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 第61章

作者:富春山居

阮大铖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李自成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自成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大顺毕竟是新朝,新朝自然就该有新气象。大明以忠孝治天下,朕以公理治天下。公理者,众人所认同的真理也。

假如阉党在人民心里是一个祸国殃民,导致大明灭亡的奸邪团体,那么朕还怎么用你们?朕用了你们,岂不是正好让那些君子们有理号召人民起来反抗大顺的统治了吗?

国家因何而存在?因为军队吗?因为官府吗?因为礼仪吗?朕以为都不是。国家能够存在的基础是共识,没有一个民众所认同的共识,那么国家就不能存续下去。

大明之亡,就在于上下失去了共识,士绅想要的大明,皇帝想要的大明,百姓想要的大明,已经不是同一个大明了。所以,我大顺要取代大明,首要之务,就是找到一个新的,能够获得上下认同的共识。假如阮先生你不能为大顺所要的共识提供助力,我们就没法达成什么合作。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阮大铖似乎有些明白,但似乎又有些不明白,他沉思了数息之后,小心的向李自成问道:“那么陛下以为的大顺共识是什么?臣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陛下满意?”

李自成向后靠了靠身子,硬木做的椅背还是有些咯应人,终究还是后世的沙发靠背舒服,他很快就把这个脑子里闪过的念头给排除掉了,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阮大铖说道:“我大顺的共识其实很简单: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如果说的更透彻一些,就是权利和责任必须要相等。没有无责任的权利,也同样没有无权利的责任。朕以为,大明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享有了全部政治和经济权利的上流阶层,却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而承担了所有社会责任的下流阶层,却享受不到任何政治和经济上的权利。

东林、复社这些所谓的君子,他们享受着国家给予的诸多政治、经济特权,却拒绝承担国家给予的任何责任。说到这里,我们就要先弄清楚一个事实,科举不是国家和士绅之间的协定,而是皇帝和士绅之间的协定,士绅协助皇帝统治这个国家,然后从皇帝那里获得报酬。

但是近世的许多士绅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把自己的特权当成了国家给予他们的奖励,把皇帝看成了侵犯自己特权的对象。因此一群从皇帝手中获得特权的士绅,却号称要代表人民管束皇帝的权力。你这觉得这正确吗?”

阮大铖微微张着嘴,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李自成的问话,因为他觉得自己不管站在哪一边,最后都会掉进一个深坑里。他斟酌再三后,方才有些含糊的回道:“陛下所言极是,一日为臣,终身为臣,非议陛下的对错,确实是不对的。”

听着阮大铖避重就轻的回答,李自成却扬了扬嘴角,接着更加直接的说道:“这不是非议皇帝的问题,而是搞不清自己立场的问题。

这些士绅并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非议皇帝,而是站在了自己的利益上非议皇帝,他们觉得自己的特权是天生的,所以皇帝试图约束他们的特权就是在:与民争利。

但是,当皇帝被他们打倒之后,人民也会觉醒,失去了代表国家的君主,那么士绅阶层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吗?人民为什么不能自己管理自己?

于是,自诩为人民代表的士绅阶层,在觉醒的人民面前惊慌失措,为了镇压这些觉醒的人民,他们会迫不及待的请来一个新皇帝,再一次让这个国家笼罩在皇权的控制下,从而维护自己的家业和门第。

所以,所谓东林、复社的君子,不过是一群搞不清自己阶级利益的反动士绅,一旦他们的利益受到了威胁,他们就会变得比所谓的阉党更加的无耻、下流,甚至不惜出卖民众、民族和华夏的利益,向着外国君主屈膝求饶,只求对方能够帮助他们镇压那些暴民,只要能够让自己的家族延续下去。

相反,这些君子口中的阉党,实质上才是真正愿意维护皇权-士绅体制的明白人,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特权来自于皇帝的赏赐,而他们的责任就是帮助皇帝压制民众的反抗,并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完整。从后一点来看,阉党小人无疑是要比东林君子更有责任心的。”

阮大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李自成的话语尖酸刻薄,他听了满身的不自在,但是在不自在过后,细细想一想,这些话说的又好真实。对于苦闷了十余年的他来说,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一样,顿时让他想明白了他和那些君子之间,到底在杯葛什么。

阮大铖吞了一口口水,然后回道:“陛下该不会是让臣用这些话语反驳那些君子吧?虽然,陛下说的很真实,但是百姓恐怕不爱听这些的。”

李自成对着他摇了摇头道:“不,朕刚刚说的,只是让你明白自己的立场,要用来反驳这些君子当然是不够的。虽然君子们口上代表着人民,但是心里只有自家的利益,可是广大的民众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也不会相信这点,所以我们还得从其他方面入手。

东林也好,复社也好,都是从研究探讨学问开始联合同道的。所以,想要打击他们,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打倒他们所主张的学术理念…”

第193章 新政八

过于紧张的阮大铖吞了一口口水,差一点呛到了自己,对他来说李自成的话语也确实惊悚了一些,他跟东林、复社的君子有仇,但是在价值观上其实还是一致的,否则他也就不用在东林的压力下辞官回家了,也不会在之后拼命想要同东林和解了。

但是李自成这一番话却旗帜鲜明的挑明了要向这些君子们所主张的学术观点发起挑战,这对于阮大铖来说也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建议。

为了掩饰自己有些惊慌失措的举止,阮大铖转而向李自成请教道:“陛下的想法确实有着出人意料的见解,但是东林、复社诸人的学术主张恐不是轻易能够驳倒的。

而且这些学术上的理论也过于艰深,不要说那些平头百姓,即便是学问不深的读书人恐怕都难以一时说清楚。而东林以师生同门相连,有同气连枝之谊,惹了一个就会出来一群,这也是所谓的门户之私了。臣虽然不惧,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恐难以挣得上风啊。”

对于阮大铖的解释,李自成倒是能够理解,只要弟子够多,哪怕是靠着抄袭国外文学理论的胡适都能成为一代宗师了。而反观真正有代表作和学术著作的郭开贞,因为没有弟子和尊重了一下革命导师,结果最终被黑成什么样了。

想到这里,他对于阮大铖也不由微微生起了几许同情之意,虽然这位阮大胡子并不是没有才能,但是他的才能又不足以开宗立派,面对东林和复社这两个文人集团的连续打压下,他不管在政治还是学术上都是很难翻身了。也难怪,最终他会气不过投清去了,实在是不投清就不能翻身了也。

而即便是如此,那些正人君子的徒子徒孙依然没有放过他,让他做小人做到了死。之所以某人能记得阮大铖之死,实在是某些文人写的过于生动了,把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人惟妙惟肖的描绘了出来。

某人现在还记得明史.奸臣传里是这么描写阮大铖之死的:六月,清军渡钱塘,阮大铖降清。清廷授其内院职衔,后随清兵入闽,在五通岭上突然头面肿胀,贝勒劝他留下养病。

大铖惊曰:“我何病?我年虽六十,能骑生马,挽强弓,铁铮铮汉子也!我仇人多,此必东林、复社诸奸徒潜在此间,我愿诸公勿听!”

已而又曰:“福建巡抚已在我掌握中,诸公为此言得毋有异意耶?”

于是大铖带病随军南征,越仙霞岭,众将上马缓行登山,而大铖独下马,徒步而前,左牵马,右指骑(者)曰:“我精力百倍于后生!”

盖示壮以信其无病也。言讫,鼓勇先登,不久马抛路口,身踞石坐,僵仆石上死。

嗯,编写明史的正是东林后辈万斯同,原本清廷邀请的是他老师黄宗羲,黄宗羲不肯去,怕毁了自己的遗民的名声,但是又担心让其他人编撰明史会把南明灭亡的罪责归罪于东林,于是推荐了自己的弟子代替上京。

于是号称严谨治学的万斯同,对于马士英和阮大铖之死采取了据说的传闻故事,全然隐没了两人死亡的真实情况。但是对于那些出身东林而投降清廷的明降臣,则百般为之辩解推脱,似乎他们的投降是忍辱负重一般。

李自成收回了走神的思绪,看着阮大铖微笑着说道:“为什么要在东林诸人熟悉的学问中和他们辩论?朕观东林、复社之学问,归根结底也就是一个观点,宗经复古,以恢复三代之治。

但是三代之治是公天下,非家天下。所以,要推行三代之治,就非先打倒家天下不可。可他们又缺乏勇气打碎这最后一块墙砖,于是所谓的宗经复古,最终也就只能讲一讲经世致用,而不能讲天下为公,这就是东林和复社最大弱点。

因为谈天下为公,就要批判亲亲相隐,就要打倒伦理纲常,因为公者无私。以东林、复社这班伪君子,显然是做不到的。因为他们对于三代之治不过是叶公好龙,口头上喊一喊没啥,真要让他们先公后私,则他们的家产如何能够保全?

所以,朕以为,东林、复社之论不过是无根之木,真要辩论起来,他们只能丢盔弃甲而逃。东林、复社之败,难道不就是阮先生你的胜利吗?”

阮大铖心里很慌,他不知道李自成到底在想什么,这到底还是要打击东林、复社诸人?还是想要借助这个机会把士绅这个阶级统统拔起。

他终究不是什么蠢人,李自成只是轻轻一点他就听明白了,确实真要这样辩驳下去,东林、复社是要完蛋了,但是依赖伦常秩序维持体面的衣冠之族,难道还能存在下去吗?李自成这一斧头砍下去,断的可不是东林、复社的根,就连整个士绅阶层的根基也动摇了。

他在心里辗转了几次,终于眼神闪烁的向李自成回道:“陛下此言果然是有大气魄的。正所谓大破之后方有大立,但是,陛下不担心日后会反噬自己吗?天下为公固然可撕破东林、复社诸君子外在的伪装,可对于陛下治理天下恐怕也有不利之处啊。”

李自成注视着阮大铖许久,方才幽幽说道:“朕从那些西洋传教士那里听过这样一句话。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阮先生以为,要是不抓住现在的机会,你还会有以后吗?朕的处境其实和你也差不多,要是不能打倒那些天下为私的江南士绅,大顺也无需考虑以后了。

朕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替朕从江南榨取出钱粮物资的帮手,假如南京不能帮朕做到这一点,那么朕和你及南都还有什么可谈的?朕还不如直接拿太子和那些江南士绅做交易,至少还能解决燃眉之急,不是吗?”

阮大铖有些震惊的看着李自成问道:“陛下的意思,南京还能存在下去?”

李自成略歪了歪头看着他说道:“这取决南京,而不是取决于朕。假如南京有存在下去的价值,那么它为什么不能存在下去?”

阮大铖下意识的反问道:“那么太子怎么办?”

李自成摊开双手说道:“事实上我并不觉得现在慈烺有能力掌控一个国家,参照烈皇登基以来的作为,我认为慈烺最好还是先学习一段时间为好,这对于百姓或是他自己都是一件好事。

当然,我认为慈烺对于大明皇位的继承权力是不可动摇的,福王应该下诏去其帝位,但完全可以继续监理国事,不过朕会代表慈烺监督福王的行为。”

阮大铖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李自成想要当南京的太上皇,好吧,这也是个可行的思路。如果太子不急着宣布继承帝位,福王应该会同意退回到监国的位置,这样他依旧还是南京地位最高之人。这也是他来之前和马士英考虑过的最好结果,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还能继续观望下去,等待着李自成和北兵决出胜负来。

虽然来之前他已经打算投靠大顺了,但若还能再观望一段时间,他也不会拒绝,毕竟现在大顺和北兵之间还没有决出胜负,这个时候投向大顺其实也是一种冒险,他自然会选择更加稳妥的方案。

在心里反复衡量之后,阮大铖决定摸一摸李自成的胃口,他小心翼翼的向李自成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向江南征发多少钱粮呢?”

李自成思考了片刻后,竖起一根手指说道:“第一件事,江北四镇的钱粮今后都要发给都元帅府,然后由都元帅府发下去,这一条有没有问题?”

阮大铖心知,答应了这一条就等于是将还忠诚于南京的高杰部给卖了。但是,在江南士绅的联合反对下,高杰军是死活过不了江的,而被围在瓜州一角的高杰军,已经成为了孤军,哪怕再怎么可惜,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只要四镇同意,南京自无问题。只是今年的钱粮已经发了一半,剩下的至少要10月以后才能运过江来,不过我回去后可先说服马阁老,先为陛下送来10万石米,以解燃眉之急。”

李自成脸上笑容更盛了,于是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说道:“第二件事,朕要求南京对现在的商税进行改革,凡是拿着都元帅府颁发执照的大顺商人过江采购,只能收取一次税收,税率为3.5-5%之间,具体的货物税率,朕会派人和你们进行协商。另外长江航道也要建立一个机构进行管理,打击江盗及走私商人,并对长江进行治理,双方可以共同派人组建这个机构。”

阮大铖大松了一口气,也忙不迭的答应道:“若是两家友好,这不过是小事而已。”

李自成于是竖起了第三根手指说道:“南京必须和大顺一起发表保民声明,对大佛郎机人于万历三十一年和崇祯十二年在马尼拉的屠杀华人事件发表谴责,并和大顺一起讨伐在马尼拉的大佛郎机人。

为此,南京和大顺联名在江南发行一笔讨伐大佛郎机人的战争债券,债券总额为1500万,年息3%;十年期,以盐税和关税作为抵押。另外,击败了大佛郎机人之后,这笔债券能够优先购买吕宋岛上的土地,每六亩折一两…”

第194章 新政九

1500万两多吗?相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相对于江南士绅阶层来说,其实不是一个大数字。哪怕是日后被清军蹂躏的不成样子的江南,一个奏销案都免去了一万多降革、惩处的士绅、生员,这些人家中除了极少数人外,大多数人都是靠着地租吃饭的,平日里几乎不参与任何劳动。

而仅仅一个淮安府,都元帅府已经通过盐业公司股份、水利公债吸收了六七百万两存银,当地的富户财力也还没有到枯竭的程度,当然这也同都元帅府把大部分资金用在了当地的建设上,从而维持住了当地的资金流有关。

扬州盐商在万历时就号称有3000万两的资本,年收益900万两。虽然这话有些夸大,但是一两千万的资本,年数百万两的收益还是有的。再加上扬州处于江北运河的起点,这里的粮食、竹木及其他商业也很发达,因此整个扬州商业的资本超过3000万两,其实一点都不夸张。

但是,扬州和苏州相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此时的苏州可以说是全天下最为繁华的所在,不仅商业和手工业甲于天下,就连士绅的数量也一样是甲于天下的。和北方的士绅科举是为了当官不同,江南士绅科举只是为了获取优免待遇,因此江南士绅中举之后当不了几年官就回乡闲居了。

这些在乡间闲居的官员和生员、胥吏一起,被江南百姓称之为三害。因为他们平日里凭借着自己的特权打压乡里之外,也仗着自己在乡官员的身份欺压地方官员。江南缙绅数量本就众多,北方一县或许只有一两个科举门第,有的甚至一县一个都没有,但是江南乡间也许一里之内就有二三家举人之家,再加上他们之间的相互联姻,使得江南缙绅成为了一个极为庞大的利益集团。

不要看阮大铖被东林、复社君子们打压的很惨,但是人家背后也是有着一个地域姻亲为纽带连接起来的团体的,否则阮大铖早就被打死了,哪里还能同马士英勾结到一起扶立弘光帝。

江南上万家缙绅大户,一人出一两千两银子,就已经把1500万两公债分摊掉了。而冒辟疆把董小宛娶回家就豪掷三千两,虽然董小宛是名妓,这个身价是不常用的,但是没有功名的徽商从秦淮河上娶一个歌妓回去,二三百两也是时价。由此可见,让那些江南缙绅掏几千两银子出来,并不能让他们伤筋动骨,这是一个不算高的要价。

李自成要是直接向南京要1500万两,不,哪怕是150万两,阮大铖都只能摇头拒绝了,因为南京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给江北四镇一年160万两白银,80万石大米,差不多已经去了南方一年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强了,剩下的还要养南方各省的官吏和驻军,实在是已经捉襟见肘了。

因此马士英和他商议过,要是谈到钱粮问题,他们最多也就出到100万两白银,120万石大米而已。李自成给出的第一第二条都在他们的底线以内,因此阮大铖毫不迟疑的就答应了。但是说到这第三条,虽然李自成并不是直接向南京要这么多钱,但是阮大铖也一样感到了为难。

江南有钱,不仅仅李自成会这么看,就连崇祯皇帝生前也这么看,所以崇祯皇帝也派人到江南募捐过,但是募捐到的银子还不够让他身边太监跑一趟江南的路费。江南士绅和大户是能掏出1500万两来,但是他们可不会因为李自成所许诺的什么盐税、关税抵押和海外土地优先购买权给说动摇了,毕竟善财难舍。

事实上就连阮大铖自己都觉得,李自成搞出的这个什么公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骗局,大顺建立还不到一年,能存在多久还真不一定,说起来就算是大明朝廷发行这个公债都更加有信誉一些。比如他自己多想一想,觉得宁可给大顺少捐一些,也不可能去购买这有可能是废纸的公债啊。

在心里反复思量了几回后,阮大铖吞吞吐吐的向着李自成说道:“谴责大佛郎机人应当问题不大,但是这个1500万两公债,臣不是要反对,而是觉得未必能够让人掏钱买这么多。”

李自成并没有直接向着阮大铖施压,而是对着他竖起第四根手指说道:“大明之亡,亡在万历。正是因为万历皇帝废除了张居正改革,才使得大明走向了灭亡之路,所以今日之大明必须要重启万历新政。

万历新政的核心是经济制度上的变革,但是还不够彻底。所以,今次南京应当宣布从政治和经济上对大明进行全方面的变革,以救亡图存。

在政治上,朕希望南京能够支持地方设立议事会,使国家大事能够付诸公论;在经济上,要推动摊丁入亩、火耗归功,减少税关,建立系统的征税机构,并开展货币重铸。

当前大明虽然没有以律法规定银本位,但实际上实施的就是银本位,而民间所使用的钱本位,因为货币发行数量不足和银钱比价的快速波动,已经使得铜钱本位趋向于崩溃。

所以,想要让江南的经济稳定的发展下去,货币改铸一事势在必行。铜钱本位现在已经不适合江南的经济规模了,以铜做的钱去购买铜,对于现在容易获得的铜来说,无疑就是在鼓励私铸。因此,铜钱只能作为一种表示银钱价值的辅币,从而让民众放弃毁钱铸器的欲望,然后便是加大对于私铸钱的打击,从而减少私铸铜钱的数量,维持足值得国家定制的铜钱在市场上流通。

除了货币改铸外,南方各省还有一个疑难问题,就是拖欠赋税。朕听说,无锡一个县拖欠的田赋就高达几十万石,有些拖欠的款项甚至是嘉靖朝遗留下来的。这个问题不解决,之后引发越来越多的拖欠,最终导致整个朝廷财政收入的崩溃…”

听到这里,阮大铖不得不出声为江南士绅辩解道:“其实江南拖欠钱粮也是迫不得已,本朝开国之处,苏松之地的田赋就高出了其他地区的三倍,之后京城迁往北方,原本输送到南京的田赋又要输送到北京,光是这一项增加的运输费用,就比正税多了数倍。

而即便是有所拖欠,以完粮八分计算,江南地区缴纳的田赋也远高于其他各省的总额了。当然,臣不是说拖欠朝廷钱粮这事是对的,但是江南地区的田赋过重实际上是主因。”

李自成点了点头说道:“江南田赋过重可以减,如何减少可以在议事会成立之后,双方进行讨论协商。但是拖欠的问题不能永远拖欠下去,否则就是在损害朝廷的权威。假如朝廷对于地方的征税权力得不到保证,那么朝廷还能在这一地区发布什么样的命令?

朕的意思是,把南方拖欠的钱粮和货币改铸需要的经费统合在一起,朕粗略的算了一下,大约在1500-2000万两之间,这笔费用也可以发行一笔公债,以此换取所有拖欠钱粮的消灭。然后接下来,南京就可以同议事会重新商定各省的田赋和商税,都元帅府很乐意帮助南京设计和发行公债,并建立议事会。

朕的意思是,这些公债应当摊派给各地的缙绅和大户,从而换取他们能够参与议员选举的资格。另外,那些拒绝购买公债的缙绅、大户,应当开革他们的官身,并禁止他们三代以内参加科举考试和参与任何同朝廷有关的商业活动。”

阮大铖感觉自己背上湿漉漉的,他也是被李自成的话语给震慑到了,也难怪李自成要和他单独谈话了,这些话确实不能公开说,否则不要说江南,就是北方的士绅也受不了啊。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过来,永昌帝这是要他和马士英做一把刀子,在江南士绅身上砍上一刀。虽然阮大铖对东林、复社诸人恨之入骨,但是要对着整个江南士绅群体砍上这一刀,这一刻他又觉得有些心虚了,毕竟他自己也算是江南士绅阶层的一份子。

但既然永昌帝已经对他坦诚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能就此一言不发的不表态啊,犹豫了许久后他向着李自成回应道:“开革官身和禁止他们三代以内参加科举考试,这是不是太严厉了?”

李自成不以为然的说道:“这些缙绅大户,在青楼里花上几百两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让他们出钱捍卫自己的特权,却还要推三阻四的,那么他们就不要特权了吧。

今次推行这批公债,目的不是为了敛财,而是要分清楚,那些人是支持大顺和大明联手的,那些人不是。不是的人,自然也就该让出位置,让支持我们的人上台。

大顺和大明并存的状况不会持久,现在就是一个过渡时期,朕现在要的是支持者,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再说了,只想要好处却不肯承担一丁点责任的道德君子,真的有道德?”

阮大铖默然良久,方才低声说道:“臣担心江南士绅不肯服从南京发出的命令,从而引发江南的动荡,这未必有利于陛下。”

李自成更是呵呵笑了数声后说道:“我们打下了吕宋岛后,有足够的土地安置这些叛乱者。你告诉马士英不要怕,实在不行,朕可以借兵给他。有些军队和建奴打估计不行,但是镇压一下那些江南士绅之家的叛乱,还是很行的。

另外,阮先生明日可以和朕一起去梅花岭,看看议事会到底是怎么用的。只要你们能够用好议事会这个机构,士绅又算得了什么呢?说到底,士绅最大的看家本事,不就是依仗着朝廷的权威去压制小民,然后再煽动民意挟持朝廷的大臣们么。

只要朝廷和民众站在一个立场上,相对于人民而言数量稀少的士绅,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若是马士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朕就要重新考虑一下,南京对朕究竟有没有用处了。”

阮大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此时才想起来,在李自成面前他们根本没有还价的余地,因为李自成能选择的不止他们。

第195章 新政十

梅花岭其实是万历二十年扬州太守吴秀清理北门外古城河的淤泥堆积起来的土山,之后吴秀在这座淤泥山上遍植梅花,于是形成了扬州城外一处新的景观。每到早春时节,岭上梅花盛开,香气四溢,自然就遮盖掉了淤泥的臭味。

不过这座淤泥山到崇祯十七年时已经有五十二年历史,当初淤泥散发出的臭味自然早就闻不到了,而多年的沉降下,这座淤泥山也渐渐坚实了起来,成为了扬州广储门外一处低矮的山丘。经过多年来的整治,这里成为了一处扬州人赏梅和观赏保障湖风光的胜景之所在。

于是山上不仅修建了上山的石道,还有一处极大的平台,足以容纳数千人聚会。在李自成下达了在梅花岭集会后,不仅扬州的议事会成员来到了此处,就连一些扬州市民也跟着上山,想要听听永昌皇帝和这些议员们究竟要说些什么。

在上山的石道上,每隔十步就有顺军将士站在一旁维持秩序,不过现在扬州人倒是不怎么畏惧这些顺军将士了。这一个多月里,顺军以自己的良好军纪赢得了扬州人的信任,确保了物资供给和制定了能够实施下去的军律后,哪怕是刘泽清的部下们,现在也能安分守己的遵照顺军的纪律生活了。

过去大明朝廷对于自家军队的态度,要么当成不花钱的工匠来使用,要么当成罪犯来提防,所以朝廷官员对于克扣这些军队的军饷和对他们采取各种侮辱性的惩罚,完全没有任何愧疚和担忧的意思。

至于统兵将领,采用的还是汉代流传下来的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但是又不能保证士兵每日的伙食标准和军饷发放。于是到了明末,明军士兵的怨气普遍很大,能够逃亡的都参加了农民军,逃不掉的也不愿意为欠饷的朝廷卖力。

最后,明军将领只能用劫掠百姓来刺激这些士兵们的作战欲望,于是之前在营中的严厉管制,到了地方上平乱时就成为士兵发泄不满的机会。和农民劫掠百姓财物只是为了生存不同,这些官军杀戮平民完全就是在发泄对于朝廷的不满了。

但是到了李自成的治下,某人直接废除了五十四斩,非战时犯下的过错,除非出营杀人或强奸了妇女,其他最高处罚也就是仗责,而且平时判处死刑时还需要挑选三名士兵代表出来进行投票表决,否则还判决不了死刑。不过在战时违法军纪和临阵逃亡的,军法官可以直接处死,而无需审判。

实际上,经过某人的修改后,现在顺军的军规也要比之前李自成制定的军规温和多了。之前李自成采用的军律,也是来自那些边军带来的五十四斩的变种,甚至还对城市抵抗的平民规定了投降时间,否则就要屠杀几分之几。

倒不是说某人一时心软才会修改这些军律,而是某人觉得现在的顺军和农民军时期已经不同了。过去农民军有着大量饥民作为兵力补充,这些饥民只要有一口吃的,再严厉的军律也会接受。

但是在攻破了北京城,并接收了大批的明军后,这样严厉的军律其实已经不大合适顺军了,因为顺军已经不是为了求生存而战了。

在崇祯殉国之后,农民军将士已经感受不到死亡的威胁了。在这些农民军将士眼中,他们和朱明皇室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不把大明推翻,这个朝廷就不会放过他们这些造反者。但是对上了满清,他们就没有这种急迫感了,觉得大家并不是生死之敌,毕竟之前都是对抗大明的友军。

而那些投降了顺军的前明军,他们投靠顺军是为了向新朝之主效忠,为自己在新朝占据一个好位置,并没有给自己身上套上枷锁的意思。在明末的战乱时期,这些存活下来的明军早就腻味了之前大明朝廷给他们制定的严厉军规,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因此顺军想要把严厉的军律再套到他们头上,他们自然会不满。

这一点从满清入关后,边关明军纷纷倒戈就能看出来。顺军试图把这些明军纳入农民军的军律之中,结果还是失败了,这些明军并不愿意受到顺军的约束,因此他们还是转向了许诺给他们优待的满人。

面对这个局面,某人自然不能如李自成那样一路头铁的撞下去,但也不打算让这些投降明军继续自己散漫的作风,所以才取消了诸多死刑和插箭游营这种侮辱性极大的惩罚方式。事实上,五十四斩只对那些新兵有震慑力,对于那些老兵来说,五十四斩只会激发他们的不满。

因此,哪怕是农民军中也很少在平时实施对士兵的死刑判决。某人对于这点倒是很看的开,既然是无法实施的律法,那么就应该废除掉,设置能够实施下去的律法。否则看似严厉的军律就成为了一张废纸,又如何震慑那些将士呢?哪怕是再轻的惩罚,也好过犯错不受罚。

除此之外,就是大批遣散投降明军,特别是那些刚刚加入军队没几年的壮丁。和民国一样,明军中有大量壮丁是被强来进军队的,一开始啊是为了让他们挑运物资,之后就成为了补充兵力的来源。

这些壮丁根本就不想为任何人作战,而且倒很容易成为那些投降将领用以换取编制、军饷的工具。某人宁可把这些心思不定的壮丁遣散,然后再重新招募一批士兵,这些被招募的士兵必然会向着都元帅府,从而稀释了那些投降明军将领在军中的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