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 第47章

作者:富春山居

但顾绛自己其实是很喜欢交朋友的,也喜欢四处去游历,这从他27岁不愿困于举业后的足迹就能看得出来,而他和王略相善,也是因为对方性格豪爽对待朋友可谓全心全意,当然王略少时丧父的经历也能引起他的共情。

再加上他此次北上也不是单纯的游玩访友,还是需要这些朋友们的帮忙的,因此在粗略的翻看了一边报纸和小册子后,他就清了清嗓子说道:“本月初,我也看到了一份满人发布的文告,内有:深痛尔明朝嫡胤无遗,势孤难立,用移我大清宅此北土。厉兵秣马,必歼丑类,以靖万邦。非有富天下之心,实为救中国之计。

咨尔河北、河南、江淮诸勋旧大臣、节钺将吏及布衣豪杰之怀忠慕义者,或世受国恩,或新膺主眷,或自矢从王,皆怀故国之悲,孰无雪耻之愿?

…辅立其有不忘明室,贤藩,戮力同心,共保江左者,理亦宜然,予不汝禁。但当通和讲好,不负本朝,彼怀继绝之恩,此惇睦邻之义。等语句。

满人试图联合本朝义士豪杰围攻大顺之心已经是昭然若揭了。而余以为,大顺颁发的报纸和小册子,其实目的有二。

其一是为了证明大明之亡非亡于大顺,乃是亡于大明君臣,故大明和大顺之间并无什么君父之仇,而是天道循环罢了。就如太祖高皇帝以布衣而驱蒙人出中国,非叛蒙元也,而是顺天应人也。永昌帝同样以一介布衣推翻我大明,非叛我大明也,而是顺天应人也。

其二是否认了满人乃中国之女真之类,而是来自蛮夷之外的蛮夷之属。故,满人比蒙古更无入主中国之资格。由此又推出了,南都试图联奴而攻中国之人,不仅违背了太祖高皇帝驱胡的大义,更是堕落成了胡人的帮凶,率兽而食人也。

这两点无可辩驳,驳则失道,那我们就真成了:民之蟊贼,国之寇仇。了。天下人只会站在顺这边,而不会站在我们这边。那么这个天下就没有大明什么事了,而是顺和满人之争。

这两边都是诛心之论,不论满人还是永昌帝,在道义上都高出了南都一筹。南都谈君父之仇就成了满人的附庸,不谈则又无以拒顺军南下。余也不知该如何评论了。”

听了顾绛这番话,在座的书生们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南都现在最大的大义就是君父之仇,但是扶着帝后梓宫南下的太子,却令南都的大义摇摇欲坠了,因为弘光帝和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不可能接受让大行皇帝葬在孝陵之旁,那就是在提醒江南百姓,南京城内的是一群逆臣。而不让太子及帝后梓宫过江,更是戳破了南都所谓的联奴报仇的谎言,弘光朝的声誉已经迅速见底了。

哪怕是这些书生中还抓着君父之仇这面旗帜不放的人,此刻也无言对顾绛所言的这两点进行反驳,因为他们找不到立足点。现在依然忠诚于大明的读书人,除了少数人外都是为了坚持自己所主张的道义,这是崇祯末年一桩奇事。

和唐宋时的党争不同,大明皇室还没有失德,所以大明的党争主要还是道德之争而不是权力之争。唐时的牛李党争期间,大唐皇室已经失德,所以两派人马争夺主政权时并不需要考虑皇室对于百姓的号召力;至于宋时的新旧党争,则在于大宋皇室过于涉入斗争,导致皇权主导了一切。

而在崇祯末年,崇祯帝也没有什么失德之举,也不曾利用党争去整人,除了他不会当皇帝外,其实崇祯帝几乎就是读书人口中所希望的皇帝样子。因此,东林党人只能从道德上攻击自己的政治对手,把那些不认同自己的官员士绅都打成了阉党。

然后从万历末一直到天启初年一直掌权的东林党人制造出了一个连执政集团都难以抗衡的阉党集团,简单的说,如果东林党人不能保持自己的道德高地,那么他们的作为其实就是李林甫再现,且他们还没有李林甫有贡献。

在东林党人的影响下,江南士林就走进了一个误区,把气节和道义放在了压倒一切的高度,甚至都不能理智的考虑一下如何做些实事去挽救这个国家了。而反过来,当这些读书人丢掉了气节和道义之后,也就开始破罐子破摔,无所顾忌的为权势服务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在大明士人看来,舍君子之外都是小人,没有中间人士。

因此,让这些读书人指着李自成大骂一通然后被杀头,也不会缺乏人去做。但是要让他们毁灭自己的道义,却是很少人肯站出来的。

哪怕是刚刚在堂内最为慷慨激昂的厉豫、司石磐、宋吕三人,此时也只能默默无言的坐着不出声了。顾绛当然不是来帮李自成打击这些爱国志士的热忱的,因此看到堂内的气氛过于安静时,他又赶紧说道:“当然,报纸上的这些话未必就是永昌帝的意思,也许是他身边人的谋划,就如我也不相信,满人能写出那样的文告一样。”

听到这话,司石磐突然出声说道:“倒是听说永昌帝身边有个统计司,倒是搜罗了一些北地的文人,不过也没有听说其中有什么出色的人物。倒是主持这个统计司的女子,据说是秦淮名妓陈圆圆,宁人兄可曾经听说这位女子吗?”

顾绛只是露出了一个惊愕的表情,就否定道:“陈圆圆倒是见过几面,不过余不以为其有这样大的气魄。评述太祖、神宗和大行皇帝,岂是一介女流能完成的,不是说她没有这样的智力,而是光把实录读上一遍,她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148章 议事会一

顾绛说的话很实在,文人之中也是要分等级的,贫寒之家出身的士子,能够通读四书五经已经算是不错的,事实上要深入的研究五经,就不是一介寒门能够自学的,因为学习五经不了解古代历史文献是不可能的,而不知道背景就只能记个字面意思,难以理解文字中的真实含义。

所以五经只能是家学,只有通过一代代人不断努力的注释考据,才能让后代获益,寒门士子如果不能投访名师,就不能通一经。

至于四书,也是亏朱熹公开了四书集注,才能让寒门子弟能够借此自学。不是说朱熹的四书集注完美无瑕了,才被大明士人所推崇,而是朱熹是第一个公开了自己的研究,使之传播最广,学习的人多了也就成为了科举考试的标准,因为科举不是为了推崇世家的学问,而是为了皇帝挑选治国人才的,所以学习人数越多的四书注释,自然也就成为了朝廷选拔人才的标准。

如陈圆圆这样的青楼名妓,学一学琴棋书画,用上十年时间也差不多可以出头了,但是想要治史,没有一个家学渊博的家族支持,不投入二三十年的苦功,你连历史的脉络都未必能够理清楚。

大顺现在颁发的小册子,看似只有十几页内容,文字也浅白的很,哪怕是村夫愚妇也能听得懂,但是这里面蕴含的知识量,就算是顾绛也要叹为观止的。从周召共和、陈胜吴广起义,再到太祖高皇帝的北伐檄文,然后转到大顺的起义,其中的义理是一脉相承的。

也就是说,他们要是否定了大顺的起义就是否定了太祖驱逐蒙元的功业,那么大明也就失去了天命所归的大义。因此看似文字浅薄的小册子背后,却是一座望之弥高的历史大山,这也就是诸多书生看过小册子之后会改变对大顺态度的根源,因为他们在学问上首先被打败了。

虽然还有几人保持着对于大顺的痛恨,但是已经从公仇变为了私愤,难以获得众人的认同了。只不过,在顾绛没有到来之前,众人并没有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大家还有争论,但是被顾绛点透之后,大家也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了。

略过了陈圆圆,众人又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们到现在还没能搞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不知该如何发难。如果不能先把这个为李自成出谋划策的治史大家给驳倒,他们就很难撼动李自成在民众面前树立起来的新形象,总不能大家跑到李自成面前大骂一通,就为了出一口气吧?那样的代价也不是他们中的一些人愿意承担的。

顾绛见状便说道:“这议事会已经开了几天了?我们这些外地人也可以参加吗?”

王略下意识的回道:“盐城属于淮安府,本就有权派出代表参加议事会,只不过因为两地相距较远,陛下认为可以暂时不通知盐城县派出代表。”

听到这话,厉豫立刻跳起来说道:“我就说吗,李自成就算是装出了亲民爱民的姿态,也终究不过是在欺骗世人而已。我们盐城也是淮安府的一员,凭什么不能派出代表参加议事会?”

司石磐和宋吕也出声附和道:“对,淮安府的事务,我盐城自然也有份发言,我们明日就要以盐城代表的身份去参加议事会,看看他到底敢不敢把我们盐城人赶出来…”

一干盐城来的书生此时倒是团结一致了起来,认为这个议事会既然是要商讨淮安府的事务,那么他们就不能不参加。一旁的几位本地士子却只有无语,刚刚这些盐城的朋友还主张盐城要服从大明不能投降曹操,这个时候倒变成曹操把盐城开除出淮安府了,这变化未免有些快了。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也无心在王略家中逗留,一个个都跑去打听该怎么参加明日的议事会去了。于是刚刚还高朋满座的大堂上,很快就剩下了王略和顾绛和一地的瓜果残骸。

顾绛于是请王略安排了住所,然后夹着报纸和小册子跟着仆人走了。当晚,顾绛和王略交谈半宿,除了叙旧之外主要还是谈论顺军抵达淮上的作为及议事会的召开过程等事。第二日一早,顾绛和王略一起用过早餐,就坐着轿子前往了东门内的藩府。

在藩府前的街口,有士兵设卡登记,马轿不能入内,顾绛和王略落轿后,只是简单的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到访事由就可以入内了。两人往巷内走了十几步后,顾绛打量着周边的情景不由对王略说道:“永昌帝倒也豁达,他自己住的地方门禁如此松弛,百姓想要见他也不是很难么。”

王略笑了笑说道:“大顺和我大明不同,我朝重规矩,而大顺重制度,规矩因人而设,而制度不分贵贱,所以我朝官员重伦常,而大顺则重法理。所以大明的百姓难以见官,因为地位不等,而大顺的百姓可以轻易见官,因为无贵贱也。”

顾绛有些意外的看了朋友一眼后说道:“你似乎颇为赞赏大顺的制度?”

王略略一沉吟后回道:“因为如我等这样的民户可以活的简单一些,不必蝇营狗苟于官府。”

顾绛顿时也不说话了,虽然他和王略相知,但是两人的地位上还是有些差异的。作为昆山顾氏一员,他不需要考虑官府的问题,要考虑的是族内和昆山其他大户子弟同自己的矛盾,因为顾氏是官宦门第。

而王略家中虽然有钱,但始终都是一个民户,他不仅不要考虑本地大户和自家的矛盾,还要担心官府把那些官户应当负担的劳役和钱粮分派到自家头上,因此不能不交好官府。因此在这个问题上,王略支持大顺也是常理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七八十步就看到了一处敞开的大门,站在大门前再次登记的人群中,很快就有人向他们打起了招呼,正是昨日在王略家做客的那些盐城朋友。

在大门处登记完毕,领取了一个竹制号牌后,顾绛就跟着诸人进了大门。顾绛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手中的竹牌,根据发牌人的说明,他手中的这块号牌只能在前院行走,若是踏足其他院落就要被拿下等候保人来保了,因此千万不要乱跑,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

进入大门后就能看到一个大操场,和一般的府邸不同,作为卫署这里只有仪门没有影壁,所以看起来格外的空旷。过了仪门向左手而去,就是议事堂了,而右手边则是一处军营。顺着人流进入到议事堂内,顾绛、王略和一群相熟的书生坐在了一起,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位置,反正是先到先坐,因此一群人优先抢占了前两排中间的座位。

就在顾绛和身边的人正说话间,只听到右前方打云板三声,接着一群人从右侧的便门鱼贯而入,然后走到了天井对面的上厅坐了下来。坐席中间一名大汉身穿蓝色箭衣,头上空空如也,只留着短发的,想来应当就是永昌帝了。

面对永昌帝这个造型,顾绛也是有些骇然,这实在是太不讲礼仪了。但是他发现,身边的淮安府代表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就在他疑惑时,就听到王略为他和盐城的朋友解释道:“据说从北京撤离时,永昌帝拜别京城百姓时断发明志,言不复北京终不蓄发,所以各位不要太过惊讶。”

一旁的司石磐恍然大悟的说道:“我说呢,怎么顺军中有这么多剃了光头的和尚,原来是跟着永昌帝学的,不过有这样的志气,倒也不能说是坏事…”

坐在了上厅的李自成看到今日的议员似乎多了不少,不由向着身边的路振飞问道:“今日的议员怎么多起来了?不是说有不少议员告假了吗?”

路振飞不动声色的回道:“奥,盐城等几县也派出了代表要参加会议,按照淮安议事会组建的规则,臣没有理由拒绝他们。”

“奥。”李自成点了点头就坐正了身体,然后拿起木槌敲了三下后高声说道:“淮安议事会第一届第五次会议正式开始,现在请值日议员上前点名,核实今日到会议员。”

李自成放下木槌靠在了椅背上,一名二十七八的年青士人便捧着一份登记册走到了天井前,对着册子一边唱名一边勾选了起来。一刻钟后,唱名的年青士人向着上厅汇报道:“议事会共有议员216人,实到186人,请事假14人,请病假13人,还有3人无故缺勤。完毕”

李自成拿起木槌敲了三下后说道:“安静,安静。议事会是为百姓服务的机构,各位议员来这里不是为了发表自己的个人意见,而是为推选你们的百姓发出声音。请病假朕可以理解,但是什么样的事假可以比百姓的事情更为重要?无故缺勤,朕就更加不能理解了,百姓推选你们过来当代表,你们就是这样辜负百姓的期盼的吗?

朕建议,今日议事的第一项,就议事会的纪律进行讨论,这里不是菜市场,议员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以为,无故缺勤的议员应当取消其代表资格,请事假的议员如果不能提供确实必须请假的理由,也应当取消其代表资格…”

议员张华山请求发言得到准许后起身说道:“无故缺勤是不对,不过之前陛下也没有制定过这样的规则,臣以为应当从今日之后开始实施,至于今日三位缺勤的应该处以罚银和申饬,而不是直接开除。请事假的议员也该容许他们改过自新…”

第149章 议事会二

顾绛和盐城的士子们有些目瞪口呆的听着和李自成讨价还价的议员,结果就是李自成选择了表决议员们提出的几项纪律,然后表示形成决定。

顾绛有些不可思议的向身边的王略说道:“这看起来就像是仆妇在菜市场买菜,双方讨价还价的过程,国家大事能够如此儿戏吗?朝廷的威仪又何在?”

王略一开始也不是很能接受这种议事的方式,但是现在的他却也觉得这样讨论的方式也不错,于是就对着顾绛回道:“坐着至少比站着或跪着强,讨价还价总比强买强卖好。宁人兄你过去不是说过,朝廷的权力太大,而地方上的权力太小,实非长治久安之道。

所谓: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郡县制和封建制折中之后,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既能增强地方自治,而又不使野心者控制地方事务的可行办法吗?我以为,三代之时,君王也是如此和乡老坐下商讨国家大事的吧。”

顾绛顿时说不出话来了,王略说的正是他过去所提出的一些想法。作为昆山大户子弟,他最为深切感受到的切身问题就是,地方官员没有长远打算,不愿意做事。这使得他颇为赞同朱子的方镇之说,认为应当给予地方官员更多的权力,并延长他们的任期,从而给他们做事的时间。

否则的话,一任县官的任期只有2到3年,他们唯一能做的政事只有追征田赋或是修一下学校,至于需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的水利或交通项目是没有人问津的。因为这种项目容易得罪士绅,自己还得不到什么好处,项目出成果的时候是下一任官员的政绩。

但是对于这些地方上的大户来说,水利项目和交通项目只能由地方官员出面领头规划,否则就只能小打小闹,因为这种大的项目必然是有人受益有人受损的。光是为了筹集项目的投入资金就需要大家一起出钱,但是受益的却不是全体出钱的人,甚至还需要同邻县进行合作,这都不是那个地方大户能够一家承担的项目。

所以扩大地方的自治权力,这是地方大户天然的呼声,因为他们是直接受益者。就算是王略也不会反对现在的议事会模式,因为他至少可以在这个场合了解地方政务并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不是事后被摊派钱粮时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望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顾绛也不能不承认,议事会规范了地方士绅管理地方的权力,并给予了那些平民出身的地主和豪商一个说话的机会,现在他们不必依附于那个豪门望族,也能试着保护自己的利益了。

坐在上厅的李自成并没有关注下厅的一些议员在聊什么,老实说议会这玩意其实并不适合中国人,因为总有些议员觉得自己应该比其他议员拥有更多的权力,甚至想要让另外一些议员无条件的支持自己。光是为了纠正这些议员的想法,他已经增加了十几条议事时的规定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需要这个议事会去牵制当地的官绅,他其实也不想坐在这里和这些议员们讨论这些繁琐的事务。和之前所建立的地方议事会不同,大顺并无多余的人力完全控制淮安,并且他还需要淮安为扬州等南方地区做一个榜样,因此不能不给予这个地方议事会以更多的自治权力。

而地方议事会的自治权力界限应当止步在什么地方,也需要他亲自在场确认,这就是他不得不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里的原因。也只有他在现场,那些官绅出身的议员,才不敢明目张胆的压制那些平民出身的议员,不给他们说话的权力。

比如坐在他身边的路振飞和更远一些的王爕,这两位主政淮安的前大明官员,前者希望让议事会控制在官绅手中,后者则认为议事会只能作为一个咨询机构,而不是给官府下达什么决定。他要是真的放手议事会,估计过两天这里就成为官僚俱乐部了。

掩着口打了一个哈欠之后,李自成拿着木槌敲了敲桌面,然后宣布道:“嗯,第一项讨论案通过,现在开始第二项会议进程,各议员分组就之前几日的讨论结果进行汇报,首先是第一分组的议员代表上前汇报讨论结果…”

第一分组的代表张致中正欲走上前去,突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打断了会场的秩序,“等一等,我们盐城的代表要发言。”

顾绛和王略转头看去,发觉是宋吕站了起来,王略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他觉得有些不妙,因为宋吕正是昨日在他家中观点最为偏激的一人。

果然,不待李自成同意,宋吕已经指着他怒斥道:“尔乃无君无父的逆贼,有何面目坐在上头主持议事,岂不知沐猴而冠之语吗?我们盐城乃大明之盐城,岂能从贼…”

顾绛有些愕然的瞧向了盐城诸生,发觉除了一两人面色如常外,其他人都是脸色煞白,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宋吕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当面指斥李自成。

宋吕指着李自成痛骂时,唯恐会被边上的士兵打断,因此语速极快,边上的诸生想要阻止也无从阻起,只能僵硬的坐在那里听天由命了。

坐在李自成边上的路振飞看着宋吕丝毫没有什么愉悦的心情,和李自成的几次谈话之后,他知道和李自成的争斗已经不是简单的江山之争,而是道统之争。宋吕这样的毛头小伙子只图口头痛快,却把这里就坐的倾向于大明的士绅都给坑了,要是李自成借机兴起大案,他这些天就是白忙活了。

路振飞不停的注视着李自成,想着要如何把这桩祸事解决掉。只是李自成看起来却完全不为所动,相反他还打了个手势阻止了想要上前抓人的亲卫。

当宋吕停下之后,李自成才懒洋洋的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你们盐城上下不愿从我大顺,你有盐城百姓的授权书吗?”

李自成的反应有些出乎宋吕的预料,不过他不甘示弱的回道:“我不知道什么授权书,但是我大明忠义之士岂能从贼?”

宋吕的话音未落,坐在他边上的司石磐和厉豫也站了起来,表示自己是支持宋吕的。其他盐城诸生则一脸的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站起来。

李自成等了一会,便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然后大声呼道:“今天的值日议员是谁,为什么刚刚不出面阻止?”

吴一清只能站起回道:“刚刚没来得及反应?按照议事纪律,臣认罚。”

李自成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问道:“那么这三人扰乱会场纪律,应该受到什么处罚?”

吴一清心里提着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他赶紧回道:“在会场上出声咒骂的代表,自己承认没有经过盐城百姓授权发表了不当言论,应当免去其代表资格,另外两位站出来支持他的代表也应免去代表资格。另外根据议事纪律,他对陛下采取了人身攻击,每个词语罚银一两,应当是罚银35两。”

李自成顿时不舒服了,他盯着吴一清说道:“他刚刚骂了这么久就罚35两?你有没有算错?”

吴一清不慌不忙的把宋吕骂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居然一字不差,李自成不得不接受了他的主张,不过他还是对着宋吕说道:“你是选择交罚款,还是选择以工代罚?”

宋吕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自成说道:“我为什么要交罚款?难道我还骂错吗?”

一旁的吴一清立刻打断了他说道:“议事会是各方百姓代表讨论公事的地方,你既然没有得到盐城百姓的授权,那么你刚刚的行为就是个人行为,按照议事会之前讨论的决定,这就是扰乱会场秩序。不是陛下要罚你,是议事会要罚你。如果你没有钱缴纳罚款,那么按照规定,议事会可以决定罚你去劳役以抵消罚款,35两够你干两年劳役了。”

和三人交好的宋曹赶紧起身说道:“我们认罚,认罚。”

谁也不会身上带着这么多银子,因此盐城诸生还一起凑了凑,倒是让他们借机脱离了表态的麻烦。不过宋吕等三人则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有些进退不得的尴尬,因为不仅淮安的代表们对他们露出了不满的神情,连自己的同伴也避开了他们的眼神。

吴一清接过了宋曹递来的钱袋,也不多说什么,就示意宋吕三人跟自己出去。厉豫终究还是不服气,他看着似乎打发了几个苍蝇似的李自成,一时心中怒火就迸发了出来,站定向李自成喊道:“就算你有唾面自干的本事,今日宋君的怒斥也会传遍天下,让天下人知道你乃逆贼也。”

李自成摇着头说道:“这个也值1两,另外你们这些大明的读书人都不读《大诰》的吗?耆民奏有司善恶第四十五条,…若城市乡村,有等起灭词讼,把持官府或拨置官吏害民者,若有此等,许四邻及阖郡人民,指实赴京面奏,以凭祛除,以安吾民。呜呼!君子目朕之言,勿坐视纵容奸恶患民。故嘱。

朕和烈皇有私仇吗?朕只是执行了太祖高皇帝的遗嘱,安民而已。既无私仇,何来逆?你们这些读书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明的忠臣,却置太祖的圣谕于不顾,到底谁才是逆贼?

国事之坏,就是坏在你们这些不明是非的读书人身上。上要欺天,下要虐民,还口口声声自己是忠臣,那么朕倒要问一问你们了,你们到底忠诚于谁?”

第150章 议事会三

李自成长身而起,扫视了一眼堂内的众位议员一眼,然后加大了声音呵斥道:“有些人,打着烈皇的旗帜反对太祖高皇帝,这是自己做逆贼不说,还要拖烈皇下水,让烈皇当背叛了太祖高皇帝的亡国之君,这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

朕说的不是这几个书生,他们连书都没读通,有什么权力祸国殃民?不过就是一群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而已。真正的逆贼在哪?就在朝堂之上,在你们这些士绅之中。

朕设立议事堂,不是给你们这些逆贼扮演忠臣孝子的,而是给真正想要为百姓做事的人一个机会。我大顺不是士绅皇帝的大顺,乃是大顺百姓的大顺,如果你们今后还想着继续像大明朝那样,打着皇帝的旗帜去肆虐百姓,那么现在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不管你们是北上投建奴,还是南下投伪帝,朕都不会阻止,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朕起兵反明,反的就是你们这群逆贼,至于烈皇,不过是被你们这些逆贼愚弄的可怜虫,生前被你们欺瞒,死后还要被你们拖出来背锅,真是好一群忠臣孝子。”

不管是宋吕、厉豫、司石磐,还是盐城诸生和顾绛都是一片茫然,他们已经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逆贼了。他们也注意到,身边坐着的淮安代表们始终保持着沉默,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否认李自成的说法,并不是因为边上有大顺的士兵,而是真的的认可了这种意见。

路振飞、王爕及淮安的官员们,同样是脸色难看,但是谁也不会这个时候站出来反驳李自成,不管他们有什么道理的,打着烈皇的招牌反对太祖高皇帝这条罪名是怎么也推卸不了的,与其给自己身上抹黑,还不如保持沉默为上策。

眼下这些投诚太子的官员士绅和大顺之间的合作,只能叫合作而不是投诚,因为大家对于大顺还是有所保留的。但并不是说大顺就不可以动他们了,只要证明他们并不是实心投靠太子,那么谁还能阻挡握有刀把子的李自成?

所以,在议事会召开之后,官员和士绅都在拼命的淡化大明和大顺之间的历史纠葛,因为在李自成搞出了造反有理的小册子后,越是强调大顺的逆贼属性,就越是证明农民军的行动才是符合太祖起义的本意,太祖之后的大明才是真正背叛了太祖的大明。

在这个问题上每争论一次,大明士绅和官员立场的正义性就要被质疑一次,因为他们要为大明的灭亡承担责任。在李自成的定性下,烈皇并无失德,只是不会做皇帝,因此不用为大明的灭亡承担主要责任,该承担亡国责任的是那些让农民活不下去的亡国之臣。

李自成的这个结论得到了太子的认同,朱慈烺证实道:“父皇说过,叛贼也大明百姓也。”

既然农民军和崇祯帝都没有责任,有责任的当然是搞乱了天下的官员和士绅了。过去官员和士绅一直向百姓宣传,扰乱天下的是那些起来暴动的贼民,至于崇祯帝昏聩的说法在其自杀殉国之后,这种说法立刻就消失了。国君殉国了而大臣还活着,这个时候还指责国君是亡国之君,本身就是不能服众的。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路振飞这样有能力有官声的官员也只能对着公众讲一讲:“历史宜粗不宜细。”

而王爕及其他大明官员们更是不愿意听到关于崇祯皇帝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了,因为在失去了大义的情况下谈论这个问题,就是在他们脖子上套上绞索。李自成现在不动他们,是因为他们还能得到地方百姓的支持,地方百姓为什么支持他们,因为觉得他们是忠臣。

宋吕这些年轻士子跑出来挑起君父之仇的争论,是在打击李自成吗?不,是在他们脸上扇耳光,并让百姓进一步去思考大顺的宣传。这种举动,如何能够引起他们的好感?

于是在李自成停顿的空隙间,路振飞也起身说道:“太祖高皇帝曾经下诏,不许学生议论国政,臣以为此言甚是有理。议事会代表应当设定规定,凡是各官学学生不应当推选为代表。另外,值日议员为什么还不把这些妄言之人赶出会场?”

底下的一部分议员们纷纷点头认可,但是另一部分议员则表示反对,反对者正是有着学生身份的代表。当双方开始为学生能否当代表一事开始争论时,吴一清也指挥着其他几位盐城的诸生把宋吕等三人推出了会场。

被带到议事堂外后,吴一清令卫兵收回了这些士子身上的号牌,然后对着他们说道:“你们的名字很快就会登记在册,至少本届议事会你们是不能再参加了。回去之后好好读书,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刚刚被李自成呵斥了一通,宋吕虽然无从反驳,但心里还是憋着气,此时听到吴一清的话语,他忍不住就说道:“我等为大义而来,何谓冲动?难道像你们淮安人一样俯首帖耳,才叫稳重吗?”

宋吕这话打击面有些大,跟随着吴一清劝离盐城诸生的几名淮安本地议员就有些不满了,哪怕是厉豫、司石磐这下也不敢顺着宋吕的话往下说了,毕竟他们和宋吕不同,还是要为自己的家族考虑的。得罪李自成和得罪本地人,这可不是一回事。

吴一清看着宋吕摇了摇头说道:“什么是大义,陛下在里面已经讲的很清楚了。但是我却没能听明白你们口中的大义是什么,难道说背叛太子,让大行皇帝变为亡国之君,才是你们的大义?我想,不管是大行皇帝还是太子,都不会认同你们的大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