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94章

作者:衣冠正伦

“李相公,这……”

陈铭贞闻言后便面露难色,并有些不解。

“我等职在留守、务在维稳,圣驾远在东都,岂可主动滋乱!”

李昭德懒得详细解释,抬手对王方庆招了招,然后便直入衙堂。待到坐定之后,他便掏出一份坊间搜得的文赋又读一遍,眼中寒芒闪烁,旋即便说道:“招有司文学诸笔,再作数文,鹤鹮雉雁凡所诸禽,各作篇章,略论飞禽伤谷,一并路津暗作发散!”

随同入堂的陈铭贞闻言后自有几分不解,哪怕他这种文辞不精之人也能看得出这所谓《鸠鸟赋》是在借物讽事、中伤贵人,李昭德不作捕拿不止,居然还有闲情再作添乱。

但王方庆在听到这话后,心中便略有了然。

李昭德又继续说道:“着令留守各司查验太仓、常平仓等诸仓,随时准备开仓平准。州府并诸县张榜告民,河津将随时令畅通、漕米不久便大举入关,严禁行商坐贾囤积弄市!有滥行妖文、以飞禽伤谷而惑众牟利者,查实捉实,一概不饶!”

王方庆也是从武周旧年走来的老臣,早年在朝也眼见过李昭德掌权强势的气势凌人,但在听完李昭德的应变策略之后,心中还是不由得感慨李昭德的确有执政大才。

他一路行来时,也在思忖该要如何应对这样一桩意外突变,只是脑海中还没有形成定计。但李昭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却已经有了一整套的谋略,而且还能兼顾其他。

妖文滥发于市,用强拿捕无疑是下下之策,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加重民情惶恐、激发官民对立。而李昭德则用鱼目混珠、曲解文义为禽鸟伤谷,将黑锅扣在一些有意囤积居奇的粮商头上。

如今关中粮食供应本就大仰外界的输入,晚春时下正是青黄不接,再加上北征大军还未完全撤回国中,长安市中也的确有一些囤粮高售的苗头。李昭德这么做,既解决了眼前的舆情骚乱,又可借此对囤积商贾加以制裁。

王方庆还在思忖李昭德的应变之计,李昭德已经继续开口吩咐道:“州县官府另行榜文,告有匪徒盗卖官仓铜铁废料,京畿内外关津盘查,民若查发举报于官,得十抽一以为酬谢!”

妖文传散必然事出有因,最坏设想便是有奸人意图谋反。而若要谋反,必然要调聚甲刀。若直接据此搜查,必然会令群情惊恐。但若只是官仓铜铁废料失窃,带来的惶恐氛围无疑要小得多,而甲刀材料也无出铜铁,都在官民搜探范围之内。

待到诸事员各自领命告退,王方庆忍不住对李昭德叹息道:“瀛国公老病不起,京营两千甲士又随同王前往乾陵,姚相公领使招抚,届时也要自长安引众起行。东都归军有旬半空当,此时发生这种妖事,实在堪忧啊!”

李昭德闻言后只是微笑道:“我开元满朝君臣,奋力十年、造此新世,若仍不支邪情滋扰,那自我辈以下,自当免冠请罪!”

王方庆听到这话,不免也是微微一笑,心情略有放松,但略作转念后倾身凑近低语道:“依李相公见,永嘉坊邸……”

“慎言、慎言!此非为臣者能作妄断,唯具事以奏,恭待圣决!”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微微变得有些不自然,敲案正色说道。

第1049章 武后宾天,扶柩归京

自上次突然昏厥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状态便每况愈下,每天昏睡时多,清醒时少。

圣人终究还有许多的军国大事需要处理,也难寸步不离的朝夕守护。同时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状况已经不是药石人力能够挽回,与其整日愁容相对,不如在这最后为数不多的时光里尽力弥补一些人事上的遗憾。

为了让宗亲故旧们便于出入探望,圣人索性搬离了上阳宫,回到太初宫视事办公,只在朝夕探望,并留皇后等女眷们于上阳宫照料。

家事之外,这段时间里朝事也颇繁忙,北征军事的各项收尾,各道诸州的政务汇总,以及每年一次的科举典选等等。

今年的科举策问题目由圣人亲自拟定,内容多与止戈休养有关。科举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典选才士,同样也有着上通下达的作用。

开元以来,大唐的用政基调就在于复兴,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过去这十年时间里,在内恢复了纲常秩序,完成了天下籍户的编修,授田劝耕、民生欣然。

对外的成果那就更加辉煌了,先是击败吐蕃、收复了青海,接着又震慑新罗、重治百济并消灭了靺鞨人的叛乱,如今又犁庭扫穴、攻破了突厥余孽,在疆土上恢复了高宗全盛时期,甚至还有增益。

李潼并非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凡所对外的战事也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节奏。但即便如此,他也深知眼下民力使用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接下来需要进入一段全面深入的修养期。只有根基夯实,未来才能继续走远,开创更大的辉煌。

所以今年的科举,也是对外界释放的一个信号与承诺,在保证当下疆土控制力的前提下,未来起码十年时间内,朝廷都不会再作大的征战计议,给民众以充足的休养。

这也并不是满足当下、雄心冷却,自古以来兼并容易而凝聚实难,大唐立国之基础、周边境域之环境,终究不适合走上以战养战的高速扩张。若不想鲸吞万里只作昙花一现,便需要一个更加牢固的基础。

这样的想法也并非李潼一人之计议,今年的科举选士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臣才士,但凡所策问论述也都可圈可点,并非一味的歌颂,多有针砭时弊的文章涌现。

有一些文辞论证过于尖锐,看得李潼都颇觉臊热。他于此世兴治,虽然占了几分先知的便宜,但也知过往十年诸多大事兴作,即便勉强顾得大体,小处难免会有失察。

诸科举选人们文章笔力或是不如在朝臣员老练纯熟,但因其身份特殊、介于官民之间,各类观点也颇有可作借鉴自警之处。一些官方立场难作审察的地方弊病,也从这些来自州县的选人们文章中体现出来。

除了与民休息的基调确定之外,一些遗留的人事问题也已经到了该作了结的时刻。

李潼并不知李隆基对于自己“篱墙筑定、打扫厅堂”的计划预判,但这段时间里除了正常的军政事务处理之外,他对于长安的一些人事隐患也的确颇有用心。即便听到这些言语,也不会因知己难寻而有什么怜悯。

发生在长安的一些骚乱,在四月初消息传递到了东都,首先抵达的是内卫眼线的奏报。

内卫眼线奏报的情况不独只有那一篇《鸠鸟赋》妖文,凡所相关人事线索都有述及,足足几大卷的书文内容。

“看来是只有这么多了。人事潦草,不当大事……”

在将这些奏报翻阅一遍后,李潼略作叹息,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心情既有几分欣慰,又略感意犹未尽。

后世对于武周代唐、特别是对武则天这个人,评价褒贬不一,但无论有着怎样的看法与评价,大多都是立足于一个完整的历史进程进行评说,而对当时此世产生的影响,则就有些不够尽实。

抛开感情因素的影响,李潼对他奶奶执政以来还算比较认可,对世族的制裁压制、对人才的选拔与寒门的启用,还有就是在内政方面的建设。

上层政治态势混乱不堪、对外战争的一塌糊涂,这都是客观存在、无从洗地。但是对开元政治人才的发掘与储备,以及民生政治提供的基础,也的确是增益明显。

起码就李潼而言,如果不是他奶奶长期持续的对关陇世族的压制削弱,他也难能获取这么大的施政空间,可能到现在还要沉浸在彼此倾轧的政斗中,甚至于无望大位。从这一点而言,他的开元政治与他奶奶的统治的确是一脉相承。

但是最为一个当世之人,从皇权的角度出发,武周代唐的影响的确是深刻且恶劣。哪怕此世有李潼插队上位,避免了他三叔、四叔时期局势混乱、政变频频的弯路,但情势之中的隐患始终存在着。

尽管开元君臣励精图治、内外用功,但也只能通过大局的稳定去抵消隐患的危害,却做不到完全的杜绝。

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武则天以女主当国给这中古政治生态以及时流人心价值观等等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皇权的体面与威严在这一场漫长的政治当中,可以说是被破坏的千疮百孔。

在这中古世代里,女主当国终究不是政治常态,这都可以实现,还有什么不可能?

这就好比在一个民风淳朴的时代中,人人安守本分、努力工作,并认为可以凭此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结果却突然出现一个投机取巧、用非常规的手段聚敛到大笔财富的人。

尽管他未必伤害到我,但我的本分与努力在这种现象的衬比下变得全无意义,甚至有些愚蠢,自然就难免心理失衡、戾气滋生。这种心态的变化,并不源于道德层面的恨富,而是价值观被摧毁的幻灭感。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哪怕这种现象遭到了严厉的制裁与及时的补救,但所造成的伤害影响却仍会顽固的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中。

对皇权的亵弄与更迭,又比取巧牟利严重得多。无论李潼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有多好,但这顶白帽子曾经被任意把玩的事情仍然深在每个时流的记忆里,不知何时就会滋生壮大成吞噬理智的心魔猛兽。

无论是出于伦理道德,还是政治上的承继关系,李潼都难以做到对他奶奶进行彻底的审判批斗。而他既已做出这样的选择,必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应对类似的骚乱与挑战。

嫉妒会让人面目全非,私欲则又会鼓动人作死试探。每个人都有其所面对的现实处境,深明大义、顺应大势是理智充足才能保持的状态,但谁又能常年累月的保持理智、心态不崩?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这种隐患切实存在着,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疯狂、负面的想法中,如果要强求杜绝,那只会是举世皆敌、众叛亲离,总有刁民想害朕!防民之口尚且甚于防川,更何况内心中的幽暗。

最正确的做法还是强大自我、建设秩序,挤压混乱的生存空间,只要本身足够强大,即便有所骚乱,也难以伤及根本。

过去这些年,李潼也的确是这么做的,确保自己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纵然与敌同行、祸患始终存在,但对比之下终究会越来越小。

人心中自有幽暗险恶,当然李潼自己也绝谈不上心向光明、心迹坦荡。绝大多数的情势隐患都可以交给时间、交给大势去逐渐消弭,但终究会有一些冥顽不灵、野性难驯之类,这就必须要暴力消除、彻底的了断。

同李潼共在此中天地,对李隆基而言是一大悲哀。哪怕他一直安分守己,李潼怕也难豁达到一直控制杀心,由其安享一生,更不要说他一直的蠢蠢欲动、撩人心弦。

消灭一个李隆基,对李潼而言自不是难事,甚至伦理道义对他都不成阻碍。但此前是何必如此,如今则是所求更多。

太皇太后将要辞世,结束这传奇又纷扰的一生,而李潼与他的大唐开元也要告别过往,步入新的境界、新的天地。

世情的转变与进步,需要一定的仪式感,需要一个标志事件。当此时机,血祭一批适乱不安、怀谤此世的隐患人事,也算是惩前警后、轻装前行。

内卫奏报凡所相关的人事,比李潼预想中要轻微一些,一些他已经打算借此清除的人都没有涉此中。

一方面自然是漠北新胜、大局愈稳消除了这些人的险恶心迹,另一方面则就是他对临淄王显露的恶意已经越发清晰,让一部分时流怯于靠拢。

李潼对此也是既感觉有些遗憾,又不无欣慰。

察察则无徒,既然当此家国重任,终究还是要有所包容,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匹夫一怒伏尸两人,天子一怒则血流漂杵,他奶奶给他拟字慎之,如今他也要缘此自警。

有求生之欲,我自赐之活路,开元政治该当有这样一份开明与包容。但若生机不能缘我而求,哪怕再如何苦心孤诣,最终只会是妄求。生杀由我,舍此无贰!

内卫信报送来的第二天,留守府的奏报便也到来,而且一来便是两份,除了留守府奏章之外,雍州长史王方庆另有加奏。

留守府的奏报主要述及长安城眼下的军政布置以及民生状况,《鸠鸟赋》妖文也有述及并附李昭德的应变计略,但却无置猜度之辞,只是奏请圣人遣员调查。

对此李潼也并不意外,留守府职在维稳,只要能维持住关内军政大体,便算是尽责。若真妄加猜度、节外生枝,那就是逾越本分了。

王方庆的加奏内容则更少,无涉具体事务,通篇读下只是问候。但这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他身为留守之一,既然留守府以作章奏,若事至于此,则就完全不必再置别辞,既然再作发书,那就意味着事有未尽、言有未尽。

身为留守大臣,自然不可轻作邪情诬告。作此加书,则就表示长安眼下存在的人事隐患并非留守职责能作处断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两封书信看完之后,李潼再拿起留守府发来的那封公函,心中对李昭德隐隐有些失望。

就事论事,李昭德所做出的应对的确无可挑剔,在留守职责内将事情做到最好。但相对于王方庆的事外表情,李昭德则就显得过于公事公办、一丝不苟。

《鸠鸟赋》妖文政治意图是有着极大的指向性,并不止于攻讦太皇太后,深作剖析的话,李潼这个当今圣人才是孵在鹊巢的鸠卵。

这样的指摘性质更加严重,出于情义的话,留守臣员是可以作更加猛烈的应对。李昭德公事公办、不逾尺寸,虽然做到了尽责,但同时也是借此职责免于亲手加害相王血脉子息。

从内心的感情立场来说,李潼这个圣人在李昭德心里还是输给了相王。

虽然说食禄受事、名位分明,君臣之间又不是谈恋爱,大不必作俗情的斤斤计较,但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酸涩。

明明是我包容有加、把你重做启用、政治生命再有延续,可你却仍对那个将你疏远贬谪岭南的故人念念不忘,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当然,李潼也不至于因此怅然失落,李昭德虽有念旧不忍,但也并未因此私情而渎职行错。身虽许国,但内心也该有三分自我以自视,怀此不忍便不是彻头彻尾的凉薄之人。

如今朝堂内外,只待圣人一声令下的人不要太多,终究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队伍更加的亲近可爱。

抛开心中这些杂绪,李潼提笔作敕:以新从营州归返的谏议大夫徐俊臣加侍御史,返回长安调查妖文案事,留守诸司凡所刑事相关,并案共理其事。

当这敕令写完之后,李潼便听到殿外脚步声匆匆行来,抬眼望去,只见到杨思勖神情悲伤的入殿叩告:“禀圣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已于申时两刻宾天……”

尽管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李潼乍听此讯还是心弦一颤,片刻后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头,然后涩声道:“传告政事堂诸相公并在京三品,即刻入宫辞别太皇太后。即日起罢朝礼丧,光禄大夫杨再思加礼部尚书、仆射王绍宗加鸿胪卿,并为司仪大使、专治丧务。中书侍郎李峤出蒲州刺史、知顿扶柩,太仆卿郭知运加河津大使、典军五千赴潼关待驾,门下宋璟、兵部桓彦范并留堂察事……”

过去这段时间里,相关的人事安排早已议定,眼下只需制令署行。

之后李潼便也退离明堂,于厢殿中更换丧服,并将内卫郭达召入,吩咐道:“即刻护送姚相公归京,支军北进后封锁京营衙堂符令,驾归之前不准人事调度,金吾卫暂领城务,内卫暂直宫务。传告同王赴渭北待命,不得离军……”

第1050章 乱社稷者,罪恶滔天

晚春四月,一路风尘仆仆的旅人自城东春明门进入了长安城,正是不久前在洛阳朝廷获得新任命的徐俊臣并其随员。

入城之后,徐俊臣也无暇顿足,先着随从将行李事物送去万年馆驿,而自己则携带敕命告身并符印诸物直奔北内大明宫而去,先向留守府报道告备,然后便要正式上任,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相对于徐俊臣的热情饱满,留守府对于他的到来则就冷淡得多,留守李昭德甚至都不召他入堂相见,只是在验明敕书告身之后,便着佐员负责接洽。

早在武周旧年,徐俊臣等酷吏当势时,李昭德便是朝中为数不多敢对他们不假辞色的大臣,甚至徐俊臣的几个同僚都折在李昭德手中。所以徐俊臣心中也颇有阴影,并不怎么敢于直面李昭德。

但想到自己此番乃是身领皇命、却遭如此倨傲冷落的待遇,徐俊臣心中自有几分不忿,望着那留守直堂冷笑道:“世入开元,人物俱新,昭德却仍沉湎故时情势,必将折于此中!”

他嘴上讥讽着李昭德,但却没感觉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明已经得所保全且另得任用、禄料得有续享,但却仍然痴迷于刑司酷吏的行当,得此任命后便狂喜不已,归京一程甚至比一同出都的报丧使者跑得还快,一路驰驿先一步回到了长安。

在留守府佐员手中接过妖文相关的案情卷宗后,徐俊臣却拒绝了留守府安排的大理寺推院作为办公场所,担心自己的办案会遭到留守府的掣肘阻挠。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离开大内,直往城中的雍州州府而去,求见长史王方庆,希望暂借长安县廨衙堂作为推案所在。

王方庆对此也无作拒绝,同时心里也希望徐俊臣能够尽管将此事调查清楚,太皇太后既已宾天,圣驾扶灵月内即归,此类邪情滋扰自然越早结束越好。

原本王方庆还打算询问一下徐俊臣有无推审构想,但徐俊臣在接到手令之后便连忙起身告辞,转身便往长安县廨而去。

县廨衙堂中,徐俊臣刚刚坐定,便向已经如此听命的刑司留守官吏们下达了第一道指令:即刻押引长安诸坊间凡所操持刻印营生的人员入此盘查。

这一条命令倒也中规中矩,近年来刻印之术虽然逐渐流传风行开来,但城中经营此业者仍然不算太多。妖文是刻印分发出去,既然要加以调查,自然要从这刻印源头查起。

早在徐俊臣归京之前,王方庆便自州府下令京内及周遭诸县的持业名簿,眼下只需要按图索骥、照簿拿人,省却了从头盘查的琐务。

刑司诸众们分别出动,很快便从诸坊间押引来众多印坊人员。虽然相对于整个市井百业而言,刻印行当从业者甚少,但当所有相关人员归总起来,也足有千余之众。

观此人势如此,刑司官吏们也都不免叫苦不迭,看来此夜是少不了要挑灯夜战、逐一盘问了。

然而徐俊臣却并没有下令开审,当这些人员被引入县衙之后,只是着令将这些人驱赶到县衙所属的空置堂舍中暂时拘押起来。

“这么多人事相关,若循此查问、费工几许?奸流既作此谋,邪计已经在酿,刑司人事若耽于此,案未入断、事已发生!”

作为武周名噪一时的酷吏,徐俊臣对其专业领域之内自然拥有独到的见解,虽然大张旗鼓的系捕人员,但却根本没打算逐一细审:“无论再怎样机密谋计,总有天知地知己知。今作搜捕,绳或未及、贼众已惊,惊则乱、乱则慌,露形不远!这便是摇枝驱鸟、扑草惊兽!”

众人听到徐俊臣这番解释,也都不免附和夸赞。但这样的操作对徐俊臣而言,小试牛刀都算不上,他旋即便又发出几道海捕的文书,着令刑卒们当城门路津张贴告示。

眼见到这些文书上图绘清晰,刑卒们不免又是一惊,莫非这位侍御史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案事尚未审断,已经知道了该要抓捕何样罪犯!

面对群众惊疑,徐俊臣只是微微一笑。所谓图形绘影,只是求个大概,除非罪犯形貌上是有着极为特殊、独一无二的特征,否则想要凭此捉拿到人犯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这几张海捕文书,同样也是打草惊蛇的手段之一,只不过是将目标更作缩小。至于文书上的图绘,只是他等待系捕人员的间隙随手画出来的,无非有鼻有眼、幞头长袍,说像谁都可以,甚至都有几分像他。

这样手段,利用的还是罪犯的惊疑心理。

刑司既然已经大张旗鼓拿人,想必会有一定的收获,毕竟那么海量妖文的刻印,不可能只是二三小作坊短时之内能够印刷出来,那些阴谋者也绝无可能以真名姓去预定版样。

因此文书上只存图影,连具体的姓名都无,说是按图拿人,其实只是在告诉那些罪犯,官府已经在着手行动。

如果图形恰好相似,隐藏在暗处的罪犯自会更加惊疑。若与其形貌相悖甚远,对方怕也要怀疑官府是否刻意迷惑,其实暗里更有精绘正在加紧搜查!

“凡所张告文书,一概着员盯守,有查形迹可疑之类频频靠近,捕拿审问!”

一直到现在为止,徐俊臣所用都还只是虚张声势、打草惊蛇。若他术止于此,当然也做不到武周第一酷吏,声势造弄起来之后,接下来便是更有针对性的突破了。

他并没有急着进行下一步,留出一夜的时间让气氛继续发酵,自己也在县衙中睡了一觉、养足精神。

第二天晨鼓方响,徐俊臣便又发出几道逮捕书令,这一次便不再是模糊造势了,书令中清清楚楚的列明了需要逮捕的人员,诸如宋之问、武平一等名气不小的在野才流赫然在列。

等待诸员归案之际,徐俊臣又着人取来昨日榜文附近所抓捕的可疑人员名单仔细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