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丈人召问,未知何事?”
张说入堂拱手为礼,不敢站得太近。因为被招来的时候,正在洛堤沿岸与友人游玩,年轻人凑在一起,难免饮酒狎妓,身上多多少少残留一些脂粉气,担心走得太近冒犯丈人。
元怀景看看自家婿子红润脸庞,心中隐隐有些不乐,但还是不忍作厉训,只是温声道:“制科选礼时期将近,张郎才气久养,虽然让人放心,但伏案温故,也能知新。勇得出身之后,春秋得意尤长,也实在不必耽在一时。”
张说闻言自然不敢反驳,只是恭声应是,但还是忍不住解释一句:“集会诸友,也是存意遍赏群才,察我不足,撷取友长,不敢专一弄乐。”
这话几分真假,元怀景也不追究,只是抬手示意张说入席,他沉默片刻,小作斟酌,然后又开口问道:“洛南那位河东王,张郎可有登第求教?”
张说闻言后便有些诧异的摇摇头,偷窥丈人神色然后正色说道:“这位少王风评不高,常听人道浪才轻薄,好弄妖冶,没有王者该有的端庄气度。小子闾里微众,纵有求傍之心,怕也难登高第,风传偏信,敬而远之。不知丈人何有此问?”
见张说神情不似作伪,元怀景便皱起了眉头,喃喃道:“如此倒有些奇怪,今日独孤大将军宅中偶奉少王,听他闲论讲到张郎名号,我还道张郎曾有当面求教。”
“少王竟知有我?”
张说听说这话,神态也是顿时一奇,片刻后又连忙稍作收敛,垂首道:“这位大王司职麟台,多文学之友。小子入考在即,常以行卷走访,或有蛛丝的牵连,但却实在没有求见的行迹。”
元怀景见张说说的认真,忍不住笑起来:“我知你顾虑什么,其实大可不必。人或谓这位大王不学无术,昧于真义,幸途邪取,但也正如你所说,不过是风言偏执,未审而论,岂能得中。今天我见这位大王言行谈吐,都觉得传言偏颇。”
“丈人你……”
张说闻言后又是一奇,有些不相信的望着自家丈人。世道人言所以中伤少王,其中一点就是少王以宗枝之贵却不能持身自正,弄邪求宠,谄媚女主。
张说自己对这位少王倒没有什么特别观感,只是心知自家丈人乃是当今圣人的藩邸故臣,而谤议少王最多的便是这一批人,所以在丈人面前不敢说什么美辞。事实上刚才不久,他还在洛堤伎馆学唱少王新作。
见张说一脸不解,元怀景自嘲一笑:“当今人事乖张,不知何往,我们这些老物或故情系留,不敢抬眼张望。但尔等后进却不必困扰于此,还是要抬步向前。唐家宗枝凋零,少王却灿然秀出,俗言轻谩,却不肯论他怙恃俱无,久圈禁中,衣食俱在神皇恩舍,敦此亲此,也在情理之内。”
“如今少王居麟台事春官,所问俱是清途。今日所见,贵如杨相公,尚需折节不矜,足见其荷恩之重。既然雅闻你的名号,不妨登第求教。不是教你趋望形势,只是希望儿辈能走得更顺畅一些。”
元怀景对这个婿子是非常看重,说实话他是希望能凭自己潜邸故人的情义向今上推举引荐,但也明白当下这个形势,真要这么做,反倒是害了自家这个才器不凡的婿子。
第0192章 太平公主登门
李潼与杨执柔同车返回,倒也没有聊什么深刻话题,倒是杨执柔对他那首《洛阳女儿行》给予了不低的评价。
这也是从侧面说明了,杨执柔是不打算就此再作深究了,甚至言中还隐有暗示,不久之后会把杨执一放于外州,不让其再留在神都城。
如此一个结果,自然皆大欢喜。李潼就此事虽然表现的咄咄逼人,但说实话,他绝不是理亏的一方,只是担心表现的太谦和了,杨家或许会不依不饶的纠缠不休。
这也不是李潼小人之心,而是可以肯定的,哪怕在他进献瑞经之前,如果杨家知道唐灵舒被他藏在王邸中,杨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杨执柔也绝对没有这么好说话。
凡名门大族,哪一个又是善类。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凡有郡望名号者,哪一个不是窃夺乡资以自肥、把持名爵以弄势?
现在杨执柔肯表示让步,李潼也终于感觉到他总算有点能量,不再是谁都能上来踹两脚的存在。
当然还做不到能跟宰相掰掰手腕,毕竟宰相权威主要体现在上层人事权上,只看他奶奶这段时间尽管挺亲他,但给他安排的官位除了员外就是检校,依然没把他扶为正员。
是不是正员也没关系,关键还是得有能力。像他奶奶现在同样也不是正牌的皇帝,一样能把人搞得鸡毛鸭血,折腾得很欢乐。
返回履信坊的时候,恰好街鼓声响起,李潼索性也不回王宅,直接去了雍王邸,向嫡母房氏问省。
入门之前,他见门侧马厩停放着一驾华美马车,虽然有些好奇,但也没放在心里。可是行入王邸后,雍王邸家人上前禀告言是太平公主来访,李潼顿时一愣,然后便领着唐灵舒连忙加快脚步,往中堂行去。
雍王邸中堂里,太妃房氏端坐上席,临席便坐着太平公主,休沐在家的李光顺与李守礼则并在侧席作陪。
太平公主怀里还拥着李幼娘,抬眼看到李潼行入中堂,便指着他笑语道:“瞧瞧,我家逍遥王总算回来啦。”
“未知姑母来问,闲游在外多时,真是失礼。”
李潼连忙上前礼拜,并对两个兄长说:“阿兄你们既见姑母入户,怎么不让人赶紧传告。”
“无关他们,三郎你出门人情走访,做得正事。你姑母一个妇道闲流,登门来问候嫂子,也不需儿辈荒废了自己的事情来作陪。”
太平公主笑眯眯望着李潼,转又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唐灵舒,见少女仍是胡服装扮,姿容俏丽活泼,便笑道:“这就是三郎新纳孺子?果然葱白玉立,娇美可人。”
说话间,她又转头望向太妃说道:“我就说三郎风好似我,嫂子怎么说?记不记得往年尚在闲苑,我出出入入也是这样的装扮?人或以为非礼,但我独爱此态。嫂子你虽礼教中人,但儿郎大了,心意自由,知道尊养亲长就是一等的良善,余者还是少做苛求。”
房氏的确有些不喜唐灵舒的这个样子,但望着自家少子仍是一脸的自豪与温和:“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三郎最顺我的心意,再有什么闲言都是挑剔。”
说话间她对唐灵舒招招手:“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唐灵舒依言上前,跪拜施礼后,太平公主便将她拉到自己身侧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笑道:“我往年故衫故器都还存在宅里,既知小娘子趣味类我,哪日待闲催你夫主入我加来,无论如何,不能怠慢我家第一个新妇!”
李潼也走入侧席,坐在两个兄长席后,臂肘捣了一下李守礼,作发问口型。
太平公主转眼看到他小动作,抬手指了指他,并作薄怨娇嗔道:“你这个小子啊,早前内教坊里相见,还是很有礼数的样子。怎么出阁自立了门户,反倒变得简慢起来?今日入禁中,恰在你长兄罢事归家,我才得有引领来看望嫂子,否则还不知家门立在何处呢。你自己说一说,该不该罚?”
李潼闻言,又是举手告罪。
太平公主身侧的唐灵舒却有些忍不住,壮着胆子开口说道:“公主殿下误会了大王,早前宅居实在不太平静,妾等家徒惶恐不安,大王是门柱家长,端坐家中才能安抚众情,并不是冷落亲长。”
房氏也接话说道:“幸在儿郎端守,有谋身之才,如今总算推阴见霁,也才敢开门待客啊。早前确是不敢登门有扰,也怕把事外亲徒牵连进纠纷中。”
这婆媳俩一番辩言,倒让太平公主有些尴尬,她默然片刻才又说道:“总是故情难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是近来家事略定,才有一些闲暇关照亲情。我是真的羡慕嫂子啊,膝前还有三个少俊儿郎为伴为用,不似我……”
说话间,她那本有瘦削的脸庞便有一些黯然,眼眶也微微泛红起来。
李潼眼见这位姑母如此,心里也确生几分不忍,回想上次相见,这位姑母仍是明艳开朗,不知忧愁滋味,如今却是清瘦有加,虽然强作欢笑,但那微陷的眼窝却让整个人都大异从前。
房氏见太平公主如此,也是大大的辛酸,她拉住太平公主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语调隐有哽咽:“哪有似或不似,人或千般好,总有难启齿的心私。往年、往年……唉,忧苦只是生受,捱得过去总有转机,幸在儿郎们没有辜负……事或不可言,人情总不断,公主日常但有什么使用,直唤三个侄子即可,他们敢有什么怠慢?”
说话间,她又转望向李潼三人,并沉声道:“你们记住没有?你们亡父在时,珍爱家中这个家门幼姝心肝,到如今,正该你们继力。越是辛苦,越是不能让人见笑,门庭长有指望,谁也不能笑我家人孤立、没了应援!”
见娘娘说得严肃认真,李潼等三人连忙起身拜应。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直接偎入房氏怀中,两肩都轻颤起来:“嫂子知不知,从那时到如今,唯此言语暖我肺腑!咱们言是富贵坐享,可这一番富贵,也实在承受的太辛苦!闾里贫贱夫妻、哪怕猎弓所指的雌雄两兔,总能得个相望……”
房氏听到这话后,更是泪水涟涟,用力抱紧了这个小姑子。
旁侧李幼娘见娘娘悲戚,也张嘴干哭起来,转了几转却都挤不进娘娘怀中,眸子一转捂着脸奔向拜在席前的阿兄,李守礼见状便张臂去抱,却被小丫头劈手打落了臂膀,转投进三兄怀里:“呜呜,阿兄,好伤心啊!”
李潼横抱这小娘子返回席中,见唐灵舒站在那里望着悲哭的两妇人有些不知所措,便招手将少女唤到自己身边来,怀里李幼娘却又闹腾起来,脑壳撞着阿兄肩头哽咽道:“我要到阿兄家里去,我要住、住在阿兄家里!阿兄有了娘子,忘了妹子,出门都不带我!”
李潼闻言更是大汗,按住小丫头的脑袋安抚她:“让你来住,别再嚎了。让阿舒娘子伴你玩耍,教你骑马。”
过了好一会儿,堂上两妇人才各自收了哭声。太平公主大概真的是压抑太久,无人诉苦,收住哭声时,眼圈已经红肿得厉害,两肩仍然频有抽搐。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只觉得无论这姑母日后作为如何,眼下也的确是难免悲伤软弱。一个女人逢此剧变,亲徒无有指望安慰,还有儿女需要照顾,虽然没有生计的忧困,感情上也的确是空虚荒芜。
“本来是看望嫂子,却又把自己的悲情扰人,实在是不应该。”
发泄一通后,太平公主神态有所好转,说起话来却仍鼻音浓厚且沙哑。
“没有什么不应该,你这个嫂子啊,也帮不上什么。娘子若没有什么去处倾诉,只来这里。儿郎们也欠了太多亲缘,门庭长有走动,也能让他们修补缺憾。”
房氏与太平公主本也没有太深厚的情谊,可是这一番相拥痛哭之后,心里便觉得亲近起来。
各自情绪收敛之后,房氏才又让家人布置晚餐。
用餐之际,太平公主频频望向侧席三王,尤其视线在李潼和唐灵舒身上打量,又对房氏说道:“前次偶见,便觉得三郎更显智慧。如今看来,就连帷幄内的规划都用心最先。只是两个兄长年龄也都不小,姻缘诸事,嫂子可有了什么想法?”
房氏听到这话后,眼中顿时泛起神采,颇有自责道:“这也都是横在我心头的困事,哪能没有思量啊。可是公主也知,人世疏远已经多年,旧人旧事都有变异,也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侧席李光顺欲言又止,李守礼闻言后则连连摆手道:“我新近任职,苦学世务都心力不够,哪有时间摆弄其余。”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一奇,他家这个大仲马小马达居然不爱女色了?
“说得什么蠢话,你又有什么世务要学?三郎不比你才高练达,也没有耽误了人事!”
房氏闻言,笑斥一声,转又望向公主不乏殷勤道:“如今神都城内,我也实在没有什么旧人可请。公主若得闲暇,还请帮你几个拙劣侄子稍作张罗。”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笑眯眯点头:“哪里需要嫂子多言,我正愁没有事情牵挂,一定用心走访,给我家儿郎求得称心良配。”
第0193章 太平托子
晚餐完毕后,太平公主兴致仍高,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于是便召音声入堂,歌舞为欢。
如今三王邸中声乐广备,已经不再像去年仁智院里音声初闻、一家人听个俗调《踏摇娘》都兴致勃勃。
彰显闲趣之外,这些乐人们也是李潼蓄养人力的一种手段,更兼有太监杨绪掌管内教坊的便利,所以三邸伶人不在少数。除了两部散乐音声,还有三十多户的教坊乐户子弟,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两三百人之多。
也幸亏三王连邸便占了履信坊小半坊区,本身又没有什么妻妾族亲,否则这么多的人连住都成问题。
太妃房氏性格庄重,所以留侍雍王邸的多清商乐伎,演奏一曲李潼刚由麟台访得、贞观时期秘书监颜师古由古笛曲《梅花三弄》所改编成的琴曲。
“世道俗闻梅花曲多凄怨笛音,竟不知还有这样意趣高雅端庄的琴操。”
太平公主在欣赏一曲之后,忍不住击掌称赞。在家门遭逢剧变之前,她也是家居富贵安闲,丈夫薛绍又是名满都邑的高门才俊,因此太平公主的欣赏水平也是极高。
但这端庄的清乐琴曲终究有欠活泼,并不合其审美意趣,再见一曲赏完后,太妃房氏神态间已经颇有疲色,太平公主索性提议转去李潼河东王邸去继续欣赏燕乐,不再打扰太妃休息。
李潼一边传告家仆准备待客,一边打量着这个兴致仍然颇高的姑姑,同是悲哭一场,情绪大起大落,嫡母房氏已经精神萎靡下来,而太平公主在发泄之后,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由此可见他们李家血脉还真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的特质。
或许情感丰富,难免受到寻常哀伤人事的悲情影响,但却并不过多的沉湎此中,能够很快的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这在寻常人看来,应该是有些凉薄,但其实也是一种务实。过去了的人事无论再怎么沉湎得难以自拔,终究已经难追,生人最重要的毕竟还是活好当下。
于是一众人又闹哄哄的转去了河东王邸,再演舞乐的时候,就远比刚才热闹得多。
特别演到前日集结群智、刚刚扩编完成的《洛阳女儿行》,太平公主更是赞叹不已,更将唐灵舒揽在了身畔,神态更显亲昵:“你这个小娘子可真是幸运,能得我家逍遥王如此钟爱,神思妙笔,歌言娇态,待到名乐广传,洛阳女儿怕要人人争妒啊!”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唐灵舒又是羞涩并自豪的无以复加,美眸流彩,视线更如生了根一样的落在大王身上挪移不开。
太平公主更将李潼唤到席侧,将这小娘子推在他的身边,口中啧啧:“人间美景,哪个不爱!情结并美的一对璧人,哪怕只为了多看两眼,往后我也要常来家中叨扰三郎。”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姑母是家门亲长,宗枝华实,每日在堂礼问起居,都恐不能尽意。寻常的往来,只是让我门堂更生光彩,哪里是叨扰。”
“有三郎此言,我就放心了。转日让人送些起居帷幄,那就长居在此了。”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脸色顿时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太平公主却又自己笑了起来:“放心吧,你姑母是识趣人。新人门阁自作欢愉,弹指顷刻都贵比千金,哪容得下旁人耳目来打扰干涉。”
讲到这里,她脸色稍稍转为正式起来,并望着李潼不乏认真地说道:“但有一事,我想请三郎帮我。”
李潼眼见太平公主神态如此,心里虽然泛着嘀咕,但话说太满,也不好直接出尔反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但有薄力为用,姑母只管教训。娘娘前言仍绕耳际,宝雨敢有不从。”
“宝雨、宝雨,这个新名、实在是好啊!”
听到李潼自称,太平公主口中喃喃,片刻后才又展颜一笑:“故事不再多说,你那姑婿遗下长息,虽然垂髫幼少,但也已经到了渐通人事的年纪。你姑母或有几分懒散度日的趣致,但却实在有欠教诲儿郎的德才。三郎你是我家难得俊才,初见已经觉得不凡,如今浅露阅世的才器,更是堪称惊艳!”
“所以,我想请三郎你代我管教那个小儿。即便不敢怀那小儿与你同是失怙的身世,也可怜你姑姑孤母操持的辛苦。由小观大,他是没有三郎你这种不经修剪、也能卓然玉成的材质,我也不盼他能长成三郎你这样让人称羡的绝才,但能安然成长,端庄自立,姑母余生都不忘三郎你的恩惠!”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还未消红肿的眼眶又是泪水盈盈,只抓着李潼的手,一脸真切的望着他。
李潼听到这个要求,心里也是颇为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是从心里感激姑母的赏识看重,也未尝没有敬受重托的胆气。但我自己尚是摸索前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辜负了世道错给的嘉许期望。表弟名门贵种,或罹短厄,但也毕竟父族深茂,无患乏援,我贸然受此,若将自己的浅薄递人……”
“什么名门?不过是一群专恃祖荫的短视庸徒罢了!他们自谋尚且艰难,又有什么良善可以授人!”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神态之间已经颇有忿色,她长叹一声后又说道:“家仇隐情,本不该宣扬在外,但三郎你自是我门庭子弟,更无不可言。薛氏诸众若是值得托付,我又何必劳烦三郎你……”
大概是心中积郁良久,太平公主这一张口便滔滔不绝,讲了许多与薛氏族人们之间的龃龉纠纷。
李潼认真倾听这番吐槽,心里则默默将这些事迹进行分类。
太平公主与河东薛氏的矛盾,大体可以分作三类。
一类便是家长里短的摩擦,她是帝宗公主,身份尊贵,下嫁薛氏后虽然与丈夫感情很好,但也绝对做不到寻常人家新妇那么温和顺从。薛氏又是河东大族,族人众多,彼此之间难免就颇积摩擦,感情实在算不上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薛绍这一支虽然卷入宗王谋乱而几乎被杀个干净,但其他薛氏族众们仍有留存。这些人并不亲近太平公主,按照公主自己说法,他们大概更乐见自家乏于支撑,落魄潦倒。
第二类则就是政治立场的冲突了,薛氏族众当中,也不乏人对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不满。特别武则天让薛怀义冒籍于薛氏,更被许多人视为家门大辱。李潼甚至怀疑,薛绍兄弟所以涉入越王等人谋乱,大概与此不无关系。
第三类、也是李潼听来感觉最重要的一类,那就是经济纠纷。河东薛氏虽然族支众多,但相对而言时下最显贵的还是驸马薛绍这一支,因有一层皇亲的关系,所以薛绍兄弟们也掌握着众多薛氏产业。
可是当薛绍兄弟们卷入谋乱之后,这些产业多数都被抄没,之后其中大部分则又被武则天转手赏赐给了太平公主。
抛开别的大是大非,衣食住行乃是生人必须。薛家痛失这样一笔庞大产业,那真是有切肤之痛。即便这些产业不属他们名下,但早前掌握在自家族众们手中,多多少少总能分惠一些。可是现在却被太平公主领掌,他们再想分润那就难了。
因为这几点缘故,在薛绍死后,太平公主与薛氏族人们关系变得很是恶劣,几近不相往来。到如今,神都几县包括薛氏河东乡土的蒲州州廨,甚至还积压多宗薛氏状告太平公主侵产的讼案。
听完这些后,李潼也是多有感慨,更感受到太平公主目下这种孤立无援且又不知所措的窘迫现状。
太平公主多受其母武则天宠爱是一方面,但这宠爱说实话也不怎么靠谱:你说你爱我,结果抬手就弄死了我丈夫,你有脸说,我也得有胆量信。
而且,君王的宠爱是一方面,能否将这圣眷转化为自己可控的力量而加以运用又是另一方面。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哪怕宠爱再多,也只是虚妄,祸福荣辱只在人一念之间。
就拿李潼来举例子吧,他这段时间确实颇得他奶奶的喜爱,可是之后呢?如果他不能长期巩固自己的价值,不能掌握足够应变的力量,也仅仅只是他奶奶手心里一枚棋子。
李潼能够在麟台立笔,让人不敢小觑,又能在府中广集时流,妙作频出。如果没有这些表现,他又哪有什么资格逼得宰相都对他稍作让步?
眼下的太平公主,很明显是还没有找到套路。而在真实的历史上,的确太平公主在武周的中前期都乏甚存在感,只是活在大背景下的一个无聊贵妇而已。
一直等到武则天确定李武合流这一政治思路,她才以李家女儿、武家媳妇这一特殊身份正式的踏上政治舞台,并在武周后期和中宗一朝快速成长为一方大佬。
李潼本就有要与这位姑姑达成一些政治默契的想法,此前还在迟疑,没想到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按捺不住的找上门来。
第0194章 报还颜色,李氏有人
看到少王沉默不语,只是认真倾听自己的讲述,太平公主心中对这个侄子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凡事都是耳闻不如亲见,她在今天登门之前,也通过不同的渠道对这个侄子进行了多方面的打听,特别是其人近日作为种种。了解越多,心中便越觉得惊叹,但心中也总还有些保留。
倒不是怀疑那些讯息的真实性,只是觉得这个年纪正是自视甚高、自我感受强烈的时候,加之又身处在承恩骤显的得意时刻,担心少王会因此自满忘形,一旦失了谨慎自谦,眼前的富贵未必能够守于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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