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在场突厥人马当然不止此数,但见同伴们溃亡惨烈,一时间更无人敢于上前。
等到这些唐军斥候归返后阵,后方包括兵长在内的几十员甲兵业已披甲完毕,三十多名游骑斥候转眼间便化身成为全副武装的精甲陌刀手。
当然,跟真正的军中精锐陌刀手相比,这些人的武装还是略逊一筹,所着只是肩肘前胸半领铁甲以及预防流矢的兜鍪护面,毕竟斥候的机动性严格限制了他们所携武装的重量。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武装水平在漠北荒寒之地也足以震慑众多杂胡。大唐开国以来,常有奔袭击远、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就在于将士精勇、允步允骑,长距离的精兵投送、灵活多变的战术搭配,杀得诸胡胆寒。
“散阵,移营!”
那斥候兵长扶刀而立,只当山谷正中,头也不回的低吼一声。
阵中包括刘禺在内的在守众人还略显迟疑,但先行进入阵中的斥候援兵们已经听从兵长命令,拆除连结诸车的铁索铆钉,只留下两车作为步阵支点,余者尽皆套马拖走。
对面的突厥军众们眼见唐军如此举动,自是不免紧张,容不得到嘴的肥肉在他们眼皮底下转移,于是那首领亲率军众们一拥而上、策马阻拦。
然而当他们冲至近前时,那看似微弱单薄的陌刀阵却恍若江海岸边的岩礁,挥刀一斩,便是人马俱裂,直将突厥军众死死按压在刀阵前方。
“绕过刀阵,左右夹抄!”
近日跟随特勤杨我支大军出动,冲杀攻拔唐军前营并一通追赶很是过瘾,心内不免觉得所谓的大唐精军也不过如此,还没用力便溃散开来,只是逃遁得灵活,让人追赶得疲累。
那突厥首领也是第一次遇上同唐军坚阵交锋的情景,眼见到这血腥一幕,不免有些头脑发懵,并有些不解唐军既然有此武装战力,为何日前几次交阵都是不战而走?
但这些思量暂且抛在脑后,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数吃下眼前这一部唐军,那陌刀战阵实在是獠牙锋利、不敢轻进,自可留待后路大军精锐围杀,但那辎重车队绝对不容走脱。
于是在这首领号令之下,突厥骑士们纷纷绕过此间,从左右山坡向后包抄。但这山谷虽然不称险地,总有些许地势空间的限制,人马折绕一通难免阵势混乱。而且就算他们绕过此间,后方也并非尽由驰骋,自有五十多名唐军精卒控弦如飞、矢出如蝗,很快山坡上便堆叠起人马尸首。
如此激烈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丢下将近两百多具尸体之后,突厥军众的冲击攻势锐减,首领率领几百人一个大弯绕至另一侧的山谷出口,却见唐军并非出谷,仅仅只是移步山谷北侧的峭坡石壁下,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后阵移防立定,便又分出几十员下坡接应陌刀手们。周遭围堵的突厥军众近在十丈之内,但却已经鲜有再敢入前喊杀者。
陌刀锋芒浅露,将士们披挂浴血,脚边积尸近百,如此高效的杀戮,令周边观者无不胆寒。
惧死之心,人皆有之,突厥军众们对陌刀阵的冲击也只是浅尝辄止,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尝试,便付出了近百条人命的代价,几乎探入刀锋之内者无一生还。在此凶兵之下,杀敌如同刈草,人命成了最低贱、最无足挂齿的东西。
这一场短促的移阵交战,唐军也并非全无损伤,就连刘禺推车之际都遭流矢射中、箭矢卡在了肩胛里,其他防务更薄弱的役卒们更有几十人死在了这区区两三里的路程上,还有一架车被胡卒砍截、遗落途中。
军士们策马入前接应,斥候兵长抹了一把面甲上已近凝固的血浆,这才发现阵内死了三名袍泽,另有两人被矛锋刺穿大腿。
他脸上也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只是着员将死伤袍泽抬上马背,靠着遗留的车架大口喘息,顺便指了指阵前敌人的尸首道:“别忘了割首记功。”
眼见到这些唐军仍然身陷包围之内却还嚣张的割取他们同胞首级,周遭突厥军众们自是气愤得浑身颤抖,但见陌刀战阵仍未解散,也实在不敢为了那些亡者尸首们再作犯险。
好在这会儿突厥的大队人马已经渐近,便有许多突厥军众们仿佛受辱的孩童般咒骂嚎叫着奔走相告。
刘禺虽然后背中箭,但在此酷寒天气下感觉本就不失麻痹,只要箭支还没拔出造成大量失血,短时之内并不太过影响活动。
峭壁下车阵重新结成,他又开始忙碌的指挥拿取车中伤药物资救助伤员,眼见到来援的斥候手指被弓弦勒割得血肉模糊,既觉心痛又是感动,一边忍痛为伤员敷治,一边低声询问道:“贵部隶属哪路人马?大义奔救,我需将恩人姓名来历铭记在心!”
“府君若要报恩,倒也不必打听上将名讳,某名朱勇,营主名王五斤,俱西受降城在籍军卒……”
那斥候倒也乐观,知刘禺乃是都护府高官,直将自己与兵长名号道来,倒没有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风骨觉悟,反而还隐有暗示此阵若得生还,能不能帮忙把军功稍作溢大的奏报上去。
听到这样的诉求,刘禺不免也是有些哭笑不得,迎着对方期望的目光只能解释自己并非在营功曹并监军之职,是轮不到他来记功上报的,但也一定会露布署名,希望朝廷从重褒扬。
听到这官人并不当事功司紧要,伤卒不免有些泄气,态度冷淡了几分,呼喝着让刘禺就灶盛取热水。这一份淳朴的势利也并不激怒刘禺,反而让他有些低沉的心情好转一些,笑着点头应声便做起了杂使。
当突厥大队人马抵达山谷的时候,唐军在外员众也退了上来,那斥候营主王五斤入阵后不待卸甲便凑近火堆,从伤员嘴里抢过一张烘烤半糊的胡饼,沾着瓦罐里冷凝羊油大嚼起来。
“那都护府官人死了没有?若还未死,把他唤来,我有事交代。”
眨眼功夫,大半张胡饼便吞嚼下去,营主意犹未尽的擦擦嘴角,踢了踢一名后背插着断箭的役卒大声说道。
刘禺正往灶内添柴,闻言后转过头来,摸一把脸上的黑灰回答道:“多得校尉搭救及时,一命尚存,请问有何吩咐?”
“你、你就是安北司马刘、刘禺?”
望着这个被自己错认作役卒、满脸黑灰,甚至看不清容貌的中年人,营主顿时一脸的尴尬,他是军中悍卒,对官府坐衙的文官自存几分不以为然,但当面请示被人正眼看见终究还是有些难为情,连忙站起身来叉手道歉:“军中丘八,粗疏失礼,请府君见谅……”
刘禺出身草莽,倒没有什么官威,且对方引众来救、浴血奋战,他都看在眼中,这会儿更加不会计较态度如何。
只是看到对方的相貌、听到声音之后,他心里却莫名的生出一份熟悉感,正待仔细思忖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那营主却又说道:“眼下尚在敌围,我也不再谦让,请府君告令所部归我统御。并不是抢夺权柄,只是府君应敌乏计已有验应……”
刚才迁营的一番波折,营主很不信任这位都护府司马,所以入阵便来讨要指挥的话语权。然而对方却无作回应,营主皱眉抬头,正打算再作争辩,迎面却是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府君、你……贼杀才,以为老子位卑可侮!”
那营主被这清亮的一巴掌扇蒙了,反手便要抽刀,掌风却又袭来,并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喝骂声:“王五斤、王五斤!你耶娘生错了你、旧姓名号都耻于使用……”
虽然说对方身高力壮,模样已经大别于少时,但终究是自己拉扯多年、每每梦回牵挂之人,刘禺在错愕打量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辨认出来,旋即便是怒火中烧,忍不住便劈头盖脸的抽打起来。
那营主听到这喝骂声,顿时也是身形一颤,忘记了躲避,甚至主动拿头脸迎凑上去,熟悉的触觉力度让他尘封的记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傻傻,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对异域重逢的兄弟仍未进入状态,但营主手下军士们却已经忍耐不住了,自有几名袍泽怒吼道:“狗官住手!我等舍命来救,营主纵有冲撞失礼……”
“你住口!”
不待同袍把话讲完,营主却先一步顿足喝阻,转而一把环抱起刘禺,又哭又笑:“阿兄?你真是我阿兄?你真是我阿兄刘三豚?”
旧是京郊游食佃农,因为体壮贪食,刘禺被雇主起了这个取笑恶号,已经多年没有被人作此呼喊,如今再从自己苦寻数年不见的兄弟口中听到,刘禺一时间已是泪如滂沱,泣骂道:“三豚是你能唤?狗东西!知不知、知不知我这些年寻你辛苦……”
这两人拥抱着打骂哭闹,旁边众人看在眼中不免面面相觑,但眼下处境却并不适合畅话离情,两人还来不及说什么重逢的问候话语,阵外便又响起了突厥号角进攻声。
彼此都满腹好奇别来际遇,但听到号角声响起,再多的热情也只能按捺下来,王五斤、刘禺失散多年的兄弟刘五郎放开了兄长,将他推入阵内,继而便抹一把脸上的涕泪后说道:“阿兄,你且留守此内,你弟这些年早已不是当年的浪荡无赖!莫说区区一个特勤,纵突厥可汗亲至,休想阻我兄弟杀出生天!”
说完这话后,他便转过身望着袍泽们大笑道:“老子亲兄竟是都护府上官!哈哈,天意眷顾着我兄弟重逢异域,绝不会玩弄夺命!杀过此阵,不怕没有权势关照你等丘八!”
众人自不了解这兄弟曲折身世,也无从体会营主当下的狂喜心情,但这会儿敌骑已经将要叩阵,也无暇细作打听,各自持械就位。
刘禺这会儿自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吩咐麾下卒众们听从自家兄弟指挥调度。
两处人马并在一处,也不过两百余卒众并几百杂役,扣掉伤亡后胜甲能战者不过百数员。而坡下得到增援的突厥人马却足有数千之众,放眼望去整个山谷满满当当的尽是胡卒。且新增添的生力军乃是特勤杨我支亲自率领的突厥精众,牙帐所属的主力人马。
彼此还未正式接刃,前后优劣已经差距明显,这些新来的突厥骑兵们武装精良,进退阵势严整有序,直将陡壁下这小小的车阵围堵得水泄不通,将士们也不再策马浪冲,排甲支盾的徐徐逼近。
后方更是箭矢如雨,直将车阵内不大的空间覆盖得全无遗露,逼得内中唐军不得不紧贴车厢、躲避箭雨攒射,而一些牛马牲畜因为无处藏身,极短时间内几乎尽被射杀。
“狼崽子们真是凶悍啊!”
听到车架上不断响起笃笃中箭声,营主刘五郎忍不住感叹一声,他看一眼已经被役卒拥从躲进石壁缝隙的兄长,眼神也逐渐变得狠恶起来。
当前方甲盾战士们渐渐逼近车阵,后方的箭矢压制也停止下来,整个车阵仿佛一个长满了密密麻麻尖刺的刺猬。一直掩藏在车后方的唐军士卒们这会儿才能稍稍抬头,观望阵仗。
“一窝穷鬼,这么大的阵仗竟连些许破甲重矢都无!”
看一眼脚边杂乱沉积的箭矢,刘五郎啐骂一声,继而便张起大弓,引弦射向对阵,眼下彼此距离已经极近,箭矢直直射出,那张盾的胡卒盾角都中箭崩飞一块,劲矢却仍余力未竭,崩斜后矢锋直接擦断了旁侧胡卒的鼻梁,顿时满面血污。
其余士卒们也都抓紧时间射出一箭,但胡卒们刀盾坚固,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的伤损,还是呼喝着直接撞向了车阵。
“杀!”
车阵内一声断喝,早已经支挂在车架上的长矛尾端被木锤击出,直接连盾带甲的刺穿近前几名胡卒。其他胡卒见此一幕不免略作迟疑,继而迎接他们的便是头顶上方呼啸砸下的槊锋重锥。
哪怕铁盔兜鍪坚固难破,这一锥砸下,仍是不免被震荡得口鼻沁血,乃至于脖颈断裂。伤亡自然在所难免,但在后方鼓角激昂的催战声下,胡卒们仍是源源不断的向阵前涌来,不断的撞击撼动着车阵。
真正惨烈的战斗,拼的是体力与斗志,突厥人大军方至,各种优势占尽。唐军则坐困绝境,所能仗恃的唯有一份不甘束手待毙的孤胆决绝。
阵内的反击虽然凌厉有加,多有胡卒伏尸阵外,积尸几与车齐,但在后方督阵催战之下,胡卒们也是不敢退缩,唯有蜂拥而上,甚至踩着同伴的尸体攀爬到车阵上方,低头便可直望阵内形势。
“老子方与兄逢,命不该绝!”
刘五郎吼叫一声,直从阵中跃起攀至车顶,手中陌刀劈砍横推,一时间左近阵上招摇的数名胡卒无不甲裂身死。
其他战卒们或无兵长这般跌宕离奇的心境,但向生之念同样炽热难当,随着车阵无成遮挡,也都纷纷提刀冲上车顶,直与胡卒们展开贴身短刃的肉搏。
如此惨烈的厮杀不知持续多久,当就连呼吸都充满血腥味道的刘五郎收刀而立的时候,视野所见唯有几乎将车阵防线掩埋的尸首,以及与他同样要靠刀身支撑才能勉强站稳的同袍们,而在车阵之外,则是凌乱退走的突厥胡卒们。
这一处陡壁车阵地势远比方才山谷下方优越,虽然围攻的敌军多了数倍,但在地形的限制下能够入阵厮杀者却是有限。
虽然说凭着人众都能将阵中顽抗的唐军耗死,但是眼见着前方同伴们不断的被收割人命,对后方阵列的胡卒们而言却是非常残忍的折磨。
他们不知阵上唐军体力还有多少,不知自己等人上前究竟是收割对方,还是反被对方收割,而在大军环堵、唐军已经完全无望逃出生天的情况下,这样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
诸多从心自问,让他们的战意不再像最初那样饱满热烈,不需后方鸣金收兵,前方将要排队赴死的那些胡卒们便开始主动向后撤去。
“这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豪壮若斯!”
阵内刘禺一边指挥役卒围杀冲破防线进入阵中的突厥散卒,一边频频注视自家那阵上浴血杀敌的兄弟,眼眶中满是自豪的热泪。
当阵外突厥军众们撤兵之后,刘禺大步上前便要将几乎脱力的兄弟搀扶下来,刘五郎却站在原地摆手道:“力竭筋僵,擅动恐怕逆血冲涌。恰逢此时,阿兄看我英姿如何?”
打趣一声后,他又连忙说道:“趁众贼卒暂退,快快收捡贼众器杖,死尸陈叠阵外、涂抹油膏,待贼再攻投火可拒一阵,此夜想能平安熬过……”
第1040章 君子治世,道不滥施
久别重逢的刘禺兄弟被突厥大军围困山谷、负隅顽抗,而远在近千里之外的北征大营中,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北征以来,除了在西受降城北部围杀突厥小可汗默棘连所部之外,大军主力一直未遭大的战事,甚至就连此前一战都是由前锋别部完成。
所以从战争局势来说,北征大军一路北行、可谓畅通无阻,几乎是兵不血刃的便抵达了突厥牙帐南部的浑义河。
永徽旧年,唐将高侃北上攻灭据地反叛的车鼻可汗,此地曾置浑州就近安置车鼻降众、受辖于狼山都督府。
几十年间,人事俱非,当大唐北征大军重临故地的时候,原本的浑州城池早已不复存在,只在积雪冰封的河湾一侧还剩下一些风雪摧残的土围子。
过去这段时间里,大军主力虽然无遭大战,但也一直在保持高强度的行军。抵达浑州故地后,距离突厥牙帐所在已经只剩下千数里路程。
剩下这段路程,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突厥本部大军的迎战,所以大军主帅张仁愿便决定在此短驻数日,让将士们体力稍作回养,同时汇总整合前锋以及诸别部人马各自人事资讯,为接下来的大决战做足准备。
张仁愿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一俟驻定便分遣军使传告诸路人事入此沟通商讨资讯。诸军主将也都深知这位出将入相的朝廷大员的行事风格,闻讯后自是不敢怠慢,纷纷遣员通告。
不过彼此行军路线不同、路程有近有远,各路使员入营时间也都有早有晚。
安北参军李伷先抵达浑州大营的时候,便见到诸营垒间已经是行李整定、拔营在即,心知要遭。军书验定被接引入帐的途中,他还不忘抽出随身佩刀修割打理一番须发仪表。
本来已经抵达晚了一些,若再因为风尘仆仆的糟糕仪容玷污观瞻,少不得要遭受一番发落。沿途营中诸文武官员们眼见李伷先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也都不免忍俊不禁。
行至帐外未及立定,早有行营文吏站在帐外询问道:“是安北军使?速速入帐禀事!”
李伷先这里刚刚还刀入鞘,正打算抬手拍打一下襟前碎须,闻言后便也顾不得,忙不迭拔腿便往帐内行去,入账后便向上方叉手恭声道:“安北参军李伷先,拜见大总管……”
说话间他抬头望去,却发现帅案后空无一人,转头再作打量,才发现帐内左侧角落里一群人箕坐一团,当中一个须发凌乱打结、仪容较自己还要糟糕的老翁正向他招手道:“不拘俗礼、入此话事。”
李伷先几次入河朔走禀军机,也常风闻张仁愿日常风格,所以在入帐前一刻还在忙碌打理仪表,此时见到这一幕情景,愣神片刻才勉强认出那老翁正是让内外从事官员都头疼不已的张相公。
不独李伷先感到诧异,哪怕张仁愿京中至亲好友见到他眼下这幅姿态、若不仔细打量的话,只怕都要认不出。
张仁愿作此风格改变也是事出无奈,虽然北征大计筹备数年,但当大军真正踏上行程,还是会有各种层出不穷的小困扰涌现出来。
困扰大军征程最大的问题无疑是后勤补给,难以做到在镇时的面面俱到。将士们异域跋涉,哪怕是一些寻常的疏漏困扰,在情绪上都有可能加倍放大出来。
但在见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张仁愿都是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此一类情绪上的困扰多多少少也能得到些许舒缓。
用张仁愿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几十年风格维系毁此一朝,若能籍此补我士气,亦是一幸”。
大唐内外掌军臣员,各自风格韬略俱不相同,有的爱兵如子、有的执法如山,但若说只凭仪容邋遢便能疏解将士怨情,张仁愿也算是独此一例了。若换了王孝杰作此形态出没营中,大家兴许还要议论大总管干净整洁的让人受不了。
李伷先来不及深作感慨,凑近过去一看只见众人围坐当中是一张硕大的行军地图,地图上还摆放着一些土木模型以表示地理变化。眼下周围尚空一席,正是安北都护府如今所在的金山东麓。
眼见如此,李伷先也心有了然,走入那个位置坐定下来,再望向地图时便不免有种身临其境的具体感受。
待到李伷先坐定之后,张仁愿便抬手丢给他一根木杖并开口道:“安北诸军现驻何处,你来指点一番。”
相对抽象的文字记忆要转换成地图上具体方位需要极高的联想能力,李伷先也是观察并沉吟许久,这才拿起木杖在地图上指划起来。
安北都护府本来是大唐在漠北设置最高的军政衙署,只不过高宗晚年随着后突厥骨笃禄兄弟起事闹大,渐渐的形同虚设。到了高宗宾天的垂拱年间,更是直接撤掉了这个已经对漠北丧失领控羁縻的都护府。
神都革命之后,为了展示革周归唐的气象,诸多武后临朝时所裁撤的内外衙署官司重新设置起来,安北都护府也在此列,并归当时的陕西道大行台管辖。
时封雍王的当今圣人西进关中时,便有北庭大都护的领衔,这是为了掩饰安北名不副实的尴尬。当时洛阳朝廷将此付以行台,大概也是存着几分让行台外事纠缠、无暇回顾内务的心思。
等到默啜入寇河朔被击退之后,安北都护府才又重正其名。只不过复设的安北都护府仍然难以重归漠北行政,主要的职责是羁縻管制众多从漠北南迁内附于漠南并河朔的胡部。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朔方大总管并安北都护府长官并是一员。一直等到今上入洛定乱称制,原单于都护府也并入安北,安北都护府才又有独立的衙司人事构架,但仍在设于西受降城。
之后大唐国力渐壮,安北都护府治所也屡经变迁,甚至可以说安北都护府的变迁就显示出大唐国力的恢复。等到贯穿漠南的参天可汗道重新修建起来,安北都护府也终于行出碛口,重归漠北。
只不过朝廷北征大计屡遭搁置,所以安北都护府也并没有直辖太多兵员,只是作为漠北牙帐周边仍然存德怀义诸胡部的一个联络处。草原商贸恢复发展后,安北都护府便又移镇金山东麓,负责西域与碛北的人事沟通。
虽然在北征前夕,朝廷也从安西、河朔抽调一部分甲力增补安北兵力,但今次北征主力仍然是自漠南河朔北上的大军,安北则与安西军负责唯独突厥向西域逃窜糜烂,并且为抵达漠北的北征大军就地解决一部分给养。
眼下李伷先凡所指点的安北军力布置,主要还是漠北诸部落的归义仆从军,诸如葛逻禄、拔野古、同罗、仆固等漠北乌古斯部落。
乌古斯在漠北即就是部落联盟之义,是有别于突厥阿史那族直系亲领的漠北杂胡部落的一个统称。此前大唐攻灭东突厥并薛延陀,制霸漠北,这当中相当一部分部族南迁内附于漠南,即就是铁勒诸部。
乌古斯与铁勒俱是部落联盟,只是在外在内、生胡熟胡的区别。
彼此间的势力变化也颇为复杂,比如原本作为乌古斯的回纥阿跌部因不堪重返漠北的突厥凌辱,在原河朔总管契苾明招抚下举部南迁,如今已然是漠南归义大部。而原本旧附漠南的回纥药罗葛部,则不满大唐朝廷的欺压怠慢,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乌古斯盟会中。
抛开这些生胡熟胡的区别不说,等到李伷先将诸部族兵力布置指划完毕后,张仁愿便皱起了眉头,指着地图西北方位那一片极大的缺口说道:“此方竟无卒员布设?”
李伷先看了一眼地图后便连忙说道:“此境旧为贞观之季坚昆府,自曲漫山北俱黠戛斯诸部世领。此诸部虽短受安北节制,然终究离国甚远,开元初年默啜北行即索其部女子为侍,授其三部酋首俟利发职,去年更将诸部归于其子北部特勤同俄,都护府虽有遣员联络,但却始终无从接触其机要人事……”
张仁愿自知安北都护府因无强军在镇、做事难免掣肘诸多,对此也并未深究,不过牙帐西北出现这么大的一个空挡漏洞也需要正视起来。
“向者诸军环置取义围歼,今默啜退路早谋,征计并不可唯守周全。吾辈志力仍壮,勿遗频繁征扰于后世子孙,功此一役,不准贼首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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