胖居士,阴错阳差的,却也点中了他姚广孝。
确实,以一棋局观他人人品能力,何其滑稽……自己却是也着相了。念及此,遂双手合十对老和尚道:“师兄所言甚是。小僧亦受教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缓缓点头,口宣佛号,却是接着道:“当下天色以晚,前方贵人夜中不见同修,只怕徒生担忧。”
“同修且先去休息。待明日早间,老衲自为贵人与同修备下斋饭。”
听出老和尚话中别意,姚广孝便也直起身,双手合十:“如此,小僧便告退了。”
又与那胖居士躬身作别,随后便再次打起了灯笼,离开了此地。
“居士,你方才不该那般。”老方丈依旧紧闭着双目,看不出悲喜。
“咱那不是,上了头么……”胖居士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复又看向那渐渐远去的一豆孤灯。
“那和尚,端的不是凡人。”
“咱先时纵横天下,佛门里这般厉害的人物,却也只见过一位。”
“却不知是谁家的贵人,能得了这么一个厉害和尚襄助左右……”
“阿弥陀佛。”老方丈低声道。“既然入空门,那些世俗杂事,便与居士你再无涉了。”
“何必挂念许多?去休,去休,不若高枕入眠去也。”
“这话分外在理!”
胖和尚豪迈一笑,也不再挂怀,随即站起身来,推门往柴房方向自去休息去了。
…………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次日,朱肃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方起。推开窗眼见远山氤氲成景,忍不住又胡乱吟诗一首。
只可惜此时姚广孝不在身侧,只有一众卫兵并狗儿这个不通文墨的对朱肃投来了钦佩的眼神。让晚起却丝毫不觉羞耻的朱肃颇为自得,在一群文盲之中甚有高人的风范。
若是姚广孝在此,定然会吐槽此时虽不是腊月,却也是寒冬,何来“春睡”之说。倒是“日迟迟”三个字,衬上这个起床时辰显得十分应景。
“殿下且来吃粥,这山寺虽是贫困,那老方丈自己种的几亩地出的米倒是香甜的紧。”狗儿端着一碗粥进来道。“姚先生和常国公都已吃过了,皆是大赞不绝。”
“他们都已起来了?”朱肃抿了一口粥。“姚和尚昨晚到哪儿去了,你们可问了他么?”
“姚先生昨晚去寻老方丈说话了。”狗儿瓮声瓮气的答道。“方才还在称赞,说深山之中总有高人隐居。那方丈就是一个极通佛理的。”
“还有一居士,棋艺极为精深,身量也极豪迈。姚先生建言殿下可以许以职务将此人收之,日后必是得力的臂助。”
第202章 抄书遇到正主了!
“哦?这里居然有隐世的人材?”朱肃有些讶异。
姚广孝面上虽常常云淡风轻,实际上却再自傲不过。
能被他看重的人才,想来定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自己倒是没怎么听说,明初时候有哪个埋没于寺庙之中的大才……
临离去时,那老方丈和他的那位小徒弟直送朱肃一行人到寺门口。朱肃没见到姚广孝口中的那位居士,不禁奇道:“老人家,听闻昨夜寄宿贵寺的那游方居士回来了?怎么今日也不出面?”
“阿弥陀佛,居士见寺中柴火将尽,一早便上山打柴去了。”老方丈双手合十。
“原来如此。”朱肃点点头。自己一行人人数繁多,在寺中居住一夜确实用掉了不少庙中囤积来过冬的柴火。累的人家一大早还得上山打柴……
朱肃让老方丈留步勿送,一行人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又复叫来狗儿示意了一番。狗儿点点头,逆着车流驰回老和尚身边:
“老人家,我家殿下蒙你倾心招待,却累你等没了柴火,他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故而赠上纹银五十两,并数斤上好的银丝炭,以供你等度过数九寒冬。”
“阿弥陀佛。殿下有我佛慈悲之心。”老和尚口宣佛号。
眼见朱肃的车队沿路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不见,老方丈方转头步履蹒跚的走回寺中。那小徒弟身量未足,勉力搀着师傅摇摇晃晃,身侧,却有一只强有力的手猛然扶住了老方丈。
正是不知躲在何处,背上还背着一大摞干柴的胖大和尚。
“阿弥陀佛,这位小贵人行事光明,你又何必在暗处窥视。”
“如何,可是故人吗?”
老方丈脸上如古井无波,只是自顾自蹒跚着往前走。
“方丈倒是说笑了。那小娃娃才多大的年纪,如何能是咱的故人?”胖和尚笑着说道。但笑容随即敛起,脸上露出一丝缅怀的神色来:
“倒是他身旁那个常姓汉子,样貌颇似咱一位故人。”
他的目光,不自禁的看向自己已经捋起袖子的右臂,那里,有一道被利箭洞穿所留下的伤疤……
……
“你说那居士,是一个精熟武艺的汉子?”常茂终究还是盛情难却,坐上了朱肃的马车。如今正和车辕上的姚广孝闲聊。
“是。”面对这位没什么架子的国公,姚广孝亦是神态自若。“贫僧观其行动举止,颇具军中豪气,掌中又似有茧痕,想来是个练过武的。”
“此前或许做过军将,也未可知。”
“可惜!”常茂叹道。“昨夜俺正手痒的紧。若是知道左近有这般人物,倒正好寻他切磋切磋!”
“许是前元乱局时的军卒。”朱肃说道。老朱连败张士诚、陈友谅等诸多诸侯,有一些溃兵隐匿山野再正常不过了。说不定其中就有这种还未及在青史留名、便因乱世结束而隐居的军士。
他对此人倒是兴趣缺缺,并不如姚广孝那般念念不忘。一则在后世史书中,他并不记得有什么后来十分厉害的人此时在做和尚;二则,此人既然隐匿于山寺之中安贫乐道,想来也是不愿再拘泥于俗世的纷争了。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自己又不想蓄养人才惹人注目,何苦强行去打搅别人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
“离苏州还有多远的行程?”朱肃问。
“只需上了船只,便不费多少时日了。”常茂答。“前头探马来报,这几日江面上已可以行船。”
“我等从溧水上船,沿江便可直达苏州府了。”
“不是说太湖水患吗?”朱肃有些奇怪道。“怎么水患了还能行船?”
“害,那鸟湖哪年不涨个三五回?”
“涨着涨着也就习惯了。陛下让你去赈灾,也只是寻个由头而已,真指望你,还要朝中那些大臣做什么?”
“咱们便当作是去游玩的,好生松快松快便是了。其余杂事哪需要咱们操心!”
“是这样吗……”这些事,朱肃倒是真没有常茂晓得清楚了。说来老朱让自己去苏州,确实也没具体嘱托他某些事务。只是自己担着代太子朱标巡查太湖水患之名,只是游山玩水真的好吗?
若有自己能出力的地方,量力而行便是了。朱肃心中下了决断。
果然如常茂所说,车马到了溧阳,便有了朝廷官船在此等候。朱肃一行便自溧阳上了官船,打着旗号,一路浩浩荡荡,沿江直奔苏州而去。
没耗费多少时日,朱肃便在甲板上看到了苏州城的城头。在城外码头下了船后,便见到有几人等在码头等候。不过也仅是几人而已,倒没有一些话本小说之中皇子钦差到了某城,某城官员乡绅便尽数出城夹道欢迎的排场。
朱肃心中吐槽,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为首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朱肃下船便拱手道:“臣苏州知府魏观,恭迎殿下。”
“魏先生多礼了。”朱肃抬手虚扶。旋即露出皇子专用的一副亲和面孔,先帮大哥朱标拉拢一下人心:“本该是大哥来见魏先生,却因朝中多事,换了我来。”
“不过大哥倒是有特意嘱托,让我务必问魏先生身体可还安泰。”
魏观亦是声名远播的宿儒,洪武元年时,老朱曾聘他为太子朱标讲书,故而朱肃从朱标,称其为“先生”以示亲近之意。
听了朱肃所言,魏观笑呵呵的有些合不拢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蒙太子殿下挂念,老臣身体却还算硬朗。”
“殿下与郑国公自京远来,舟车劳顿,若是不弃,老臣已在城中备好了水酒,且容老臣为二位接风如何?”
“那敢情好。”却是常茂笑道,“在船上颠了这些时日,嘴里确实快淡出鸟来了!”
他素来好酒,但是此番朱标亲手将朱肃这个弟弟的安危交托,他也不敢大意。身为国公之尊,亲自跑前跑后布防巡视,足见其对朱标嘱托的重视了。
安全到了苏州府,倒是可以先舒一口气。
朱肃亦是点头。自己毕竟是奉了父皇之命出巡,代表着朝廷和朱家的体面,还需在京中震荡的时节为朝廷和大哥拉拢人心,这些东西必定是免不了的。
况且这位魏知府迎接自己的方式如此朴素,在朱肃眼中着实加了不少分,想来也不会做些铺张浪费的排场。
抬眼见到魏观身后还站着二人,虽未着官服,却是卓尔不群,各自有一番仪态。朱肃便问道:“不知魏先生身后两位,是何方的高贤?”
“何不向本王引荐引荐?”
“呵呵,正要向殿下举才。”魏观笑道。指着左边那位面色略带些孤傲的文士:“此为高启高季迪,其诗文之才享誉士林,其早慕殿下《临江仙》之诗才,故而特地来与殿下一见的。”
那位叫高启的拱手对朱肃作揖,朱肃地位虽尊,年纪却轻,便也彬彬有礼的回了个礼。
“此为罗本。”魏观指着右边那位平平无奇,面色却有些凄苦的佝偻男子。“却是闻说殿下所著《三国》之名,因此特来瞻仰殿下的。”
“三国?”朱肃愣了一愣,上下打量那个叫做罗本的中年人。没想到竟然是个书迷?
难道是来向自己要签名?
“噢,倒是忘了说了。”魏观一拍脑袋。“此老字曰贯中,号胡海散人。平素是以字行于世的。”
“昔日虽是在张士诚幕下为宾,然胸中却有真才实学!”
魏观说完,一双老眼便直直看向朱肃,仿佛要见证这位年轻的殿下,是否会因这个原因而苛待良才。
“什么?罗贯中?”
朱肃却是大惊失色,方才淡定自若的模样瞬间荡然无存。
他这番意料之外的反应,倒让在场所有人也唬了一跳。
朱肃此时心中是既惊且尬。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罗贯中?他虽然一时兴起将三国写了出来,可却从来没有料想过能够见到作者本人的情况。
抄书一时爽,现在被人家正主堵到面前来了?
第203章 罗贯中与高启
城外人员杂乱,也不便多谈,朱肃便上了马车,往苏州名楼得月楼中接风洗尘。
得月楼中,魏观早已包下一间雅间,朱肃、常茂、魏观三人分宾主而坐,高启、罗贯中依入陪席。客套一番后,魏观开口问道:“方才在城外之时看殿下神态,莫非是认识贯中?”
“确实认识。久仰大名。”朱肃答道。
所谓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作为一个资深的三国迷,怎么可能不认识罗贯中?
从这个层面看来,自己此番,倒也算是见到了偶像了。
只是,与自己印象中的大文豪不同,这位罗贯中罗先生身形佝偻,面带愁容,仿若田垄上随处可见的寻常农民一般,看上去着实平平无奇的紧。
原以为能写出三国这种豪气干云巨著的文豪,也定该是“我辈岂是蓬蒿人”那种文士。却不想,竟然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竟然有这等事?贯中才名,已传至京中了吗?竟能与殿下神交已久!”魏观看向罗贯中,捻须而笑。
“末学不才,不敢担殿下久仰之辞。”听朱肃提到了自己,罗贯中不敢怠慢,当即起身:“末学只是得天之幸,拙作有幸被殿下一观。”
“那十二卷《三国志通俗演义》,还是蒙殿下错爱,才得以传诸世间。末学谢过殿下!”说罢,对朱肃深深一揖。
“哦!瞧我倒是忘了!殿下续写了三国故事,定然是看了你的前十二卷《三国》的。那又岂会不认识你罗贯中?”魏观拍了拍脑袋。“怪道你特意从杭州赶来,托我为你引荐。”
“我原以为,你是终于想开了,准备在殿下幕下谋一番事业呢!”
“不敢,不敢。”罗贯中赶忙躬身作揖。“末学蹉跎一生,一事无成,殿下之才胜我百倍,我又安有为殿下出谋画策的资格。”
“只说我写这前十二卷,前前后后花费了数年光景。对后面的章回,心中仅有隐隐约约的些许头绪,却始终无法下笔。”
“而殿下才学天授,不过数月间便将末学斟酌了许久都未能写出的下文写了出来,其精彩出挑之处,丝毫不逊于前十二卷。”
说到这,罗贯中神情亢奋,面上已无先前那番唯唯诺诺之态。目中更是神采涟涟,钦佩的颜色直视朱肃。
须臾,又轻叹了口气。“唉。说来恐有大言之嫌。殿下续写的那数卷中,许多剧情与我这些年苦思出来的一般无二。”
“可我苦思数年方得,殿下却毫无滞涩,仅在数月间便挥毫而就。”
“有时末学总有错觉,自己彷如始终活在殿下才学的影子之中……”
“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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