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祚荣先是一脸惋惜的叹息道,旋即又摆手说道:“这也是一幸,如此命格器具不该生在民户。方今盛唐雄世,实在不容如此……唉,我一时杂说,郎君不要在意。但既然大缘不符,此树还是不该久留,趁早砍去、可以免生事端!”
“你这胡奴,也是净说胡话!此树我先父所植,预示如何都是先人惠泽,岂能更改违背!”
权楚临闻言后笑骂一声,只觉得祚荣信口开河,也并不放在心上,转又叮嘱一番,才将他打发出门。
送走了祚荣后,因知夫人还没有就寝,权楚临便坐在中堂,无聊时视线落在庭中树冠上,往常见惯的场景因为祚荣胡说提及,一番打量后倒真觉得这树冠的确有几分像是华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别样的感受。
待到门仆禀告夫人已经入睡,权楚临这才走出中堂,直往侧厢妾室房中行去。
大妇虽然得体包容,但对外宅妾室也不会过分关怀,这妾室所居一间小屋,儿女俱都挤在一处。权楚临来到时,已经睡下的儿女们又被惊动起来。
见到乖巧伶俐的庶子,权楚临不免又想起祚荣那番胡说,他虽然并不当真,但却难免遐想感慨,拍着儿子的额头叹息道:“可惜、可惜,终究只是一个贱器命格,若能生在三月的话……”
“夫郎何出此言?”
那妾室闻言后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张口询问道。
权楚临既不将此当真,也就不作隐瞒,随口将祚荣刚才几句闲言道出,而那妾室在听完后,却蓦地双肩一颤,直接将门窗关紧,赶走了儿女们后,才跪在权楚临面前颤声道:“这是一位真有道行的异人啊!夫郎既言此事,妾也不敢再作隐瞒,当年孕信入怀,夫郎却一别数月,后来返回寻找,妾因知三月命犯主母恶月,恐她厌恶小儿,才诈称小儿生在四月,但其实是生在了三月里……”
权楚临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回想旧事,脸色也不免变得郑重严肃起来。
当年因为夫人管束严格,他也没有余钱支撑外室花销,的确有几个月断了往来,直到得知妾室生下男丁,这才硬着头皮恳请夫人将这母子接回邸中养起,孩儿的生日也只是听妾室告知,并不确知。
“这、这难道……我家,嘶、此事不能马虎!”
想到祚荣那一番言辞并当时表情神态,权楚临一时间既有震惊庆幸又有惧怕,良久之后才陡地叹息道:“这恶妇、这恶妇!因她妒海行浪,险些坏了我家门大幸!”
他作此感慨之后,又拉着妾室低声叮嘱道:“胡奴片言、不可轻信,择时我再寻访京中高人细问,但你要切记千万不可将孩儿真实生辰同别人讲起,不要因为贪言坏了我家门将要大兴的吉兆!”
且不说权楚临那既惊且喜的纷乱心情,祚荣返回自家坊邸后,先是寻来伤药敷治了一下头脸上被权楚临抽打出来的伤痕,然后才寻来家奴询问道:“家中新入几处产业,各自行情如何?”
今年因受圣驾东迁并北征战事的影响,京中多有人家抛售产业,借了王守一在坊间的人面势力,祚荣也添置了几处恒业。
讲到这个话题,家奴也是一脸喜色道:“今冬行情较夏时多有回暖,几处产业都有增值。待到来年北征事定,圣驾归京,这些产业必定还会再有增长,大可长持在手,有此几处填补,日后生计不会再有窘迫……”
“趁此行情正好,全都发卖了罢!长安虽好,不是卑胡久居之乡,日前有营州故人传信有人在彼暗访我部族旧事,料想必有后文。圣人高高在上,自不在意我这区区胡种,但哪怕只是在事的员佐想要虐胡邀宠,我也无从招架啊!”
祚荣神情忧怅的叹息道:“所以我才要费心费力的涉入一些隐私人事,希望那些人能替我稍作圆转。但这种外力终究不可久恃,与其强持恒业、不知来年便宜哪人,不如浮财抓握在手,随时应对不测。
今上气壮度狭,对待诸胡远不如先代君王宽容,即便此番能幸免于祸,如今大唐朝堂也绝不是我这类失势胡种长久委身的良处。唐业日趋雄壮,外敌已难滋扰,想要趁乱脱身,唯从内部寻机。
临淄王宗家一吠犬而已,旧年其父兄势力仍具,尚要折戟圣人势前,他或自度秉性志力类比今上,但纵有谋略、注定只是闹剧一场。反倒权某此类欲大胆薄之徒,若能鹊然躁起,能更增唐国君臣内防心迹。即便不能弥祸世道,但也难免会有一番骚乱纠察。
但无论他们成或不成,于我利害都浅,若祖灵庇我,能够让我趁乱出逃自是最好,即便不能,于此人间我也不再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过客。
王六虽只闾里小奸,不通豪杰大欲,但总有一言没有说错。匹夫之志亦不可轻夺,生而此身,即便已经无望雄业,我也绝不会束手待毙、遭人捂杀于京中!”
第1036章 漠北天寒,人心涣散
时入隆冬,大漠朔风扬沙、遮天蔽日,位于漠北的郁督军山周边地区也难免遭受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流洗礼。
对于历代中原王朝而言,来自大漠的胡虏始终都是杀之不尽的主要边患。哪怕强盛时能够雄军北出、犁庭扫穴,但往往几十年后,又会有胡寇滋生出来、南下寇掠,让人不胜其扰。
这些胡寇之所以杀之不尽,地理因素占了很大的原因。传统的中原王朝,北疆往往以阴山为界,横亘于漠南的阴山也是地理上农耕与游牧生产的分界线。
阴山山脉东西横陈,阻挡了自漠北南来的寒潮,其南部的河朔等地虽然较之中原大地也是颇有荒凉,但因有黄河的滋养,仍然不失农耕的条件。
而在阴山以北,则就是面积广袤的沙漠,地产贫瘠、气候恶劣,很难维持大部落的生存与繁衍,往往也成为了中原农耕政权难以涉足统治的地区。
可是在越过大漠之后,地貌特征又发生了变化。漠北的郁督军山山系大体同样也是东西的走向,对寒潮的阻隔与地貌的形成所发挥出来的影响并不逊于阴山山系。
因此漠北地区以郁督军山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北达北海、南抵河西的广袤草原。
而漠北这一片草原,便是北方诸多胡部的发源地,远至匈奴、鲜卑、丁零、柔然,近世的突厥、铁勒等诸部,包括后世的回纥、蒙古等等诸多北方胡部,都是从这片草原上发展壮大起来。
所以,以郁督军山为中心的漠北草原,才是包括突厥在内的众多北方游牧政权的根本势力范围。只有在漠北草原统一诸部的游牧势力,才有资格、有实力穿越茫茫的沙碛,南下对中原王朝实施寇掠。
因这样的地理格局所衍生出来的势力走向,在过往千百年来也在不断的重复循环。
中原王朝盛极的强汉时代,各种代表着辉煌边功的名词,诸如封狼居胥、燕然勒功之类,所指向的统统都是漠北草原地理核心的郁督军山,只是不同时期的不同称呼。
孕生出无数北胡势力的郁督军山,自然也就成了漠北诸胡共同的起源地,有着近似圣山的意义与地位。能够设牙郁督军山,也是所有北胡部落共同的梦想,代表着拥有了号令漠北群胡的权威与势力。
虽然对中原王朝而言,阴山以南的敕勒川地区是与漠北诸胡或战或和、各种事件发生最为频繁的地方。但是作为瀚海中心的郁督军山,才真正决定了漠北势力兴衰的走向。
早在南北朝时期,发源于郁督军山西麓金山的突厥作为当时草原霸主柔然的奴部、东迁进入草原政权的核心地区,自此开启了其辉煌的崛起历程。
最初的突厥仅仅只是草原上并不起眼的一个小部落,但当时的阿史那部不断的联合兼并其他弱小部族势力,并最终联合当时的西魏政权击败了柔然,取得了郁督军山的控制权、设牙于此,正式宣告成为新的草原霸主,开启了其长达百年的草原霸业。
虽然当中在前隋的一系列外交操作下,突厥以金山为界分裂为东西突厥,尽管东突厥不再统控西域地区,但其部族起源壮大的郁督军山仍然牢牢掌控在手,漠北群胡莫能争锋。
因西突厥的阻挠,没有了继续向金山以西的西域地区扩张势力的余地,东突厥唯有加强对漠南地区的寇掠。为了保持对新生的大唐帝国的震慑,东突厥颉利可汗甚至一度将牙帐转迁到漠南地区。而这一番动态,便丧失了对根本地的掌控。
于是,以薛延陀为首的铁勒诸部因不堪忍受东突厥的压迫,纷纷倒向大唐。
同时,颉利可汗的侄子、统率东胡诸部的突利也背叛了颉利可汗,继而大唐雄兵尽出,直接在漠南之地便解决掉了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这个东突厥的亡国之主至死也没能再次返回郁督军山。
大唐攻灭东突厥一战,在唐太宗精妙绝伦的战略布置之下,甚至都不需要劳师远征的抵达郁督军山。但这又给了薛延陀以狐假虎威的机会,薛延陀挟助战大唐攻灭东突厥之威,设牙郁督军山,希望成为草原新的霸主,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因此过了十几年后,大唐军队再次北行一遭,将薛延陀彻底消灭,自此漠北再无强悍胡部敢于挑衅大唐之威。
这一局面一直维持到高宗后期,东突厥余孽因不堪常年征战之扰而起兵叛唐,但也是旋起旋灭,直接在漠南便被裴行俭率兵讨定。
倒是作为阿史那疏族的骨笃禄兄弟,因为赶上高宗宾天、大唐朝局混乱的好时机,声势逐渐壮大起来。
一俟在漠南取得了一定的势力基础后,骨笃禄旋即便回兵北上,出兵寇掠驱逐在大唐羁縻管制下瓜分郁督军山区域的铁勒诸部,再次设牙于此。就是因为若不设牙郁督军山,便谈不上是突厥的正统,无从继承东突厥的遗产。
开元以来,大唐国内百废待兴,即便对外有所征战,主要针对的还是吐蕃这个崛起于高原的新对手,解决陇右的边患。而对北方的经略则就止步于漠南,对漠北地区并未深作经略。
朔方三受降城的建立,虽然让大唐重新掌握了漠南地区的战略主动权,让突厥难以再频频南下寇掠,但对漠北的情势干涉与影响力度却不大。
过去数年,大唐自是内外勤修,而退缩郁督军山的默啜倒也并非再虚度光阴。虽然不能再南下寇掠,但也给了他时间重新确立在漠北的霸权。
漠北胡部众多,但真正实力强大的却少,这也是因为大唐过往的羁縻统治,将一些势力强大的部族诸如回纥、契苾等部落迁移到漠南安置,不愿漠北再出现诸如薛延陀之类强大的对手。
这也给了默啜以兼并壮大的机会,虽然他是败部北逃,但也终究有着与大唐军队正面对抗的经历,再加上突厥原本的构建体制,无论是战斗力还是组织力,都远非漠北这些部落能比。
因此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漠北地区真有几分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气氛,在默啜不断的寇掠兼并之下,这些胡部们不得不再重新接受突厥牙帐的管辖,聚集在郁督军山牙帐周边大大小小的部落,统合起来也足有十几万帐部众。
漠北牧民们的生活习性也大受天时影响,夏秋之交冰川融化、水草丰美,诸多部落逐水草徙居,广泛分布在郁督军山与北海之间的河川草原之间。
入秋之后,气候转寒,草原上一马平川,无从遮挡极北南来的寒流,众部族便纷纷转移到山南的沟谷间设帐过冬。
每每到了这一时节,也是诸部向牙帐捐输入贡的时刻,各支牙帐统率的军队穿梭于山丘谷底定居的各部落之间,勒取他们的牛羊物资向牙帐输送。
这一类的物资征发自是令诸部族苦不堪言,但若抗剿的话又没有那样的力量。若仍游徙在外,便不只是一些财物的损失了,一场风雪席卷可能就会是灭顶之灾。
今年突厥的情势较之往年更加严峻,因为大唐军队北征的消息早已经由南面游徙返回的部落人众口口相传的传播开来,而牙帐对于人员物资的征调较之往年也沉重数倍。
“这见鬼的天气!”
山谷的营地里,一名须发灰白的老翁一边咒骂着大雪方晴的天气,一边指挥着部落中的壮丁清理毡帐上的积雪。
他视线略一打量,便发现不远处一处毡帐正有浓烟翻滚出来,顿时一惊,阔步行走上前,着令族众们用厚厚的毡布覆盖漏烟的裂缝,同时走进烟雾缭绕的帐中破口大骂道:“牙帐前日传令严禁烟火,你们不要命了!”
草原上过冬自然没有太多的柴炭取暖,牛马粪便烘干后便是最主要的燃料,但这一类的燃料却都烟气极大且浓而不散,这在地势开阔的草原上自是最好的查探标识。
为了不让唐军轻易寻找到部落聚居地点,入冬后牙帐便传令诸部今冬严禁烟火取暖,希望籍此来蒙蔽唐军斥候的耳目。
寒冬取暖也是一个奢侈享受,普通牧民即便收集到燃料也要统一上缴,不准私留。而这毡帐正是老翁儿子所居,老翁官是吐屯,掌管左近数个部落、几千帐民,类似唐国的刺史、县令之类的临民掌印官。
“孩儿手脚冻伤,再不取暖恐怕不救……”
听到老翁的斥骂声,内里钻出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人,一脸忧愁的指了指包裹在皮毡中的几个小娃娃,满脸的心痛并愤懑:“与其这样的寒冻等死,不如早早的迎上唐军,拼个生死!”
“你拿什么去拼杀?族中壮卒早被征调七八,几天后梅录还要再来搜查征用,我部还要出兵五百……”
老翁同样的一脸愁色,入冬以来牙帐频繁的征调,已经让部族中的壮丁所剩无几。哪怕他这个首领都度日艰难,普通的牧民自然更加悲苦。
待到部民用雪块填灭了火塘,老翁才看一眼帐中可怜的孩子,叹息道:“娃子若熬不过去,是他生逢歹命,开年春暖再作生产,不值得为此冒险。若只引来唐军还倒罢了,若被牙帐巡查的卫队察觉,合族怕都要遭连累……”
虽然炉火扑灭的及时,可在不久后,山谷外的原野上还是响起了马蹄奔腾声。谷中一干部落卒众们闻此声响,纷纷惊容变色,为数不多的男丁聚集起来,各自提刀挎弓的警戒起来。
来者是几名直属牙帐的甲伍卫士,但却并没有追究私生烟火的事情,快马冲进部落后便召来老翁疾声吩咐道:“南面有唐军斥候出没,速速召集人马,同去围杀!”
说完这话后那几名武士便匆匆离开,还要去左近别的部落通知并调集人手。
老翁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吩咐族众们饲马准备,旁边他儿子则有些不悦,入前劝告道:“阿耶哪用这样勤事,唐军人马精壮,去得早死得快……”
老翁闻言后却白他一眼,看一看族众们破败简陋的武装后叹息道:“你还真打算同唐军决胜?可汗暖卧牙帐,全不关心下民死活,外出瞧上一瞧,若是唐军大部至此,越早归投、越得见重啊!带上牙帐发给的募士名簿,不要让唐军见我部老残便存轻视,来时两国大部会阵,我父子可以叫阵招降,积得一功!”
第1037章 大局为重,战不如降
不同于周遭部族聚地的寒苦荒凉、活计艰难,突厥牙帐所在要热闹繁华得多。
骨笃禄兄弟在郁督军山新设的牙帐自然不是早年东突厥时期的那一座,但讲到辉煌气派却更有胜之。特别默啜掌权之后,对牙帐的建设投入了更大的人力物力。
耸立在山峦间的庞大牙帐,几与周遭起伏的山峦等齐,四方旗纛环设,无论远观近望,俱是气派威武,规模之大不逊于唐国两京的楼台殿堂。仅仅一座主帐,便足以容纳上千人于中聚会宴饮,空间仍然从容有加。
类似规格的可汗大帐,在周边地区还有数座,各自承担着不同的用途。有的居住着各部族进献的美貌女子,有的则专供可汗妻儿起居生活。
每一座大帐周围,都驻扎着数千到上万不等的王帐卫队,拱卫着大帐的安全。至于可汗究竟驾临哪一处大帐,则就是绝对的机密,敢有私下议论打听都是杀头的大罪。
除了这些席地幕天的大帐之外,牙帐区域内还有着众多类似唐人风格的城邑建筑。
默啜可汗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漠北豪酋,其兄弟尚未起事前,一直居住在靠近唐国边邑的漠南地区,是云中都护府的世袭胡部武官,甚至常常出入于唐国境内城邑,深受唐国民生风俗的浸染影响。
强大的文明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沉迷陶醉的魅力,正如大唐创业最初、突厥仍然强大的时候,许多唐国的贵族都乐于效仿突厥贵人的起居习惯,明明有着华堂暖阁却不居住,偏偏要住在胡气浓厚的帐幕中。
如今强弱易势,这一点在骨笃禄兄弟身上也体现的尤为明显。他们作为土生土长的漠南胡人,对唐国制度风俗的向往也是发自肺腑的着迷。
牙帐创设最初,他们为了迎合漠北这些同胞豪酋们的感情,对唐风的效法还有所克制。可是随着牙帐局势越稳,那被压制的欲念冲动便越发显露出来。
特别是三受降城建立、阻断突厥南下寇掠路途之后,大概是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默啜甚至以牙帐为中心规划出一座雄城格局,也按照唐国城邑坊市格局划分管理。
只不过漠北人工、物料都颇有欠缺,这座规划中的雄城用工数年之久,也仅仅只建造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土夯围墙,各种楼宇建筑更是无从提及。
不过唐国的坊曲管理制度倒是学的比较彻底,牙帐直统的几万帐胡民,不再由旧有的部落酋首渠帅们掌管,而是划分在不同的吐屯治下。这些吐屯也不再长居部中,每天都要前往可汗牙帐参拜,汇报户数并牲口的增损得失。
基于这种管理制度和组织方式的改变,如今的默啜可汗总体势力或是不如他的先辈们那样强盛,但对牙帐周边的人口情势控制却要更强,甚至哪一牧圈月产几匹马驹都了如指掌。
这样周详缜密的管理模式,自然不是粗犷不文的突厥权贵们能够胜任的。而精熟文牍处理的唐国人士,也不是如今态势的突厥能够大批招募任用的。
所以辅助默啜可汗管理部族民事的,主要还是来自金山以西的西域胡人们。这些西域胡人多以商贸谋生,或许并不具备多么高明的行政管理指挥,但对数字的记录与整理却是极为敏感。
西域胡人们既能辅佐管理部族,同时还为默啜可汗带来丰富多样的商品货物,极大提高了牙帐的生活水平与物质享受,自然多得默啜可汗的崇信。
因此这些西域胡商们在牙帐拥有着不弱的势力,由于断绝了南下寇掠的道路,为了从这些胡商们手中源源不断的获得商品,默啜便划分给他们面积广阔的牧场与数量众多的部众,甚至让他们参与到牙帐的军政决策中来。
这当中有一个名为康待宾的康国西胡,自祖辈开始便迁居漠北,主要便经营漠北与西域的商贸,盛极之时单单听从其号令指挥的马队便有近万之众。
随着默啜见重西域胡人,康待宾自然也入了可汗法眼,其人率部归附牙帐,很快便成为了可汗宠臣。为了彰显对康待宾的重视,默啜甚至违反突厥祖例,授予其人非阿史那子弟不得担任的俟利发官职,成为牙帐重要的军政谋臣。
这段时间为了商讨抵抗唐国大军北征,突厥一干权贵们纷纷来到牙帐,竟日讨论不休。
其实形势已经如此,摆在突厥面前的选择已经不多,无非是战是降,或许还有另外一个选项,那就是放弃郁督军山的牙帐出逃,拉长唐军的补给线,让漠北恶劣的天时气候拖垮唐军的军势。
围绕这一话题,突厥权贵们也是各持一端,争论不休,哪怕就连可汗默啜,都不能压制各方的争论,将意见统一起来。
今日牙帐中的例会惯常又是争执一通、不欢而散,等到群众离去之后,默啜专将康待宾留了下来,开口问道:“方才叶护凡所陈词,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叶护咄悉匐是默啜胞弟,早在骨笃禄时期便是可汗左膀右臂,甚至若非其人退让,早年久居漠南的默啜都很难顺利继承可汗之位。
对于这一次唐军北征,咄悉匐一直都是不希望双方直接展开大战,今日会议上更提出派遣使者往递降书,割舍本就不在掌控中的漠南之地,换取大唐在漠北的册封,同时恳请大唐归还此前陷没于大唐的默棘连。
康待宾五十多岁,碧睛虬髯、大腹便便,样貌上便迥异于突厥权贵们。此时听到可汗这般发问,他便低头说道:“叶护分属可汗至亲,兼又位高权重,凡所思量必也出于大局……”
“这么说,你也认为我只要南面为臣,就能免除这一次的兵灾?”
听到康待宾这么回答,默啜脸色顿时一沉,不悦哼道:“这样的思虑,出于谁人大局?往年兄弟只是漠南卑官奴婢,靠着连场的征战才渐渐权势壮大,宣威漠北,到如今唐军来寇,一战未作便递表称降,又该如何见重于内外?”
可汗明显是不甘心直接投降的,而以咄悉匐为首的一干人众却不希望大战在郁督军山展开,唐国筹划经年的一场北征,一旦开战、无论胜负,突厥方面都势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此前小可汗默棘连一战惨败、遭唐军先锋一部掳走,重新唤起了这些突厥权贵们早些年被唐军镇压支配的恐惧,谁也不敢再妄自尊大的笃言必胜。
投降称臣看起来虽然有些胆怯,但结合前事判断,却是一个比较稳妥的做法。漠北地理环境如此,即便称臣,唐国也难以直接驻兵统治,势必还要依托现状建立起一套羁縻统治的秩序。
东突厥覆亡后,郁督军山一度为铁勒诸部把持,原本高高在上的突厥豪酋们也一度沦为铁勒诸部欺压凌辱的对象。所以等到骨笃禄兄弟重返漠北时,诸部才群起响应,使突厥再次掌握了郁督军山的控制权。
此番若真展开大战,失败的话,那么突厥复国这最后一点星火余烬也将荡然无存。
就算是胜利了,在付出极大代价后,阿史那家也难再有足够的力量镇压其他的部族,若再遭唐国教唆挑弄,铁勒诸部群起来攻,突厥被再次赶出漠北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从突厥部族整体利益来说,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弊大于利。相反的,只要低头表示认输,唐国方面也就没有了必作大战的动机与需求。
虽然这对突厥的威望是一个极大的损伤,但起码实力得以保存下来,仍有能力应对镇压区域内的各种骚乱与挑战。
但默啜作为首领,其所思所虑必然要更加极端。一旦这一次做出任何形式的退让,对他个人威望都是一大损伤。而且唐国向来满腹坏水,他们或许会保留下突厥平衡漠北形势,但对默啜这个突厥可汗并不是必然需要的。
别的不说,只要此番对突厥不战而屈,再次对漠北群胡彰显了宗主霸气。那么接下来唐国根本都不需要再付刀兵,只要将已经擒获的默棘连送回来,以唐国朝廷的册封为这位小可汗背书,那么突厥内部就会产生巨大的裂痕。
当年颉利可汗兵临渭水诚是威风,但也没能防住突利这个唐国挖下的屎坑。更不要说如今的默啜威望、势力俱远逊当年的颉利可汗,他真要敢退一步,唐国甚至都不需要再挖坑,直接将默棘连这坨屎硬塞进他嘴里、他都无力反抗。
如今的形势对默啜来说,那真的是朕今方要死战、卿等皆欲先降。部中人心浮荡不稳,哪怕要战,他甚至都不敢轻易离开牙帐,担心自己刚刚率部离开,后方便已经是白旗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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