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富春山居
下官以为,顺军是否能战其实只在于李自成一人身上。李自成此前不在徐州的时候,我军除了在济宁几个地方受挫外,其他地方不同样是望风而降的吗?而且那个时候的贼军士气也低落的很。
但是随着李自成返回徐州之后,顺贼的士气就变了。以一人而鼓舞万军,此诚人杰也。若是我们不能打败李自成,那么下官以为,我们恐怕很难打败顺贼。”
石廷柱看了孟乔芳一眼,又瞧了瞧城内,突然感慨的说了一句,“这大明怎么能够不亡?庸碌之辈占据朝堂,而矫健有力者不是在贼中就是归顺了本朝。”
石廷柱说到这里陡然就住了口,孟乔芳一时也是无言以对,因为他觉得石廷柱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可也知道这事不能讨论,否则就是对本朝心怀不满了。
虽说已经归顺了满洲十多年,但是在满人面前的汉人还是战战兢兢,不敢稍伸其志。这并不是辽东汉人自甘卑下,而是汉人稍稍表露出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就会被满人打压,哪怕被汉人认为最为亲近汉人的黄台吉,遇到汉人挑衅满人的事件也是从严处罚的。
这也是辽东汉人一直向黄台吉请求入关的动力所在,在意识到反抗满人不可能成功,刘兴祚兄弟忍受不了满人的欺压逃离了盛京,但大明根本不可靠,只是把他们这些辽东汉人当成了奸细,最终刘兴祚死后,刘氏兄弟重新归顺了满洲,于是辽东汉人就开始倾向于尽快入关了。
为什么要入关?因为关外地广人稀,满人对于汉人的分而治之,使得汉人根本没法形成一个统一的势力。且满人集中居住于盛京,又把亲近满人的蒙古人放置于汉人的田庄之间和外围,使得汉人的居住区完全受制于满人的控制。
在崇祯没有任命袁崇焕当蓟辽督师之前,不要说刘兴祚兄弟这样的汉人上层受不了满人的压榨,就连满人自己都忍受不了连年的战争而投奔东江镇和锦州去了,只不过毛文龙还能接纳逃亡满人,但是锦州那边的明军将领却把这些投降的满人当成了军功,才使得满洲没有立刻崩溃。
之后袁崇焕向辽东蒙古部族出售了能吃两年的粮食,同时东江镇这边却被袁崇焕断了粮运,这位大明的忠臣才终于救活了满洲,才有了黄台吉绕道破关进入内地的战略实施空间。
辽东汉人于是对大明彻底绝望,接下来大家就认为,既然大明迟早要完蛋,那么倒不如亡在满人手中,至少在满人征服了中国之后,他们就可以不必单独承受满人的压榨了。更何况,以满洲的人口想要统治中国兆万生灵,必然是要依重他们这些辽东汉人的。
所以,入关学的实质不是为了底层百姓,而是为了让那些觉得自己还有上升空间的中间阶层有一个跃迁阶层的机会。从奴隶主的管家变为新奴隶主,这难道不香吗?至于底层的奴隶,想要借助入关跃升为老爷,先不要问老爷们答应不答应,老爷们的狗腿子首先是不答应的,老爷的位置就这么多,让你们这些奴隶上了,他们难道继续当狗腿子?
正因为对逃离辽东那鬼地方充满了渴望,于是原本应当支持两黄旗的汉军旗却偏向了两白旗,虽然白旗诸王都是满洲至上者,对于汉人极不友好,但是只要摄政王能带他们入关,就是汉人的好主子,至于那位据说拯救了辽东汉人的先汗,大家已经忽略过去了。
所以石廷柱这话再研讨下去就变成了,大明如果不是那么烂的话,这些矫健有力者又怎么会从贼和归顺满人呢?这话要是传到满人耳中,岂不让满人平白生起狐疑之心,毕竟现在满人在李自成手中已经吃了好几次亏了,一些满人开始对李自成生起了忌惮之心,不再动不动把汉人柔弱的话语挂着嘴边了。
第445章 城武二
驻守城武的顺军在城破后和清军展开的激烈战斗,使得一开始充满胜利信念冲入城中的清军大受打击。这些清军之所以敢在入城后分开作战,就是认为失去了城墙保护的顺军不可能会有多高的战斗意志,一旦看到自己身后响起了厮杀声,必然会掉头逃跑。
而先入城的军队自然能获得优先洗劫城市的待遇,但是这些狂热的清军前锋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城内几乎没有什么百姓存在,也就是说这座城市值钱的东西和女人都不在了,而顺军的表现也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一冲就垮,而是和他们展开了无法预测胜负的巷战。
冲入城内不能洗劫居民,还要同那些疯狂的顺军搏杀,这使得原本充满斗志的清军很快就颓废下去了。要是卖力厮杀结果啥也得不到,那么还卖什么力气?满人给的奖励是从战利品中扣除的,没有战利品也就拿个空头官职而已,这个乱世谁会为一个空头官职去丢掉性命?
满人给的抚恤虽然高,马兵阵亡抚恤金银70两,步兵是50两。虽然比八旗的抚恤低了一半,但至少给的是银子。
而大明官军这边,嘉靖年间就下令:各卫故官优养亲母、亲女月支米五石者,给本色米二石、折色三石,内一石折银二钱五分、二石折钞四十贯。大明朝廷都敢用废纸一般的宝钞来给养阵亡的武官家属了,下面那些普通士兵的抚恤就更加不用提了。
只不过这抚恤银虽然高,可自己毕竟用不上,要是和顺军在胜败未知的战斗中拼命,那么大家还觉得自己死了也值得了。但是现在城武城已经破了,只不过是什么时候拿下的问题,这个时候死掉就太不值得了,因此冲的最猛的几队清军前锋失去联系后,其他清军小队顿时就变得保守起来了,反正城内也没什么可抢的,冲这么快去送死吗?
清军入城部队的畏缩,使得顺军有机会重新调整防线,最终在天黑前守住了西门和南门。当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站在东城门楼上的石廷柱下令鸣金收兵,把城内的清军撤到了东门和北门两处地方,和顺军脱离了接触。
这个时候,站在孟乔芳身后的一名将领突然出声说道:“城中顺贼必然会趁着今晚逃出城去。末将以为,应当在西门和南门外各设一支伏兵,若是贼出城,则我们可趁机击之。”
石廷柱转身撇了这名将领一眼,才对着边上的孟乔芳亲热的说道:“心亭,你怎么看张章京的建议?”
孟乔芳小心的看了这两人一眼,心里也是有些苦笑不已,这人事斗争不管在大明还是大清都是避免不了啊。刚刚开口说话的是镶蓝旗汉军梅勒章京张存仁,也是他的副手。说起来,其实张存仁和石廷柱的关系比他其实更近一些,因为他们都是辽东镇出身。
但是
张存仁却并不能获得一些辽东镇出身将领的认可,这其中就包括了石廷柱。为什么呢?因为这位是真心投靠了满人,除了祖宗和名字没法改,他的一言一行都站在了满人的立场上,彻底背弃了辽东镇这个团体。
虽说大家都归降了满人,但是除了几个被满人承认是满人血脉的汉化家族外,大多数汉人虽然入了旗,可还是认为自己是汉人。但也有如张存仁这样的,入了旗后就把自己当成真满洲人的奇行种,还在黄台吉面前告了祖大寿不少小报告。
作为辽东镇继李家之后的旗帜性人物,祖大寿天然就是辽东汉人的一面旗帜,张存仁出面对于祖大寿的攻击正中黄台吉的下怀。黄台吉需要祖大寿投降,但又不能在满洲内部弄一个新辽东汉人军事集团出来,所以就不能让祖大寿担任什么官职,有了张存仁给出的借口,祖大寿也就识趣的跑去盛京隐居了。
不过这对于其他辽东汉人将领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因为在整个辽东镇系统投入到满洲之后,辽东汉人将领也需要一个领袖来代表他们,维护他们在满洲的利益。但是祖大寿的隐居让他们的希望泡汤了,没有了祖大寿这个有号召力的旗帜,其他人既不能服众,也没法让满人做出一定的退让。
因此不仅祖家对于张存仁的意见很大,就连石廷柱这些人也对这位过于满洲化的汉人感到了不满,认为这位已经不能算是汉人了。而且他们更加担心的是,在满人的支持下,这位会成为汉军旗内部的破坏者,那可就是一场灾难了,满人之间的政治斗争可都是充满着腥风血雨的。对于张存仁的孤立,也就成为了一些汉军将领的共识。
对于孟乔芳来说,他其实一直都在辽东汉人这个群体的边缘,就这还是因为他当初投降满人比较早的缘故。像白广恩这些前大明边军将领,因为不是辽东汉人出身,所以几乎都没法被辽东汉将这个团体所接纳,因此他内心对于这些辽东汉人的地域观念是不怎么感冒的,但也不会去得罪这个满洲内部仅次于满人的势力。
孟乔芳接着又瞧了瞧城内的局势,他突然觉得过于卖力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阿济格失败的消息已经传到军中了,虽然满人对他们这些汉人封锁了消息,可有些人同满人关系相处良好,还是提前得到了这个消息。
作为一名才能中等以上水准的将领,从阿济格的失败中,孟乔芳还是能够感受到天下局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之前吴三桂献出山海关给满人,并夺取了北京城,一时之间不管满人、汉人都乐观了起来,认为大清统一天下的机会至少超过了七成。
毕竟覆灭了大明王朝的顺军都被满人赶跑了,难到还能指望那些连顺军都打不过的内地官兵和清军抗衡吗?只不过天津一战让满人、汉人清醒了一些,现在阿济格的败退,则再次让孟乔芳觉得,满人想要统一天下的机会也只剩下一半不到了。
在这个时候,和顺军结下太深的仇恨,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孟乔芳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顺着石廷柱的口风说道:“我军从去年四月出关以来,已经征战了快一年了,士兵多已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才攻破了此城,再要他们去城外埋伏,现在的夜晚依旧寒冷的紧,恐怕就算能够击溃顺军,我军的伤亡也不会小啊。末将以为,还是应当体恤将士,不要让他们再做无谓的伤亡了。”
可是孟乔芳的话音还没有落下,这边张存仁已经反对道:“正是体恤将士们,末将才以为应当在城外设伏,这些顺军如此坚韧耐战,要是让他们从这里逃亡出去,下一次就会变成我们更加强劲的敌人,到时候我们死的人就更多了。因此,应当在这里彻底打垮他们,这才是真正的体恤将士们。”
石廷柱对于张存仁的看法不以为然,对于满人来说,汉人死的越多越好,若是汉人不能势均力敌的厮杀起来,满人还如何控制他们?
在阿济格败退的时候,汉人过于出风头这是找死,
石廷柱是一点都不想出这个风头的。他此前为了不和两白旗诸王发生关系,甚至拒绝和多铎结亲,因为他不看好多尔衮兄弟斗得过黄台吉。事实也证明他的想法没错,试图在多铎和他之间做媒的满人都被黄台吉处罚了。
但是石廷柱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正处壮年的黄台吉居然会暴毙,这可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一直站在黄台吉一边的石家,转眼就变成了多尔衮兄弟眼中的仇人。在这个时候,石廷柱只恐自己被多尔衮兄弟过于关注,哪里还有立功的想法。
对他来说,完成了多铎交代的攻城任务就好,至于顺军以后会不会强大起来,这是他该考虑的问题吗?一个奴才老是把自己当成主子来考虑问题,很难说有什么好下场的。
有了孟乔芳的支持,
石廷柱也就顺势说道:“孟章京说的对,将士们实在太辛苦了,我们这些将领不能为了头上的那颗顶子,把他们往死里使唤。
而且,逃回去的士兵会越来越强,这就是奇闻了。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们是怎么打到山海关的?我书读得少,可也知道军队的士气是依赖不断胜利维持的,一支经常失败的军队,上了战场后总是先为自己找好退路,而不是想着拼死一战。
因此,越来越强的只会是我们。更何况,就算我们对付不了顺军,也有满洲大兵作为我们的后盾。张章京难得没有听说过:满人满万不可敌吗?”
张存仁一脸惊愕的看着石廷柱,他知道石家、祖家看自己不顺眼,但是大家现在都坐在大清国的船上,拿这样正确无比的废话来搪塞自己,这不就是典型的以党争误国吗?
只不过,张存仁也不敢否定满人武力的话语,他虽然是个精神满人,但又不是精神病,怎么可能会去质疑满人立国的根基。他只能反复强调,趁着夜晚消灭这股顺军其实不需要多少兵力,因为对方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石廷柱也不想和张存仁纠缠下去,因此就抓住张存仁这句大话说道:“既然张章京觉得对方是惊弓之鸟,那么你就带着本部人马去伏击好了,这事就讨论到这里吧。”
第446章 城武失陷
望着石廷柱甩手走下城楼的背阴,张存仁只能拉住孟乔芳说道,“孟大哥,你知道的,我手下都是些炮手,让他们去打埋伏,这恐怕是不大行的。可是今晚是击破这股顺军的最后机会,要是就这样放他们离去,无疑是放虎归山啊。”
孟乔芳真心不想掺和这事,但他同样不愿得罪张存仁,因为他知道也确实有几个满人亲贵很欣赏对方,因为这位就是满人用来分裂辽东汉人的棋子。他只能对着张存仁说道:“存仁老弟,我手下还有1个牛录的马兵可以借你一用,但其他人你只能自己去劝说,我不能违背了将士们的意愿,让他们继续夜战,这责任我也承担不起啊。”
张存仁还想努力一把说服孟乔芳支持自己,因为只有几百人设伏显然是拦截不住顺军的大队人马的,但是孟乔芳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的请求。最终张存仁只是从孟乔芳那里借来了一牛录的马兵,这让他对孟乔芳颇为失望,因为此前他一直都觉得孟乔芳是辽东汉军中最有见识的一人,和那些虚有其表的辽东镇将领不是一回事。
从城门上下来的张存仁心情也相当的不好,他觉得孟乔芳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果决,居然连这样的机会都想放弃掉。而站在城墙上注视着张存仁背影的孟乔芳,也变得意兴阑珊了起来,他原本以为张存仁是个可以一交的人物,却不料对方这么没有远见,完全把满人当成了最终的胜利者来看待事情,要是满人最终没有取得胜利,他难到要一家大小陪着那些满人一起去死吗?
张存仁不知自己在孟乔芳眼中掉了个等级,但是他当晚在西门外的设伏还是相当成功的,从城内撤出的近3千顺军士兵和一千壮丁,被张存仁所率领的一百马兵两百不到步兵拦腰截断,夜幕中的顺军队伍在这样的袭击下终于混乱了。
马如青和张文表等将领只能带着各自的直属部队分头撤离,然后约定在城武以南20余里的一座寺庙定点汇合。不过到了天色大亮时,陆续抵达寺庙的顺军士兵也才不到2000,看着围拢在寺庙庭院内烤火的将士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张文表不得不走回大雄宝殿内向马如青劝说道。
“这里并不安全,将士们现在也没什么战意了,我们也没携带多少物资,要是让清军追上来,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我们吃完早饭就该往单县撤了,这里留下一小队人接应那些还没到的兄弟就好。”
这一次张文表的意见倒是得到了不少将领的支持,马如青思考了半天终于接受了张文表的意见,留下了一个五十人队监视城武方向和接应那些迟来的将士。
城武距离西面的定陶,东南面的单县,西南面的曹县,距离大约都在五六十里,这也就意味着定陶的后路随时有被清军切断的可能性。二月六日清晨时分,马如青撤退之前派出的几拨信使分别抵达了这三座城市,驻守定陶的牛万才不得不考虑撤退了。
当日下午,归德府也收到了从曹县送来的紧急情报,袁宗第立刻召集了部下军议。袁宗第在归德军事上最为依重的几人是:弟弟袁中道,一个是老部下冯启凤,还有一个则是他的副手刘体纯。不过袁中道此时跟在李自成身边,于是今次的军议就成了三足鼎立。
冯启凤听完了曹县送来的消息,便低头研究起了桌面上的沙盘,虽然总参谋部没有拿出更为详尽的地理测量结果,但是面前的沙盘却已经足够让人了解归德、徐州和济宁地区的地理了。
冯启凤看了沙盘一会便对着袁宗第说道:“城武失守的话,那么清军就能绕到定陶城的后方,定陶显然是守不住了。
看来此前大人说的不错,定陶-城武的防线过于薄弱了,应当修建一道把丰县和归德连接起来的预备防线,现在我们果然用上这道预备防线了。”
只是袁宗第却没有部下这么乐观,他于是随口说道:“清军给我们留下的时间太短,所以这道防线到底能否挡住清军还是一个疑问。眼下的关键已经变成了单县,丰县和商丘在战前都修缮过,而单县就没有维修过,真的相当脆弱。
我打算派人过去检查一下单县的备战情况,另外和丰县驻扎的路应标联系上,让他们加强对于单县的防御,总不能让清军从这里突破,下面可就是徐州了…”
刘体纯也认同了放弃定陶-城武防线,把防线退到曹县、单县、丰县和鱼台县一带,并以归德和徐州作为这道防线的后方支持点。
刘体纯对当前的局势评价道:“东路清军在定陶-城武的突然发力,其实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在汶上-济宁一线打不开局面,而我军在泰山以东的战场又纠缠住了进入胶东半岛的清军,所以在失去了阿济格一路在西面的接应下,他们只能在定陶-城武一线方向做最后一搏了。
也就是说,假如清军无法在归德和徐州之间击败我们,那么清军这一次的南征就算到此为止了。由此可见,清军后续部队会源源不断的压上来,我们要做好和清军进行一场大会战的准备。应该给陛下派出信使了,我们需要陛下带着主力回援…”
二月七日晚,依旧驻扎在郑州的李自成接到了袁宗第、刘体纯派人送来的三百里加急。接到急报的时候,李自成正和李过、张缙彦谈论安抚河南之事。李自成看过急报后给了李过看了一眼,然后便顺手递给了张缙彦。
接着李自成便语气平静的说道:“看来朕也该动身了,自去年满人入关到今年,我们要给这一年同满人的作战画上一个逗号了。”
对于都元帅府所推行的标点符号和拼音的使用,如李过这样的将领是不怎么关心的,不过李过还是能够从李自成日常的言语中猜测出这个逗号是结束满人南征战事的意思。
至于张缙彦这样的文人,虽然对于军事所知不多,但是对于都元帅府颁发的各种政策还是相当关心的。标点符号和拼音他知道是李自成所推崇的,因为李自成非常不耐烦看那种竖排版且不加标点的文书,因此号召军中文书及政府公文都采用从左向右书写,并加上标点符号的白话文。
这种文书形式上的改变,其实并不算什么出格之举,因为大明开国初年,朱元璋也主张采用白话文书写公文和圣旨,只不过朱元璋还是采取了八股取士来选拔读书人。也就是说,朱元璋虽然认为白话文更方便使用,但是为了维护皇权,他最终还是采取了稳固统治的文学之道。
但李自成却不同,他主张使用白话文、标点和改变书写公文的习惯,甚至要求对书写圣旨的载体进行降格,认为圣旨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公文,没必要进行神话和香火供奉。在张缙彦这样的文官看来,这些举措颇有些山大王的气息,还没有意识到皇权的尊贵。
由于之前顺军和满清之间的对战还没有决出胜负,大家的注意力还集中在这场对战的结果,因为自然没人会认真的去接受这些公文习惯上的改变,如果大顺在这场作战中失败的话,这种改变很快就会重新被调整回来,那么大家为什么要去迁就一个草头天子,去变更自己从小养成的习惯呢?
但是随着河南战事以李自成的胜利而结束,一时之间顺军至少也能保护半壁江山的局面就出现了,于是张缙彦在北上的途中就恶补了一下白话文和标点符号的使用,因此他倒是听明白了李自成这话的意思。不过对他来说,此时更为兴奋的还是,李自成能把加急文书递给自己看,而不是密而不示,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李自成给接纳了。
因此在一目十行扫过了急报上的内容后,他立刻向着李自成说道:“建奴虽然攻下了城武,不过现在阿济格军已经退到了黄河北面,甚至连大半个怀庆府都被我们控制了,我军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陛下此去迎战,我军胜利的希望是很大的,只是…”
正在思考的李过抬头看向了张缙彦,虽然他觉得这位前大明兵部尚书在军事上是个门外汉,但是他也不能否认,在安抚地方百姓的手段上,对方还是有几分见地的,不是真的啥也不懂的草包。
至少张缙彦一路北上的过程中就没有遇到什么战事,地方豪强都纷纷响应了他的书信,一个个清除了清军留下的监视人员,从而迅速的恢复了河南中部地区的稳定,这对于现在的都元帅府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在战争没有结束之前,把兵力放在镇压河南地方豪强的叛乱上,显然是不利于都元帅府的。
在李自成的示意下,张缙彦当即说道:“臣是河南人,臣知道黄河最危险的时候其实是开春时的凌汛,哪怕是平日里维护得当的大堤,在这样的季节里也是会溃坝的。
而现在的黄河大堤因为天灾和战乱的关系,早就多年失修。再加上当年开封官军挖开了黄河大堤,哪怕是平常年份都要漫大水,要是再叠加上凌汛,危险就更大了。
二月底到五月间正是危险期,要是大水在开封以下决堤,很有可能对我军不利…”
第447章 郑州一
都元帅府的总参谋部毕竟刚刚组建不久,且主要是以边军的将门子弟及南方的读书人为主,对于黄河中下游的水患一事,并没有本地人那么清醒的认识。
当然,当初开封官军决开黄河大堤想要以水代兵,结果因为弄错了高低把开封城给淹了,那种惨烈的场面义军将领们还是见过的。因此当张缙彦提到黄河凌汛的风险,李过顿时就意识到了这场战争不可预测的风险。
李过下意识的就对着李自成说道:“要是黄河今年的凌汛真的导致开封下游决堤的话,那么我军在商丘、单县设立的防线,恐怕就要出现问题了。”
张缙彦则吞吞吐吐的建议道:“或者我们可以便被动为主动,先派人在郑州、开封等地观察黄河解冻的情况,然后视河患的大小将清军引入有可能被水淹的地区,那么也许可以不战而胜。”
李过虽然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出声反驳这个建议。而这边李自成则摇着头说道:“决黄河淹自家的地,这种事情不能干。我大顺起兵乃是为了保卫百姓,若是为了追求一时之胜利就把自己的道义丢进黄河里去,今后谁还敢相信我们大顺的政治理念?”
本身态度就不坚决的李过也立刻转换了立场说道:“也是,现在不管怎么看,我们都处于有利的势头,这个时候想着用黄河水拒敌,未免坠了我军的士气。到时建奴也和开封的守军一样,污蔑我们决了黄河大堤,我们确实说不清楚。”
张缙彦觉得李自成的坚持有些迂腐了,若是能够用一场大水把清军东路主力给淹了,那么节约下来的军费用来补偿那些土地被淹没的农户,农户们又怎么会有怨言呢?更何况,过去义军屠城的事情也没有少干,现在不也成为新朝了吗?可见百姓还是很好安抚的,实在没有必要去顾忌他们。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是不会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话语的,他满脸微笑的对着李自成说道:“陛下把黄河两岸的百姓放在了心里,倒是微臣刚刚说的浅薄了。微臣现在总算是明白,何以本朝能胜过旧朝,因为陛下把百姓放在了心里,而不是放在了嘴上…”
虽然觉得张缙彦说的话很中听,不过某人毕竟不是真的李自成,不会被这种浅薄的言论给迷惑了。他只是微笑了一下,便收敛了笑容说道:“和清军作战的事先不谈,我们还是继续把刚刚谈的事情结束掉。现在河南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后方,若是不能让后方安定下来,我们如何放心在前方作战?”
张缙彦听后赶紧收回了话题说道:“刚刚陛下说到了河南府的人事问题,李际遇已经表态愿意交出兵马回家养老,微臣以为给他一个通判的位置已经相当高了。”
李自成摆手说道:“给个知府吧,李际遇虽然摇摆不定,但是在河南府内声望颇高,申靖帮、任辰、张鼎这些豪杰都以其为首,给他高一点的位置,其他人才会真正安下心来。
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让地方上尽快恢复民生,只要让老百姓能够安稳的种上几季庄稼,人心就会心向朝廷了。否则的话,哪怕把这些地方豪强都消灭了,老百姓吃不上饭依然还是要造反的。
我们不能老想着让老百姓忍一忍,先灭了建奴再考虑吃饭问题,我们可以忍,因为我们不怕吃不上饭,但是老百姓怎么忍?错过了一季庄稼,他们就得饿死了,我们不能指望死人给我们缴税和服劳役。
现在不怕他们有野心,我只怕他们没有这个能力恢复民生。要是他们干不了,再请他们下来,我想百姓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
张缙彦微微颔首,虽然他竭尽全力的想要拉近同李自成的关系,但是他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都是阿谀之词,就做皇帝的这个成绩来看,他觉得李自成确实比崇祯强,因为李自成始终能够抓住重点,而不是如崇祯那样,轻易就被大臣们牵着鼻子走,比如崇祯朝有好几次讨论对付满人的朝议,最后都变成了清流和当权者的口水战,崇祯根本控制不住局面,甚至于还觉得这样的朝会才是没有人结党的表现。
但是作为一个依赖忠孝治国的王朝,下级对于上级的服从,学生对于老师的忠诚,是极附和儒家道德观的,崇祯把自己视为了这套礼教的顶点,但反对这套礼教内部发生忠孝关系。他希望大家都只效忠自己一人,但反对其他人之间存在什么联系。
可大明王朝的体制就是建立在整个儒家道德观念上的,如果其他人之间不存在私下的联系,那么朝廷做出的决策就没法推行到地方上,而地方上对于政策的反应也没法传到当权者的耳中,这就出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
拥有着帝国政策决策权力的当权者不了解底层的情况,只能拍脑袋决策,而基层的亲民官没有向上反应真实情况的渠道,有些东西只适合私下说不能公开说,否则就等于是在攻击决策者了。毕竟任何朝廷的决策必然是让一部分人受益,另一部分人受损,假如什么人都没有受到损失,那么也就意味着几乎没有人受益。
因此利益受损者在缺乏渠道和当权者进行沟通的情况下,很容易就会形成一个反建制派,而当权者也不得不拉帮结派捍卫自己的名誉,最终就形成了争夺权力的党争。
但是在大顺,李自成取消了臣子对于君父的忠诚这一最优先的道德标准,党争最终的表现就是互相指责对方是不忠诚于君父的臣子,然后就回避了他们为了利益而争斗的实质。因为道德上进行的争论不会牵扯出各自抱团捍卫的利益问题,从而使百姓对自己抱有同情之心。
要是双方争夺的是如何损害百姓的利益以养肥自己,那么百姓只会支持皇帝把他们都吊死。所以,党争看起来是奸臣和正人君子之争,但实质上就是利益之争。崇祯从登基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搞清楚党争存在的根源,他是确实的把党争视为了君子和小人之争,结果就是他身边最后出现的都是伪君子。
但是李自成,或者说离开了北京城之后的李自成,根本不相信有什么道德完人,他只相信利益是一切争斗的根源。因此才会设立了军议府和议事会这两个全新的机构,让军中将领和各地乡绅的代表坐下来谈利益的分配。
在这样不讲道德的君主面前,试图装道德完人的人最终只会被所有人抛弃,因为下面的百姓没法支持一个不保护自己利益的代表。所以大顺内部的政治派系虽然很多,几乎各省乃至各个阶层都有着自己的利益代表,但是在争斗中却都能保持着克制,因为李自成根本不在乎谁是利益受损的一方,他只在乎那边的支持者多。
这样一来,各个派系只能寻求最大公约数的利益妥协,否则居于少数派的一方哪怕喊得再大声,也不会得到什么回报。当然,这种新的决策方式,对于士绅们来说是不大习惯的,因为他们在议事会中需要寻求共同利益的支持者,而不能如从前那样利用忠孝观念迫使其他人服从自己。
这使得过去的高位者相当反感议事会这种东西,因为过去他们只需要一个命令下去,那么就会有一群门生为自己发声,支持自己就是这些门生的义务,要是有人违背了这个规则,就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一个道德上有缺陷的人是不可能再进步了。
但是对于那些中下层的士绅来说,他们从一开始不习惯和商人、寒门的代表坐在一起讨论地方事务,到现在却已经开始默认这种处理地方事务的决策方式了。虽然议事会缩小了士绅们的权力,但是却也取消了士绅之间的等级,过去在乡下说了算的是大士绅而不是小士绅,哪怕是小士绅遇到大士绅侵害自己的利益,也只能找人说和,而不是试图保卫自己的利益。
河南四大凶横行河南的时候,小士绅的土地和妻女同样是得不到律法保护的。但是在议事会中,这些中下层的士绅却可以联合商人和寒门的代表对抗地方上的大士绅了。而他们的这种权利又获得了都元帅府的保护,这也就建立起了双方之间的利益相关联系。
张缙彦也很清楚,他这一路北上的过程中,各地豪杰之所以会纷纷来投,不仅仅摄于顺军武力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这些地方豪杰觉得投降顺军并不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因为议事会能够捍卫他们的利益。
就连刘洪起这个作为反对农民军的河南大豪强,也没办法继续维持自己半独立的地位了。因为他的力量也来自于下面那些小豪强的支持,而有了议事会这个地方议事机构后,这些小豪强就不愿意继续为其提供粮食和兵丁了。
相比起刘洪起摊派给他们的沉重负担,加入议事会反而能让他们喘上一口气,自己决定自己该向都元帅府缴纳多少税赋。毕竟经过了阿济格南下这一战,大家也看清楚了,天下重归一统已经不远了,因为满人和大顺的实力都已经超出了地方豪强能够想象的空间。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支持刘洪起去对抗这两个庞然大物,完全就是自杀的行为。因此,假如刘洪起再不识趣的话,那么都不需要李自成动手,下面的豪强就会先把这个头领交出去,以换取李自成对于他们的宽大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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