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96章

作者:衣冠正伦

冲入的壮卒们举起火把稍作辨认,继而便有人抽刀劈下。

“壮士饶……”

可怜徐俊臣历经动荡、自谋有术,却被这群陡然兴作的乱徒们手起刀落,乞饶声未及喊出,一颗头颅便已飞离了躯体。

当还在县衙前堂的权楚临闻讯赶来时,看到徐俊臣那血污覆盖的头颅顿时也觉无语,他自知能够劝降一个朝廷命官对接下来行事大有主意,但既然已遭砍杀,也只能稍作废物利用,抓起那头颅擦拭一番,然后便向关押犯人的县狱行去。

此时的长安县狱也是人满为患,拘押其中的犯人们早被县衙中传来的厮杀声惊扰起来,满怀惶恐的聚集在狱舍中。

但也并非所有的犯人都惶恐得不知所措,之前意外被擒的崔液自知京中有叛乱谋计,这会儿眼见骚乱已起,自是满怀激动。

待到几名乱卒持刀冲入狱堂,崔液先听他们彼此议论、稍作确认之后,便在狱舍中高声呼喊道:“你等可是权将军部伍?我乃临淄大王门下,快来救我、共兴大计!”

不多久,脱离囹圄的崔液便被引至权楚临面前,权楚临自然也认出对方,抬手扬了扬徐俊臣的头颅,快速说道:“徐某已经伏诛,但县衙仍有顽卒抗拒,坊外街徒不久即至,郎君可有计力助我?”

“交给我罢!”

崔液拍着胸口保证,让权楚临命人将狱中关押人众全都放出,驱赶进一座空旷的院子里。

尽管之前徐俊臣已经放免了一批人员,但之前拘押的印坊人众仍然在监,再加上县衙本有的人犯,也是足有千余人众。所有人都惊慌不定,一时间这大院里场面也是嘈杂至极。

但这不足影响崔液壮怀涌动的心情,他抬腿跃上刚刚搭就的高台,举着手里徐俊臣的首级向着人群大声呼喊道:“国有奸臣,侍御史徐俊臣酷刑虐重,此中百姓皆受逼害!今有义众破衙锄奸,徐某已经伏诛,众位不必担心再遭刑害!”

院内众人听到这呼喊声,顿时又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仍然有些搞不清楚当下状态。

崔液继续喊话道:“人间不公、世道不治,人唯自救,才能解脱!旧者天皇宾天、家国所托非人,妖后鸠占鹊巢,徐俊臣之流,皆其害世虐民之爪牙!前有《鸠鸟赋》时文,便在申诉妖后祸国故事,妖后祸国,万民何罪?朝廷为防公道议论,竟然使刑监众……”

“原来如此、原来……老子生平无作恶业,不知因何得罪,原来是有狗官加害!”

这会儿,人群里才陆续响起悲愤控诉声,崔液在听到这些声音后,脸上笑容更盛,于是便继续呼喊道:“祸国妖后,已经遭天收拿!虐民的爪牙,也已经被义士铲除!但世道仍有余祸,今上名为唐家嗣血,实则妖后暗藏宗家的败类,至今仍在蛊惑人间,竟要掘我先皇大帝陵墓、将妖后罪身一并盛葬,若由之计成,人间还有公道?人间还有是非?”

话喊到这里,崔液自是热血澎湃,他所著赋文意境更深,但之前访闻议论却都浅尝辄止,不能直接申及圣人,让他颇生愤懑。之前还要隐忍,如今既已举事,总算能够当众呼喊出来。

然而接下来群众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并非恍然大悟的惊觉到今上的丑恶面目,而是纷纷惊呼咒骂起来:“狗才说的什么邪话!竟敢污蔑圣人!”

“这哪里是举义锄奸,分明聚众谋乱!”

“妖后自有祸国的恶行,圣人却是救世的英主,岂容贼徒污蔑!”

群众们呼喊声此起彼伏,站在高台上的崔液自有几分不知所措,而权楚临见态势不妙后,忙不迭喝令道:“快、快驱散这些贼民,不准哗噪……”

然而在察觉到这些人正在谋乱之后,人群中也喧噪起来,有犯人破口大骂道:“老子虽然无称良善,但也只是偷驴罚役而已,狗贼厌世求死,莫来牵连老子!”

“昏君不道,愚蠢下民不知、自有智者传教,还不听从……”

崔液站在高台上,听到这些愚民们盲目盲从的呼喊,自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悲愤。

然而这时候台下却陡地窜入一人,手脚并力向崔液扑去,口中还在忿声咆哮着:“老子不需有知,只知该要狠入你这狗贼耶娘!开元之后难得安生,偏有贼孽祸害人间……”

崔液猝不及防下遭此扑袭,顿时滚落进台下的人群中,人群内此时也是群情愤慨,自有群众蜂拥入前,拳脚直如暴雨般砸落下来,霎时间便将其人完全淹没,很快便将这个意图救世、壮志未酬的智者殴打致死。

权楚临等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们身冒大险解救出来的这些犯人们非但不感义响应,反而直接倒戈报复,但见态势如此不妙,忙不迭呼喝党徒打算抽身退走。

“莫让这些逆贼走脱!难得坊间查发大恶,擒下便可换赏!老子偷驴才只当钱五十,拿下一贼可向官府加万!”

那偷驴贼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却见那想要蛊惑他们从乱的恶贼已被殴死,正觉怒气无从发泄,转头便见周遭贼徒已要退走,连忙张臂大声呼喊,这些贼徒又比一头瘦驴值钱多了,还不用担心会遭罚役,怎舍得让他们走脱。

县衙所关押的这些人犯,意外的不够配合,权楚临等非但没有达成煽动民情的目标,反而自己一众党徒陷入到了乱斗之中。

京营突然遭受封禁,势力本就不足,今夜不得不发、入坊弄险,县衙关押的这些犯人们本就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因此行事前权楚临便一直在作叮嘱,切勿大量杀伤这些民众,但却没想到这些预定的同党们反而成了阻挠大计的绊脚石,而且还不是一两块,简直就是一片杂礁。

之前留守府并州府一系列的处断,本就让他们人物调度困阻诸多。也是故旧崇义,总算将人势聚集起来,但所使用的器杖则就仓促简陋。

所以能够成功攻破县衙,主要还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手,加上徐俊臣入京这两人搞得县衙人事繁多杂芜,衙役们多有仓皇逃散。

可当真正发生激烈抵抗时,仓促起事的所有弊病便全都暴露出来,仅仅只是这些手无寸铁的犯人们缠斗反扑,便让一众谋乱党徒们焦头烂额。

“快走、快走!这些愚昧贼徒不明道义,不值得舍命搭救……”

杂乱的人群中,权楚临奋力推搡开拥挤而来的人众,心中自是懊悔不迭,若早知愚民如此顽劣,还不如直寇其他京司要害。

但如果权楚临知道坊外情景如何,心中的懊悔郁闷或许会好受一些。原本他以为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有所反应的金吾卫街徒们,在他们攻入坊中不久便快速的调聚围拢过来。

“王相公频告需当提高警惕,变故原来应在此中!”

金吾卫大将军陈铭贞当街策马冲来,听到坊内的嘈杂声后,神情间并无惊怒之色,反而颇有兴奋。

他自无未卜先知之能,但在雍州长史王方庆的提醒之下,近日也在原本的巡警布置之外另作防备,也只是本着小心无错的想法,却没想到不知死活的贼徒闹乱京中。

正因加了这些人事布置,所以才能在闹乱方生的第一时间便有所察觉,并快速的做出反应。

“快快包围此间,不准走脱一人!贼徒厌生求死,合当我等街徒坐地分功!”

陈铭贞兴奋之余倒也不失警惕,第一时间命人将此坊区包围的水泄不通,并着员巡告周边诸坊严加封锁、人员不得擅出,以防备还有余党增出。

与此同时,他也不忘着员速告留直州府的王方庆。南衙裁撤之后,金吾卫虽然独得保留,但军事色彩却越趋淡化,所作更多还是治安巡察,所以一些事项进行也必须要与州县衙署沟通配合。

今圣驾并不在京,留守之一的瀛国公黑齿常之又老病难事,东都虽遣姚元崇接掌京营,但仓促间亦难作灵活的人事调度。所以已经退居二线的金吾卫,便又成了此夜京中武力主角。

这对金吾卫上下而言,自然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当然要铆足劲的涤荡杂芜、扫除贼患,岂待留功于明日别人插手拣取。雍州长史王方庆的临危调度,便是金吾卫大举肃乱的法理依据。

当金吾卫信使抵达州府奏告变故的时候,王方庆尚在直堂整理文书,听完奏报后也并不觉慌乱,只是仔细询问了一下陈铭贞已经做出的应变调度,略作沉吟后便又连下数令,多是着员入坊防守、或者说拘禁在京高官显贵的宅邸并人事,其中便包括相王三子家宅。

原本这样的书令该由留守府发出,王方庆虽然也是留守之一,但眼下在直州府,深作追究的话并不合规。

但事危则需权宜,李昭德此前公事公办、一丝不苟的态度,已经让王方庆心生猜疑、担心他临事不能守纯,所以才会有加报东都的做法,如今自然更加不会再拘泥旧规。

除了京中人事安排,王方庆又着员循秘密通道告知眼下在守京营的姚元崇,只要京营不乱,此夜京中纵有哗噪,亦不称患。

尽管心中对李昭德其人有所保留,但事内该做的通传还是要做的。所以在此调度诸事做完后,王方庆便又着府员急告大内中的留守府,然后便安坐府中,等待各方消息。

姚元崇归京之后封锁京营,京营将士悉数撤离京畿、返回京西大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临淄王邸外的那一队营士。

尽管临淄王与京营郎将早有通谋,这些耳目许多时间都形同虚设,但大多数府员并不知此,每天也是过得战战兢兢,如今突然撤离,也的确让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为了庆祝防禁解除,今夜府中大设宴席,人员频出频入,显得很是热闹。

坊门一侧的空宅阁楼上,田少安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球,转头询问旁边负责记录的人员道:“今日凡所出入的人事,切忌不要遗漏。张网多时,只待捕获。”

说话间,他拿起事员竟日记录下来的人事名单,口中啧啧有声:“李敬一、唐绍、宋之问、岑羲……啧啧,全都是或仕或野的名流啊,明日京中又不知几家受此王殃及悲哭!”

名单上凡所列数的时流,有的已经登邸做客,有的则并未到来。单凭街面上的眼望盯守,自然做不到尽数详录下来,但王府中早将今日宴请的时流名单全都传递出来。

而这一份名单持在田少安这内卫郎将手中,无疑就是一份死亡的名单。

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田少安口中虽然还在感慨,但心里却已经在欣慰布局多时的一件事情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刻。

去年随驾东行,圣人亲在上阳宫飨宴他家老爹并作祝寿,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寿酒浅饮几杯便又回到长安,想必老爹已经在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他这个不孝子,等到这桩事务了结后,少不了要归家抚慰告罪。

夜幕降临后,时间的流逝就变得缓慢起来,百无聊赖下,田少安索性抽出佩刀,坐在窗前打磨涂油。

未知夜入几时,坊门外突然传来哗噪声,有一队金吾卫街徒们叩开坊门,明火执仗的直奔宴饮正欢的临淄王邸而去,顷刻间便将王邸围堵得水泄不通。

异变陡生,王邸中的宾客并府员们顿时大惊失色。临淄王今夜偶感风寒、体中不适,虽然邀请时流、开堂宴客,但只在最初现身,之后便由兄弟安平王李隆范代为接待宾客,自己则退回了内舍休息。

此时金吾卫突然围邸滋扰,堂内安平王半是忐忑、便是恼怒的行出斥问道:“尔等奉何指令,竟敢犯夜滋扰王邸!”

那金吾卫率队兵长面无表情的叉手回应道:“敬告大王,城西坊曲有乱民犯夜叩坊滋扰,京司留守王相公恐乱及诸坊京居贵邸,特遣某等金吾卫徒众入坊守护。某等奉命而来,不敢冒犯贵人安居,大王但请归堂续宴,若明早无事,某等自撤!”

听到兵长这一回答,在场众人自是惊疑有加,而安平王自有几分心虚,也不敢再作强硬斥问,只是色厉内荏的怒声道:“坊曲有乱,是留守无能,竟敢以此滋扰王邸!你等但在墙外,不得擅入冒犯我堂中宾客!”

说完这话后,安平王便匆匆返回邸内。至于一些到来的宾客,则就心慌尴尬起来,自然没有心情再留此宴饮,但见金吾卫一副油盐不进的严肃态度,想走怕也走不了。

不说王邸中的群众惊疑,在金吾卫街徒们入坊驻守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坊外又有一队甲兵策马而入。而这时候,一直临窗观望的田少安也拍窗下令道:“做事了,早去早了,黎明还能赶个晚睡。”

再次入坊的便是内卫精卒,田少安等留守民宅者早已整装停当,并在坊门汇合,彼此资讯稍作交流之后,他便上马率众直赴临淄王邸门前,向着在守的金吾卫军众亮明符令:“内卫做事,尔等金吾卫徒且作旁观!”

一波又一波的人马到来,哪怕再迟钝、再乐观的人也已经预感大事不妙,特别新赶来的内卫乃是圣人亲军,凡所出动必然意义重大。

面对邸内群众惊惧不已的眼神,田少安也不负众望的开口说道:“入夜暴徒叩扰北内宫防,俱遭俘获。贼首供言所受临淄王乱命,王邸宴聚众,其徒则夜袭皇城,欲谋凶祸。某等内卫职在宿卫,请临淄王出堂验问!”

“大王竟涉谋反……”

听到田少安这么说,在场众人无不惊呼出声、或是难以置信,又或心忧自身,下意识的不愿相信。

一直处在宾客当中的崔湜眼见两路人马先后到来,心中已经猜到凡所谋计应该已经败露,一时间也是面如死灰,但在听到田少安这番喊话后,他的脸色却又骤作大变,继而便昂首大笑起来。

待将众人视线吸引过来,崔湜才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谋逆之罪,何其重大!大王禄邑恒享,岂敢作此阴谋……恰今大王外出访故、并不在邸,或有违禁锢之令,但也不可诬称谋反!将军审断有误,不辨真伪,便胆敢登门侮辱……”

“将此獠拿下!王在不在邸,一访便知,无由尔曹遮掖其事!”

田少安只是扫了崔湜一眼,然后便喝令将其人拿下,而后便又催促王府员众去请临淄王。

府员们仓皇行往内堂,打开门后便是一声惊呼,只见临淄王一身素缟、蓬头覆面,早已经自悬梁上,随着门户洞开、夜风涌入,那垂悬的身躯便随夜风摇摆起来。

随后众人眼见这一幕,无不惊惧呆愕,特别府中那些共作参谋、如崔湜之类亲眼见到临淄王登上造访太平公主车驾的人,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惊厥当场。

“我、我告发,临淄王确有谋乱……日前野中滥传妖文,正是在场崔湜几人拟定……”

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声疾呼,但在这莫大的惊恐之下,已经难再引发什么更大的惊恐。

田少安自不给这些人再作浪言质疑的机会,只是摆手喝令道:“封禁王邸,一概人事不得有出!安平王并供引主谋几员,择处暂拘,不准交互通谋!”

“我无谋、我实无谋……”

自有宾客惊声呼告,但回应他们的只是内卫甲士的粗暴推搡。

时间退回一个多时辰以前,在杀夺宫符后,李隆基并几随员没有再继续逗留于此别苑,而是快速的更换了宫役衣袍,然后便穿户而出。

他们在苑内隐秘处略作等候,却迟迟没有等到约定人员破宫来见,外苑虽然略有火光闪烁,但不久即被扑灭。

眼见态势如此,李隆基心情陡地沉入谷底,但此行已无退路,默然片刻后,他便沉声道:“去留守府!”

几人在夜色的掩饰下,沿着宫墙阴影便向皇城的核心区域行去。而在他们离开此间后,内卫郭达便也从另一处阴影中闪现入月色里,望着李隆基等人行远的背影叹息道:“李相公所求皆给,圣人可算恩极。”

稍作感慨之后,他便又转身行入方才那座别苑,此时别苑内外已经有十几名甲兵在守。郭达探头向内略望,只见大长公主正在内堂撕打斥骂着不断哀哭的临淄王妃,心中又是一叹,悄然抽身退出并吩咐道:“固守此间,不准闲员再作出入。”

这时候,宫门外苑处的战斗也已经结束,除了斩杀当场诸众之外,另有十几名伤员被缚押至此。为首者正是王守一,眼见有宿卫将领行来,王守一便忿声道:“谋既不成,唯死而已。此口如铁,无供一辞!”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的视死如归,还是有人哀哭乞饶道:“我等小民,无胆犯天,只是受命临淄王……”

“求死者给死,求生者录供!”

郭达只是淡然说道,片刻后却陡地抽刀劈向了仍在张目怒视的王守一:“贼就是贼,何处得此壮义自诩?”

京营退走,内卫接掌宫防,但毕竟员众不多,往年内卫参宿也只宿卫中朝以北的皇苑范围,因此在皇城南侧的百司衙署之间也无置更多甲员。

事实或是如此,但李隆基等人一路行来也觉得顺畅的有些怪异,不要说内卫巡防的甲员,甚至就连寻常洒扫的宫役都少有逢见。

“父母亡灵护我,不当命断此夜!”

心中虽有狐疑,但这并不是李隆基眼下思虑重点,眼见行途越近留守府所在,心中的期待也越来越大。

茫茫夜色之下,李隆基并不知有人一路如影随形,但就算知道了,他那一线生机也只在前路。

坊人自是不知皇城衙司入夜是何光景,其实与民坊也并无大异,或许也有通宵达旦的繁忙,但却不是常态。寻常时节也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连宫防卫士都尽数撤走的话,甚至都还不如民坊热闹繁华。

李昭德虽然长直留守府,但毕竟年事已高,再加上事务也不算繁忙,因此作息也很规律,过午不食、日落即睡。

浅睡中府员叩门,李昭德连忙披衣而起,外堂坐定后才将人召入,询问道:“何事?”

“禀相公,衙外有大长公主家奴叩见,道有事情进告。”

听到府员禀告,李昭德脸色顿时一沉,旋即便冷声道:“留守府自有职在,却非为皇亲劳使!大长公主附苑而居已有逾制,国丧期内或可循宜,岂可再浪使仆役夜扰衙司!着令随同宿卫,先作收押,明日再作处断!”

然而接下来吏员却又答道:“此诸员自来请见,并无宿卫引行……”

李昭德闻言后,神情顿时一变,他宦海沉浮、屡参朝辅,皇城宿卫制度如何,自然不会陌生。不要说公主家奴,哪怕是圣人遣使内官,若无宿卫导引,也必察捕即杀。

日前姚元崇归京,不独收缴京营兵符印信,留守府人事机宜调度之权也已经被收回。此前京营在参宿卫,尚需循报留守府,而今内卫接手宫防,便不会再事机通报他这留守,眼下的李昭德也已经是虚名在守、已被架空。

圣驾归京在即,另做人事安排也是正常。但皇城宿卫却发生这么大的漏洞,那就不正常了。

李昭德坐在堂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且将诸员收押府内,使告内卫遣员来领。”

吏员闻言后便颔首应是,但过了片刻后又匆匆返回,手持一张便笺入前颤声道:“此诸员传情妖异,卑职不敢处决,请相公察视!”

李昭德就案接过那便笺,只见便笺上赫然写着“临淄王欲谋大逆,李公不问,欲与同奸”。

看着这便笺上的字迹,李昭德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事系重大,执此速告郭中郎,不得转示余者!引此诸员别堂等候,我稍后便去。”

待到吏员离开后,李昭德才从席中站起身来,自衣箱内取出自己的官袍穿定,揽镜自照,望着灯火下那晴晦不定的脸庞,忽而怅然一叹:“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旧年狄某河东赴死时,不知心境是否类我?”

衣袍穿戴停当,李昭德行出寝居时,见到府中廊前院内已有出舍行走询问,摆手屏退众人,迈步行入别堂,垂眼便见到几人恭立堂内,下垂的风帽遮住了大半脸庞。

他还未坐定,便先沉声道:“尔等可知构陷宗属是何罪过?敢称所言句句属实?”

“我来叩告,李相公应知非虚。”

李隆基缓缓掀开遮面的风帽,望着李昭德语调平缓地说道。

饶是李昭德心中已经多有思计,但在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临淄王时,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诧之色,片刻后捻须苦笑起来:“言既出此,应是无疑了……可怜相王,可怜宗家,李某亦是可怜之人……”

堂内尚有几名役员侍立,李昭德抬手将人摒出,缓步入堂坐定,望向李隆基时,眼神中既有悲悯,又有怨恨,只是沉声道:“余时不多,大王有话请讲!”

李隆基见李昭德在见到他之后只是略作惊讶、但很快便情绪如常,不免也有些诧异,但很快便收起思绪,入前深拜道:“余时修短,只在李相公。妖世旧年,圣人登殿自白唯请活我,随后造化纷至沓来。小王如今亦行穷处,虽知此行必死,但也暗存一二奢望,李相公能否循故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