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富春山居
对他来说,这种控制战争节奏的方式非常符合读书人的习惯,也极大的颠覆了过去他对于战争的理解。虽然他的功名在于举人,但是因为辽东女真反叛的战事,他和那些试图拯救大明王朝的读书人一样,并没有把精力都放在举业上,而是开始涉及到了兵事等杂学。
万历之后大明动荡不安的局面,使得天下大部分读书人都意识到这个王朝已经到了末年了,如何拯救这个末世引发了读书人之间的大分裂,去掉那些得过且过的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读书人,有点理想的读书人都走向了三条道路。
第一条道路是传统复古派,认为现在的一切乱象都是出于人心坏了,政治上的腐败黑暗造成了大明末世的危局,因此想要拯救大明王朝,首先就要恢复开国之初的政治清明景象,让那些贤人主导王朝的政治,这就是东林学派诞生的起源。
第二条道路是实用主义者,有些读书人认为大明危局来自于辽东的战事不利,只要能够平息掉辽东女真人的叛乱,那么朝廷就可以废除三饷与民休息,百姓只要还能填饱肚子就不会起来造朝廷的反。于是很多读书人都开始学习兵事,试图取代那些不中用的武人去平息辽东叛乱。孙承宗、袁崇焕就是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第三条道路则是新学派,如徐光启等士大夫认为传统儒学过于注重精神方面的修养而少于实务,导致士大夫们谈起道德修养来个个口若悬河,但是却不能拿出减轻百姓负担的实策,国家用度不足找不到办法去解决,最终只能向百姓加税,于是越是正人君子当朝,百姓的负担就越重。因为正人君子们不屑于实务,所以只好向百姓加税以填补国家亏空。
阎尔梅走的是第二条路,不过和大部分读书人一样,他对于战争的理解就是习武,只是他并不是卢象升这样的习武奇才,因此在一干习武的读书人中并不算什么出挑之人。所以他虽然能够依赖家世聚集起一支乡兵,但是很快就被顺军的偏将给镇压了下去。
阎尔梅即便被关在监狱中也不觉得自己错了,这个错不是指反抗顺军的错误,而是指挥乡兵上的错误,毕竟他可是身先士卒的去战斗,并没有临阵逃亡。但是直到他进入了都元帅府的参谋本部学习后,他才发现自己对军事上的理解错的有多离谱。
在参谋本部中学习的两个月里,让他完全颠覆了过去十多年来对于战争的理解和认识,虽然对于李自成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就军事上的认知来说,这位农民军的领袖确实是超乎于常人的,居然可以把战争转换成了各类资源的消耗计算,从而变成了读书人最拿手的做事方式。
阎尔梅正计算的时候,仓库外走来了三五人,当先一人走进后向他拱手问候道:“
用卿兄,今天可又要过去了,看来这陈州城确实能守住啊。”
阎尔梅定睛看去,原来是本城议事会三位主事者之一的黄举人,也是他来陈州后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于是把手中的图册交给了副手,让他继续清点完剩下的项目,自己则上前回礼道:“我岂能对用安兄说谎,只要城中军民上下一心,不要说守三天,就是再守三十天,建奴也是打不进来的。
而且看建奴这几天的攻势,他们自己并不肯拿真满洲人的命来冒险,只是一味的用那些投降的明军攻城,这些降人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投降的建奴,可不是为了把性命白白抛弃在这陈州城下而投降的建奴,所以我军想要守住这城池并不是什么难事。”
黄举人对于
阎尔梅的打包票笑而不语,不过他身后的一个穿着裘服的胖子却忍不住插嘴道:“那么三十天之后呢?”
阎尔梅看了一眼这位本城的富商,同样也是议事会中的重要成员,微笑的回道:“我们能守三十天,可下面的那些建奴估计连三十天的粮食都没有。所以张员外何必担心三十天后的问题?更何况,再过几天都元帅府的援军也就要到了,到时候建奴就该撤走了。此次守城期间各位坚守城池的功绩,我会一一向都元帅府报告,不会让大家白辛苦一场的。”
听到阎尔梅这个承诺,跟在黄举人身后的几位议事会成员都浮现出了些许喜意,他们之所以支持都元帅府,想要得到的不正是这样的回报么。有了这个功绩,那么只要都元帅府不倒下,他们也就可以避免被那些顺军将士当成追赃助饷的对象了。
经历了十多年战乱的河南,这里的百姓对于朝廷或义军已经都失去了信心,因为他们谁都不能给河南带来秩序,此时的河南百姓第一要务就是让自己活下去。所以,顺军来了他们就投降顺军,官军来了他们就是朝廷的顺民,而建奴来了他们也一样没什么兴趣抵抗,这就是河南地方豪强纷纷向深入河南腹地的阿济格军投降的根源。
不过当都元帅府向陈州百姓展现出了自己的力量后,觉得都元帅府这边能赢的议事会代表们自然就开始倾向于向都元帅府效忠了。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在今天才过来仓库这边,向阎尔梅表示恭贺了。
看着这些代表们的神情,阎尔梅此时也有些了解都元帅府派自己过来的用意了,假如换一个大顺军将领过来,就算他们能守住陈州城,陈州的百姓也不会对于都元帅府产生什么亲近感。因为陈州百姓和都元帅府之间缺乏一个联系的纽带,而他就是这个纽带。
身为徐州地区的望族又有着举人功名,在陈州城内的上层人士看来,这才是自己人,他们之间也能说的上话,而有着徐州望族的担保,至少他们不用担心都元帅府会赖账。对于陈州城内的中下阶层来说,有着举人身份的阎尔梅意味着朝廷的体系开始重建了,以读书人掌握地方正是王朝恢复安宁的标志,这也使得他们乐于接受阎尔梅代表都元帅府发布的命令。
就在阎尔梅思考着都元帅府派自己过来的用意时,却听那位张员外向着自己说道:“我们议事会的代表们坐在一起商议了一下,觉得守城的将士和壮丁们过于幸苦了,所以想筹集一笔银两来犒赏大家,不知
阎参谋觉得可行吗?”
阎尔梅眨了眨眼,立刻笑容满面的回道:“议事会代表们有这样的想法,我怎么会不支持,不过此时大家尚在奋力作战,尚不是谈钱的时候,如果议事会能够把银两折算成物资,用来犒赏守城军民也许更加合适一些。”
这下张员外几人稍稍有些迟疑了,也不知这城池要被围攻多久,城内的物资只会越来越匮乏,倒是银两的价值会越来越低,所以花些银两他们倒也不怕,可要是把自己私下储备的物资拿出来就有些肉疼了。不过其中一人很快就咬着牙回道:“阎参谋此言甚妥,我们大家一起凑一凑,应该能够凑齐犒赏军民的物资。只是还有一件事,也想请阎参谋高抬贵手,不知可否?”
听了这话,阎尔梅心里倒是有所猜测,但他还是故意问道:“各位代表言重了,议事会若是有什么决议的话尽可以公文方式发给我,若是符合都元帅府法度的,我自然不会驳回。”
这下张员外几人不得不把目光都转向了黄举人,黄举人只好苦笑着对阎尔梅说道:“其实这件事不算是议事会的决定,只是我们几人的私下恳请,还请用卿兄行个方便吧。”
阎尔梅狐疑的看着黄举人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各位不说出来,让我如何答复?”
黄举人和几位同伴对视了一眼,这才接着说道:“之前本城的一些人在守城和投降之议中一时鬼迷了心窍,站错了立场。这些人本心其实也没那么坏,现在又受到了惩罚,他们在府内自我反省之后,已经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他们希望用卿兄能行个方便,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员外等人也在边上纷纷附和,说这些本城人士过去也是善良人家没有什么恶声,他们现在也很愿意为守城尽一分力云云。
听完了几位代表的来意后,阎尔梅沉吟了一会后,正色向着几人回道:“这个事情恐怕不是我抬手就能过去的,议论守城或投降并不是罪,这是当初召开议事会时大家一起说定了的事。
至于你们说对他们的惩罚,这话我有些不大认同。他们支持同建奴议和,自然就应当先用自己的家产和子女去满足建奴的欲望,这也是议事会讨论的结果,并不是我下令对议和人士的惩罚。总不能说,议和派要拿那些求战派的财富和子女去满足建奴的欲望吧?
更何况,这些东西我可是都送去城外了,可没有私下截留一分一毫,他们想要回自家的财物和子女,也该去同建奴讨要,怎么能同我算账呢?
所以,我这里没什么改过自新的机会。至于说他们想要改变立场,这不就是议事会开一次大会的事吗?为何要询问于我?”
第359章 陈州四
对于阎尔梅的答复,几位议事会代表们都显得有些沉默了。过了片刻之后,黄举人才不得不开口对阎尔梅解释道:“这议事会毕竟是个新事物,一开始大家都没想过会上做出的决定真的会被执行下去,因此有些人在会上说话比较随意,很是得罪了一批本城的百姓代表。
现在这些百姓代表坚决不同意给这些人改换立场,哪怕我们在私下劝说他们也不行,他们一定要求所有问题都必须在大会上进行讨论,拒绝任何私下的承诺…”
听着黄举人吞吞吐吐的解释,阎尔梅很快就理解了这几位议事会代表所面临的困境,简单的说其实就一句话,就是当前陈州议事会中能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眼下的这几人了,虽然名义上他们还是本城的头面人物。
事实上阎尔梅也没有想过议事会能激发出本城百姓对于公共事务的极大热忱,因为按照他过去的人生阅历来看,决定地方事务的其实就是朝廷官员及在乡缙绅,至于底下的老百姓多是愚昧无知的,只能按照这些官员缙绅们讨论出来的结果遵照执行就可以了。
毕竟士大夫之所以拥有各种特权,正是因为他们能够引领乡民建设地方,普通人可没有能力动用大量的资源来修桥铺路,也没有能力在灾荒之年拯济灾民。士大夫对于地方百姓的保护,换取了地方百姓对于自己及自身家族的服从,本质上来说同西方的封建领主对领民的权力和义务并无太大差别。
当然,因为秦始皇所开创的郡县制,使得地方官员的权力压制住了地方豪强的势力,从国法上废除了佃户对于土地主人的效忠关系,但士大夫和普通百姓之间的阶级鸿沟依然是不可逾越的,元朝给中华文明带来的制度倒退,更是进一步加深了奴仆和主家之间的贵贱之别。
比如南方各地这些年来爆发的奴变,其实就是社会秩序动摇之后,深受主家欺凌的奴仆们想要摆脱这一贵贱枷锁的自发抗争。大明的法律虽然保护良人,但是对于奴仆的保护却往往流于形势,除非官员在天子脚下打死了自家的奴仆,否则几乎就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
因此缙绅们在普通人面前一向是骄横跋扈的,他们对于普通人的歧视也是不加掩饰的,缙绅们眼中的普通人包括那些没有官身的小地主和商人。比如山东地方就有这样一种风俗,普通人家出殡要经过缙绅之家的门前时,必须要提前上门告之,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被视为一种挑衅行为,缙绅派人堵路不让棺木过自家门口都算是温和的,恶劣一点的就指示家仆把出殡人家的队伍给殴打一遍,还要你上门赔礼。
所以当陈州议事会召开时,本城缙绅并没有当一回事,认为在陈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这些本城百姓难道还敢不听自己的话?他们唯一担心的也就一个问题,就是都元帅府派出的代表到底说话算不算,是不是他们决定不打,就真的不打了。
不过看着朱国珍、阎尔梅两人确实在同城外的清军进行联系,表示要统一城内百姓的思想认识之后再开城,于是乎在全城百姓代表参与的会议上就有一批缙绅跳了出来,表示陈州百姓并不愿意和清军作战,不如以议和为上。
这些缙绅们对于本城百姓的认识还是有些道理的,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站出来反对他们,敢出声反对的也就是另外一批缙绅而已。大多数百姓的代表在会议上只是沉默以对,看着他们双方争吵而已,至于投票的环节上,多数百姓代表都选择了弃权,最终议和派代表占据了上风。
阎尔梅确实接受了大会的决定,派出议和派人员同城外清军大营进行了联络,并开始向全城百姓代表大会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在议和为前提下,是否需要清军做出一定的保证,不侵犯城内住户的财物和女子。
一开始普通百姓们对于主战还是主和并没有什么倾向的话,那么对于阎尔梅提出的一个议题顿时引发了他们的关注。他们一开始不出来反对缙绅们的议和主张,是因为犯不着为了公众的利益去得罪这些本城的头面人物,毕竟有被报复的可能。
但是对于清军入城要不要进行约束,这就是在为自己的财产和家人进行抗争了,在这个问题上百姓们是没法顾及以后的问题了,因为现在这一关都过不去,哪里还有以后呢。
于是从开始讨论保护城内住户的财物和女子这一议题开始,本城百姓的代表们开始有了明显的倾向性,他们开始向主张议和派的缙绅们提出了各种要求,最终的讨论结果就变成了限制清军入城的数量,及不允许清军携带重型器械入城。
会议上百姓代表的突然活跃,给了主张议和的缙绅们以莫大的压力,他们主张议和是为了保护自家的财产和女子,可不是为了保护全城百姓的财产和女子,毕竟议和的实质是给城外的清军当孙子,而不是给清军当爹,如果清军能够任由他们摆布,那么他们还有什么必要主张议和呢?
于是议和派从清军大营带回来的一张清单,上面写满了阿济格对于陈州城的要求,至于对于陈州百姓的承诺则一字未提。面对阎尔梅在大会上公开宣读的清军要求清单,原本还对议和派抱有希望的中立百姓都大为失望了,因为清军给出的要求和直接抢劫一遍陈州没啥区别。
接下来的全城百姓大会围绕这张清军的要求清单进行了讨论,并开始孤立议和派,在讨论当中一批百姓代表开始顺应本城百姓的呼声,要求议和派先拿自家的财产和女子送给清军,接下来再谈其他问题,实际上此时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开始倾向于武力保卫城市了。
虽然议和派代表极力为自己辩解,他们并没有向清军出卖本城百姓,但是情绪上头的百姓们已经听不进这种解释了,而且过去缙绅们对于普通人的压迫,百姓们其实并没有真正忘记,只不过他们只能为了家人忍受而已。
借助着议和派出卖本城百姓的这一契机,一些百姓代表开始向阎尔梅寻求支持,并对缙绅们开始了打击报复。于是大会以多数代表赞成通过了二项决议,第一项是搜刮议和派的家产及子女送给城外的清军,请求他们不要入城;第二项是做好清军不同意时守护城的准备,并将所有议和派的代表软禁在家中,禁止他们及家中的仆人出门,以防止破坏本城的守城大计。
到了这个时候,顺军在本城的地位就转变过来了。之前是顺军要求本城百姓替都元帅府守城,城中缙绅基本代表着本城百姓的意愿,现在则是本城百姓请求顺军帮助他们保卫家园,缙绅们反而成为了百姓眼中的背叛者。
城中发生的这一变化,就连黄举人这些原本支持都元帅府的本地缙绅也感到了不安,因为让百姓决定本地生死存亡的大事,完全是坏了规矩。且以议事会的名义抄了议和派人士的家,这似乎也有些无法无天了,这显然对过去的社会秩序构成了挑战。
正因为有了这种不安感,黄举人他们才巴巴的跑来找阎尔梅为那些议和派求情,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了顺军守城成功的基础上。如果顺军没有守住陈州城的话,那么他们此时应当指望着那些议和派在阿济格面前为自己说好话了。
作为世家大族出身的阎尔梅当然能够理解这些人首鼠两端的立场,毕竟他也是得益于这种双面下注的世家联合,才能从顺军的大牢中被释放出来,还被推荐进了参谋本部学习。
面对这些陈州头面人物的求情,阎尔梅也确实不能把他们都驳回去,询问了几句后便几人说道:“倒不是我这个人不讲情面,实在是都元帅府向来是不主张插手议事会的决定的,本城百姓通过的决议,假如都元帅府动不动就推翻,那么议事会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黄举人听出了阎尔梅话中的言外之意,他赶紧说道:“我们并不是要求用卿兄以都元帅府的名义赦免他们,而是希望你能在大会上提出一个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用卿兄想必还不知道,当前百姓最为信赖的还是阁下,这几日守城中你发放各种物资并无克扣,城中军民无不交口称赞。因此只要你在大会上开个头,我想那些百姓们是会接受的,反倒是我们都不好说话,我们一说就被指责为了他们的同谋…”
向着阎尔梅做了解释之后,黄举人又暗示那些主和派虽然损失了一些浮财,但城外的土地还是在的,他们很愿意拿出一些来报效都元帅府,用以安置有功将士。
听到黄举人这么说,阎尔梅的口风总算是软了下来,他回道:“也罢,看在几位代表始终支持都元帅府的立场上,我就违反一次纪律。不过现在还不能够召开大会,至少要确定清军撤退之后才行,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守城事务,任何可能打击城中军民士气的事,都不应当去做。各位代表明白我的意思吧?”
虽然没有立刻得到阎尔梅的保证,但是有了这个承诺之后几位代表也感到放心了,只要顺军不是想找借口把本城的缙绅一网打尽,那么他们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在阎尔梅送几位代表出门时,故意落在后边的黄举人看着同伴走远后,忍不住向着阎尔梅问道:“用卿兄,你是真的打算效忠李,不,永昌帝了吗?”
第360章 陈州五
阎尔梅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前面走远的几人,又看了看身边的黄举人,沉默了数息后才坦诚的说道:“若是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不过既然是用安兄你问我,我不好不说实话了。
我阎家世受国恩,所以我只会效忠于朱明血脉。我现在是为都元帅府做事,也是为大明百姓做事,并不是为永昌帝做事,毕竟我阎家一饮一食都来自于百姓之劳动,而我自幼以来并没有依赖劳动养活过自己一日,即便大明亡了,可我家对于百姓的欠债并没有消亡,所以我总要为他们做点事以回报百姓对我阎家的给养。”
阎尔梅的回答令黄举人觉得有些怪异,毕竟在他们的教育中,读书人能享受到的荣华富贵是出于皇帝的赏赐而不是百姓的给养,所以士大夫们对于皇明所怀有的感激之情并不是虚伪的。
因为他们所有的财产和特权都来自于皇明这个王朝体系,当这个体系倒下之后,新王朝中未必有他们这些人的位置,毕竟那些推翻了旧王朝的新贵们可不是为了他们这些旧权贵打的天下。
所以士大夫们对于顺军的痛恨要远超过于关外的建奴,因为建奴进入关内最多就是劫掠一番,而农民军的到来却会令整个地区的贵贱阶层颠倒过来,想到那些过去的奴仆居然凌驾于自己这些主人之上的场景,士大夫们就宁可选择建奴作为新朝之主了,毕竟建奴还需要他们帮助稳定地方秩序,不会令贵贱失序。
城中那些支持议和的缙绅们,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才不希望和城外的清军刀兵相见的,因为流血之后双方就不可能再合作了。只不过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过去被他们视为牛马的普通人会站出来反对自己,丝毫不讲乡党之情和宗族礼法了,这使得原本以为拥有全城百姓支持的缙绅们失了算,最终反而被他们所代表的陈州百姓给打倒了。
黄举人一开始并不能理解城中这一幕是怎么发生的,不过今日从阎尔梅口中听到这个答案后,他心里倒是有些明白了过来。他迟疑了片刻后,半是真心半是言不由衷的说道:“用卿兄的学问居然已经长进到这样的地步了吗?这一次他们倒是输的不冤。”
只是阎尔梅并没有为黄举人的倾佩而欣然接受,反而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我思考所得,乃是入职都元帅府时,每个官吏都要接受的教育,据说是永昌帝亲自撰写下发的。”
阎尔梅说了这一句也就停住了,其实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评论,但黄举人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毕竟对方和他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可以推心置腹的程度。
但是黄举人却已经被惊吓到了,他真的没有想到一介贼寇居然能有这样的认识,他情不自禁的追问了一句,“真的是永昌帝自己撰写的吗?那些文告不是某个大儒在其背后写作的?”
阎尔梅再次看了黄举人一眼,这才说道:“永昌帝身边或许有几个词臣为其文字进行润色,但是所有文告的内容都是永昌帝的意思。”
这句话后,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之后,黄举人才试探的问道:“那么在用卿兄眼中,永昌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阎尔梅沉吟了数息后说道:“如果都元帅府能够挫败此次建奴南下之征,那么收拾汉家江山者非此人莫属。其实我已经把用安兄你的功绩记录了下来,战后就会上交给都元帅府,到时你自可亲自去看一看,永昌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黄举人沉默了片刻后就向阎尔梅道了谢,这一次他倒是没有拒绝对方向都元帅府举荐自己了,在阎尔梅刚来陈州时,曾经有意请他担任自己的副手,但是黄举人当时并不愿意听命于都元帅府,只是希望能够保全家乡,因此婉言谢绝了这一提议。
在黄举人辞别之后,阎尔梅抬头望了望天色,估摸着很快就要到黄昏了,今天确实就要过去了,而过了今天之后,都元帅府的十天之期限就完成了。他此时的心思已经没有放在城外的清军身上了,而是思考着北面的战事究竟发展到那一步了。
在城内军民对守住陈州城信心渐盛时,城外清军的营地中却是一片哀鸿,今日发动的数次进攻不仅没有取得任何成绩,反而死伤了数百人,三日加起来的伤亡已经超过了千五百之数。
此次跟随阿济格、吴三桂南下的汉军多为河南本地投降的土豪团练,阿济格珍惜满人和蒙古人的性命,吴三桂又领着本部人马去了周边征粮,于是攻城所用人马就成了这些河南本地民团武力。
凭心而论,经过了十多年的战乱,这些本地民团的战斗力并不弱,加上民团的骨干都为亲族乡党,凝聚力反而比河南本地的官军还要强的多了。但是,民团的战斗力一般都和家乡的距离成反比,离家越远战斗力越差,因为他们不知为什么而战了,只有在保卫家乡时他们才会爆发出那种死战不退的劲头来。
摄于清军的军势和吴三桂所代表的大义,当阿济格大军深入到河南腹地时,这些地方土豪都选择了喜迎王师,但是他们没有预料到居然还要随着大军南下征战。
民团的上层对于跟着大军南下征战是抱着锦上添花的想法,但是民团下层则一点都不想离开家乡去打莫名其妙的战争,毕竟民团建立的目的就是保卫家乡而不是出门打仗去的。
等到阿济格用他们作先锋攻打坚固的陈州城时,已经有不少民团将士抱有不小的怨气了,在连续三日的攻城失利伤亡下,亲族乡人的死亡更是连民团的上层人士也感到了不满。他们不仅仅是为自己的亲朋好友阵亡感到不满,而是恐惧于这样的攻城战,会把他们自己也填进去。
而这日结束作战后,去领粮食的将士只带回了平日里三分之二的份额,这就更让民团的将士们暴跳如雷了,一名民团将领情绪激动下向着周边的民团将士呼喊道:“狗日的,这也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我们为大军输送粮秣,充当先锋攻城作战,结果现在连饭都不给吃饱了吗?大家和我同去,问问那个黑心的粮官凭什么克扣我们的军粮…”
围着粮车的民团将士们纷纷响应,眼看着就要闹出一场事端来,这个时候来自许州的韩得魁、苏万生几位土豪站了出来把大家给劝住了,当将士们听说这不是粮官的克扣,而是主帅阿济格的意思后,顿时都沉默了下去。
此时大营内民团人数和满洲兵的数量相去不远,但是满洲兵不仅多为马甲,且这几日都没有出战,可谓是养精蓄锐之中,一旦激怒了阿济格,恐怕民团这边就要血流成河了。更何况,吴三桂的军队还在外面,爆发冲突之后,他们几乎没有胜算。
面对实力上的严重不平衡,大家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分了粮食回各自营盘去了。看着人群散去之后,韩得魁、苏万生又拉了十余名相熟的中小土豪回自己营中喝酒。
在牛皮大帐内,这些河南土豪们围着火盆喝酒,几杯酒下肚后身子就暖和了起来,不过这并没有让这些土豪们理智起来,反而开始有人借着酒劲抒发自己的不满了。
“我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听吴三桂这个活汉奸的话,狗屁的助明剿贼,这明明就是让我们去送死。他自己倒好,躲到了外面去征粮去了,把我们推进了火坑。”
“是啊,是啊,这个活王八可真不是个东西,烈皇帝就是被这个活王八给害了,还忠臣孝子,陛下在京城望眼欲穿的等待他的援军时,他这个忠臣却停驻于山海关不动,等着改朝换代了。因为李自成给他的封赏没满足他的期望,他就不顾老爹死活引清兵入关了。这可真是我大明朝头号忠臣孝子啊…”
在酒精的驱使下,大帐内的土豪们开始肆无忌惮的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不过虽然大家都在发泄着情绪,可言辞中也还是保留了一点分寸,并没有把话题往满人身上扯,毕竟骂一骂吴三桂没什么,骂了满人可真会有性命之忧。
眼看着大家情绪都宣泄的差不多了,韩得魁同苏万生交换了一下眼神,苏万生于是放下酒杯对着众人说道:“大家请停杯,听我说上几句。”
听到苏万生这话,除了几个真的贪酒的懵懂的放下了酒杯,其他几人则都清醒了几分,知道这场酒席的重头戏要来了,否则谁会无缘无故的请他们来吃酒呢。
见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苏万生就着火盆内的火光向众人说道:“这几日攻打陈州城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对于满人来说,满人和蒙古人才是核心,其次是汉军旗,再次是辽东汉人,像我们这些关内汉人是最低下的存在,我们这样的人死的再多,他们也是不会心疼的。”
苏万生话顿时引发了帐内众人的共鸣,有人直接出声附和道:“苏大哥这话说到咱的心里去了,确实啊,像咱这样的关内汉人要多少就有多少,所以死再多满人也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说不得还要在背地里叫声好。当初满人的老汗不就在辽东杀光了无谷汉吗?咱们想活下去,可真的要想想出路了…”
苏万生满意的瞧了一眼这位出声的土豪,立刻把话头接了过来继续说道:“这位好兄弟说的不错,我们想要活下去,确实应当联合起来共同进退才行啊…”
第361章 陈州六
当天色黑下来之后,苏拜、明安达礼、觉罗果科三人也跟随着阿济格回到了主帅的大帐内,作为两白旗的将领,他们和两白旗可谓是荣辱与共,在有可能危及到两白旗利益时,也不能不站出来对阿济格进行劝谏了。
苏拜代表两白旗将领的名义向阿济格说道:“现在是冬天,天寒地冻之下,土石要比平日里更为坚固几分,这几日我军攻到城墙边上想要凿城穴攻,但几乎都没有什么进展。加上守军于晚上泼水冰冻城墙,第二日攻击时又得从头开始破坏城墙,这样打下去于我军实在是不利。
况且现在主攻得汉军不过是些新投降不久的本地民团武装,这些人对于我国的效忠之心其实并不稳固,三日攻城失利损失了大量人员后,他们的心思有可能就会产生改变。
比如刘洪起先是恭迎大军,但是因为征粮一事却又开始对大将军的召见推三阻四,可见这些河南本地土豪都是首鼠两端之辈。有好处他们就会拥戴我们,没有好处他们就可能背离我们。当下我军深入中原腹地,这里是过去我军从未来过的地区,假如没有这些地方土豪的带路,我们在这里就是瞎子和聋子,因此不可对这些人逼迫太甚,以避免他们成为我军的敌人啊…”
苏拜很聪明的没有提及九王和十王,以避免阿济格误会自己用他的两个弟弟向他施压,只是重点讲诉了冬季攻取陈州城的不利之处和清军同本地土豪团练的互相合作之需要。
打了三天之后,阿济格的内心也稍稍冷静了下来,虽然他常常被情绪支配自己,但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坚定信念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在四大贝勒的逼迫下选择同意大妃殉葬了。
当那股被陈州军民激怒的邪火退去之后,他又开始担忧自己的行为会引来日后王议政大臣会议的指责了,虽然此时兄弟掌握着摄政的权力,但是多尔衮也无法完全不受王议政大臣会议的决定影响,毕竟这代表着八旗的共同决定,如果多尔衮无视了王议政大臣会议对于两白旗的约束,那么他也就无法通过王议政大臣会议约束其他六旗,那么他这个摄政王就成为了一个摆设,除了两白旗就指挥不动其他各旗了。
阿济格心里还是明白的,其他六旗也许不敢直接攻击他两个弟弟,毕竟他们的实力雄厚,还有着一班铁杆心腹的支持,但是自己就不行了。本就没有什么威望的自己,若是因为坚持要围攻陈州而导致了南征的失败,那么恐怕很多脏水就要泼到自己头上了。
想到这个场面,阿济格又变得软弱了,只是他现在也是羞刀难入鞘,要是被苏拜这么一劝就放弃攻城,岂不就等于承认了之前下令进攻陈州是无谋的冲动之举?回京之后面对王议政大臣的责难,他也一样是难以回答的啊。
沉默了许久之后,阿济格还是一脸怒容的对这些部下们回道:“这些本地的墙头草要多少有多少,死多少都不足惜。让他们死在陈州城下,到也省了日后的麻烦。我军大军在此,难道这些墙头草还敢反叛我们不成,以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只需千余满洲大兵就能把他们给镇压下去了。本国难道还要考虑他们的心情不成?”
听出了阿济格的口风有些软化了下来,苏拜正考虑该怎么往下说时,明安达礼突然插嘴说道:“其实可虑者不仅仅在于本地这些墙头草,平西王吴三桂也未必完全可靠啊。这个人向来以利益至上,只要对自己有利,不管是君父还是亲老子、宠爱的小妾都能弃之不顾。
我军若是节节胜利,那么自然不必担心此人有所反复,但现在我军顿兵于坚城之下久攻不利,奴才很担心平西王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现在他又是单独领军在外,我们对其的制约不过就是在其军中的一点监视人手,根本不能左右其决定,这才是深可虑者。”
觉罗果科此时也跟着附和道:“大将军,我军多为骑兵,本就不该固执于攻打坚城,野外奔袭突击才是我军之所长啊。即便真有什么要攻下的城池,那也非归德城莫属。因为打下了归德城,我们就能同十王大军遥相呼应,令顺军受两面夹击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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