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心理上的弱势虽然很难摆脱,但她也听说此前因为自己一事、太平公主因为害怕太皇太后的责罚而逃往河东,自觉得太皇太后虽然不长相处,但也算是她的一个后盾靠山。
此际听到太平公主训斥,她先下意识的低头示弱,然后又忍不住忿忿道:“投生如此显赫人家,为的就是不再屈就迎合让我厌恶的人事。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才是真正辱没了身世,辜负了圣人让我见籍宗簿的恩赐!”
言辞虽仍要强,但讲到这里的时候,这女子语气中却添了些许的凄怨,只觉得如今身世处境是付出了极大代价,若不能在日常言行中加以彰显,那所错失的良缘际遇将变得全无价值。
太平公主闻言后神情不免一滞,但稍作品味后,竟然觉得这女子所言也是自有几分道理。或许秉性中的确不乏相似之处,所以当年操控调教时才觉得颇有乐趣。
略过这一个小小插曲,众人终于分席坐定。这主帐中除了岐王与独孤琼这对宾主之外,便是太平公主等几个宗家近员。
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今日也随母来访,礼见亲友完毕后便坐在母亲席侧,殷勤的为表姐李裹儿传递果点小食。
这小子出生于太皇太后临朝的垂拱四年,正是太平公主在洛阳禁中初见圣人兄弟那一年,至今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在学于京中弘文馆,已经甚有审美的取舍判断。
虽然在场不乏宗家子弟是他同窗,但这小子却懒与同学嬉闹,傍坐李裹儿身侧,不时向那些不乏羡慕张望的同窗们飞眼炫耀。
青葱少年,谁也难免会对美好的人事心存企慕幻想。而惊艳长安的县主李裹儿,无疑正是这一代权门少年们心目中爱慕有加的女神。
但是啊,羡慕也没用,你们一窝姓李的注定无缘无分,而老子却姓薛!
怀着这样畅快的心情,薛崇简正襟危坐,细心的为表姐案上瓷杯中斟注果酒,各种礼仪动作在脑海中走马灯一般的闪过,只觉得自己举止气度表现得无可挑剔。
突然脑后风响,薛崇简被扇得身臂一颤,果酒登时注洒在了食案上,李裹儿连忙侧身避开洒落的酒水,并不悦的瞥了这个有些呆气的表弟一眼。
哪个王八蛋坏我……
薛崇简心中怒起,眉梢挑起正待发作,视线一转却望见自家阿母正瞪着他,扇过一巴掌后食指在他额间点了一点:“宗家许多俊彦在席可作攀识,哪里来的娇气只围绕阿母打转!下席出帐,去与你同流交谈游戏。”
往常遭受打罚教育,薛崇简也只能恭然笑受,但这会儿看了一眼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表姐,却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梗起脖子斜窥母亲一眼,忍不住低声忿忿道:“我已经是开蒙受业的学子,在场多有同窗共业,阿母你能不能收敛一些,给我留点……”
他吐露着自己的诉求,却见母亲已经回手挽起了衣袖,心里不免一慌,两手撑住食案正待蹿出坐席,恰好此时北海王等三兄弟登邸入帐见礼,这才算是免了尊严再遭抽打。
北海王三人入场不算太晚,岐王略作欠身回应过三兄弟的问好,便着令仆员在帐内加设席位。
三人又转头向姑母问好,临淄王克制着视线在堂妹身上一触即收。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怀情愫,或许也暗存几分报复的心理,在向姑母问候完毕之后,李隆基便主动的笑语问起:“日前拜会,姑母还说要借岐王殿下宴席引见亲戚良姝,怎么遍览席中都不得见?”
听到临淄王这么说,帐内众人不免好奇起来,岐王也是忍不住嬉闹凑兴的笑语道:“竟不知两位有此约定,要借我家庭院成就一场良缘,这可是漠视主人啊!我当然不敢责怪姑母,但趁此地主的方便,也想为我堂弟略作掌眼,恳请姑母应允引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笑起来,指着临淄王便打趣道:“今日在场诸员并非外人,临淄王既然好逑心炽,不妨于此诸席寻索,但能寻见良缘,只要不违人情求访的条件,我并岐王俱是你慕求姻缘的助力!”
“我只是乱花丛中莽撞客,多情博爱近乎淫。为我堂弟掌眼助兴则可,庄重论礼实非所长,若真要贸然参事,或恐被人误会轻薄怠慢啊!”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连忙举手自嘲,而其他人听到他这么说,也都纷纷笑了起来。
唯独孤琼笑容略显生硬,你这家伙原来并非全无逼数,为啥就不能稍作收敛,给我家留点面子!
须知就因岐王妃一人,如今整个独孤家女子论婚都变得谨慎起来,唯恐那些求访的人家只是贪图自家女子不妒,娶进家门后不能得到大妇的庄重待遇。就岐王这种做派的女婿,谁家轮到也不能以之为荣啊。
临淄王主动挑明了此事,原本事前还多少暗存纠结的心情顿时也变得豁达起来,视线一转不再避讳,直直望向李裹儿,想要看清这女子眼下是何反应并心情。
只是视线所及,那精致嘴角翘起所带出的一抹讥诮分外扎眼,让李隆基自觉心弦抽搐刺痛,但很快脸上便露出和煦得体的笑容,继而又叹息道:“能与成家长守者,唯淑唯德,小王不以德业见著,所以尤尚此端。今日幸得姑母与堂兄壮胆,凭此以访,请亲长们为我参详。”
说话间,他便举步走出了主人帐幕,而后便在诸帐之间问候打量。
大唐民风本就豁达开放,男女礼防轻于后世,哪怕世族名门也觉得少年男女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便不算轻率孟浪。
今日宴会虽然主要是宗室宾客,但各家也总有别户的亲友相随赴宴。
毕竟岐王家宴除了份子钱收得让人有些讨厌之外,规格还是极高,婚娶适龄的少年男女出入这样的聚会,也能更容易的挑选良配,是人情往来中重要的一部分。
临淄王身为宗家近亲,势位上也是在朝的通贵,更兼相貌英朗、身材高大,绝对也是世族权门女子们所心仪盼望的婚配良选。而且随着世道兴治,过往一些敏感的情势问题都不必再深作防备。
所以主帐中一些在席的宾客在听到这样一番对话后,各自也都心中一动,给近前随侍的子弟打个眼色,让他们将事情向各家帐幕稍作传递。能成一桩良缘是好,不成也只是助兴。
于是随着消息的传递,各家帐幕中也都各自做出一些反应,一些别家亲友适龄女子当席端坐,其他的女眷则避往幕后。
临淄王虽然自有目标,但这样一份气氛也实在暧昧撩人,所以在各家幕席前各作问好,举止得体,气度从容,很是吸引了一波关注。
一直走到院子一侧稍显狭促的幕席前,李隆基才停下了脚步,解下了腰际金丝精编的承露囊,着仆员递入幕席中一女子案上。
见那女子娇羞低头,又不无窃喜的斜眼窥望,李隆基一时间心中也略有柔情荡漾。
世间唯有情事最是玄妙复杂,哪怕就连他这种自觉得能够冷静克制的人,偶尔都难免沉湎执迷于其中,甚至于知错却难改。
一个错误连开始的资格都不能具有,那也意味着必须要尽快了断。玄妙复杂的情缘,本就没有什么天命的笃定,是否良缘终究还是要放置岁月之中长久的经营评判。
有的事情,未必能让人由衷的感到快乐,但起码在当下对他而言是有益的,这就已经大大超过了一些虽然迷人、但却无益的人事。
抛开脑海中这些杂乱的思绪,李隆基再向幕席内欠身致歉自己的唐突冒犯,然后便转身洒然返回了主人帐席。
至于那名武氏娘子,则在身边同伴们半是羡慕半是闹趣的起哄中,半推半就的解下了临淄王赠给的香囊,然后便紧握在手心里,不愿再松手。
李隆基返回帐幕后,自有一连番的起哄喝彩声迎接,他也不暇一一回应,只是连连抱拳,示意众人放过自己。只是视线余光扫过了堂妹李裹儿时,发现这女子秀眉紧蹙,一时间心里又泛起一些复杂滋味。
“信物送出,情缘即定,何不将那娘子召入此间,也让亲众一睹何种风采能撩动少王情怀。”
事情按照即定的步骤进行着,太平公主便也从容笑语的提议道。于是很快便有王府仆员入帐去将那仍然娇羞不已的武家娘子请入进来,再向帐内众人见礼。
因这娘子入帐,帐内嬉笑起哄声稍有收敛,否则便有些吵闹冒失。而且一些年长些的宗亲在见到那女子之后,各自神情都流露出若有所思,并用眼神制止自家子弟的闹趣,视线则在太平公主与临淄王之间颇有流连。
帐内反应最大的还要属县主李裹儿,眼见被她逐出的女子复被引回,脸上顿时便有些挂不住,望向姑母太平公主的眼神都有些不善,更是狠狠瞪了临淄王一眼,直接起身离开席位,转身走进了兄长李重福的幕席中。
李隆基自然不知此前纠纷,见这堂妹反应如此激烈,不免有些错愕意外,原本已经是古井无波的心情顿时又有些无风起浪,生出许多的杂想猜测。
今日宴会的重点终究不是临淄王的择偶婚配,再加上一些宗家宾客们也暗觉此事有些蹊跷意外,不想继续就此纠缠,索性将话题转移开来。
于是岐王设宴款待的妻弟独孤琼又成了宴会的主角,畅谈青海人事风物之余,有关来年的马球联赛也成了讨论的主要话题。
群众帐席环设庭中,中央围起的空地上本来还有伶人戏演,随着宾客们讲起马球联赛,岐王便也让伶人退下,转而在空地上架设起一些驯马的架栏,逐次将自家厩中良马并独孤琼带回京中的骏马一一向宾客们展示起来。
李隆基这会儿却有些神情不属、心不在焉,就连投送信物、引入帐中的武氏女子都抛在脑后。趁着众人赏鉴骏马之际,他从席中站起来,鬼使神差的走进了英国公的幕席中。
英国公与这堂弟的交情自是马马虎虎,有些意外的起身相迎,李裹儿则仍是不假辞色,眼见临淄王行来,怒瞪一眼后索性又起身退回了幕后。
李隆基凝望片刻才将视线从那遮挡倩影的帐幕上收回,转而对英国公点头一笑,略作沉吟后才想起一个话题,与英国公并坐席中然后问道:“堂兄既已归京,不知我家五郎何时能返?”
数日前皇太后夜梦有感,起意前往骊山玄元殿为先帝章宗斋戒祈福,当时多有宗亲跟随,岐王也是在护送嫡母抵达骊山后才返回长安。
皇太后不喜热闹,也不想年节之时还扰乱别家备礼过年的事程,便将随驾亲员逐一劝退,英国公因此返回。因为这件事并不是强硬规定,随驾诸众归程自定,所以英国公也不能笃言嗣相王归期。
其实这件事李隆基也已经打听明白,主要还是在于嗣相王的外公王美畅不喜嗣相王与他们兄弟过于亲近才逗留骊山。此时问起这个问题,也只是寻个借口逗留此间,希望能就近观望清楚那堂妹因何反应如此剧烈。
两人尬聊片刻,彼此都有些不自在,但李裹儿隐入幕后便不再现身,李隆基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题可以转移过去,枯坐片刻后只能憾然起身离开。
等到临淄王离开后,李裹儿才又从幕后转出,坐下后望着兄长不满道:“阿兄你切勿再同这人密切往来,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人类!凡有内外的家宴只要在场,一双贼眼总在我身左游伺,完全不顾礼防,可见他是一个无视伦理人情的绝情恶种!”
英国公听到这话,心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但也借此正色道:“旁人如何言行逾礼,自有宗法惩戒。只要我们兄妹能不失自守,这些杂事都不成骚扰……”
他还待借机敲打一番这个只知话人、不知律己的妹子,但话还没有讲完,外堂却有负甲持杖的群众涌入,率队者乃是内卫田少安,并带来一个消息:圣人知岐王家宴,正与皇后从禁中起驾赴此。
“圣人竟然来了!”
李裹儿得知这一消息,俏脸上顿时充满了惊喜,直将兄长言语抛在身后,自幕席中站起身来便疾步向前堂行去。
李隆基这会儿也在帐外徘徊,眼见这个将他心情思绪揪得难受的堂妹走出帐幕,于是便也追赶上来,并低声呼喊道:“堂妹暂请留步,我想问……”
“滚开!”
一声冷斥之后,那道倩影便挟着香风杳然而去。
第0994章 故调新唱,意乱情迷
长乐坊本就毗邻东内皇城,内卫将士们入邸布置完宿卫警戒之后不久,圣驾便抵达了岐王新邸门前。
“苑居事少无聊,偶发兴致,入坊问候阿兄,打扰了诸位宴乐气氛。”
圣驾径直驶入王邸中庭,李潼下车时便见到诸宗亲迎拜上来,摆手示意免礼并笑语致歉道。
兄弟们虽然感情深厚、熟不拘礼,但有外人在场的公开场合,岐王仍是执礼恭谨,敬拜之后才入前握起圣人手臂,欠身说道:“臣等宗家闲员,坊居常做游戏。圣人纡尊来会,蓬荜生辉、求之不得!”
说话间,太平公主等女眷也从后车上将皇后迎接下来,并拱从着皇后步入庭中一座新搭起的帐幕。妇人们都向彼处聚合,仍然停留在这里的县主李裹儿便显得有些扎眼。
英国公自知这妹子秉性与心思,隆冬天气里局促燥热得额头都隐隐见汗,不断调整着身姿站在李裹儿身前,想要阻止这娘子靠近圣人。
可当圣人移步、群众趋行跟随时,英国公的防守终究还是露出了几分破绽,只见李裹儿身形略作虚晃便绕开了阿兄,箭步冲入圣人身侧丈外,视线中全无圣人身后的佩刀近卫们,只是痴望着圣人并低呼道:“日前诸家进奉冬衣,我也遍访京中名料巧工修裁锦袍。堂兄既不着身,是不是工拙尺短?”
听到这女子呼唤声,李潼神情也是微微一滞,转眼见其热切的表情,心中更觉尴尬与无奈,但还是停下脚步,微笑说道:“情知亲友关怀密切,但岁时衣料进贡也大可不必。宫中织造恒有,衣物丰备,诸亲家庭实不需因此事端烦恼。人情但在各自惬意,诸亲各自门户安居、丰衣足食,无有家事失序的诟病,我已经大感欣慰。”
说话间,他视线也不独望李裹儿一人,而是环视周遭亲友一周,望向英国公的时候,着重盯了两眼:大兄弟你这咋回事?
民家年节尚有人情上的走动、赠物传情,天家同样如此。凡宗籍在列的服内亲戚,每逢令节都有赏赐,各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奉物未必珍贵,但不能没有来往呼应。
圣人因有此言,也是想化解尴尬,但李裹儿却又情急表态道:“庭门内的富贵生活,都是圣人垂爱赐给。但即便无有此端,我也乐意为圣人整备衣物……”
话讲到这里,她见圣人嘴角微抿、似是不悦,便又连忙补充道:“即便民间未出闺阁女子,为兄长添衣选珮也作妇功中的一种。圣人虽享天下的供奉,但、但我也盼望能有着身的丝缕是经我手呈献,让圣人知我并不是一个只知享乐、短于表现的贪愚娘子。我、我这一心里,全是对圣人的感恩……”
这番话总算没有说的太露骨过分,面子上总能糊弄过去,李潼便也顺势说道:“往年家国不安,血亲俱飘零各处。幸在天命有眷,让我能再聚亲员于庭,不辜负祖宗对后嗣的寄望。于今往后,门风谨守,永世不堕,不只是我一人夙愿,也是你等宗家诸亲秉承自守的长年事业!”
在场众人听到圣人这番教诲,纷纷点头应是,各作保证。
李裹儿对这一番言谈并不在意,只见到圣人挺立当场、周遭群众如群星拱月,美眸中已是满满的敬慕,唯一有憾圣人这一身锦袍时服并非自己监制进献,但也仍是一如既往的风格醒目、气度雍容,直将近周众人都对比进了尘埃中。
见圣人并没有再因她的言行流露不悦,李裹儿心里松一口气,又壮着胆子踱前两步,俏脸上一副讨好希冀的神情,想要亲近却不敢径直上前。
但圣人视线早从她身上挪开,李潼有些狐疑的环顾一周,不知为什么,刚才突然有一种被恶物窥伺的警觉感。
但遍览一周也没有什么发现,他这才望向中庭临时架起的驯马场地,顿时又有了兴致,抬手指了指马场一侧几匹皮毛油亮的骏马笑语道:“这几匹良驹,是二兄邸中所饲,还是独孤郎青海引回?”
归京不久便能有幸见到圣人,独孤琼也是分外的激动,连忙上前致礼说道:“臣所引进诸骑,长途行远以致膘减毛暗,尚需休养强壮,当下不敢引污圣视。开年球场驰骋,再请圣人鉴赏。”
“只要底色是好,不患没有长鸣之时。譬如你等九曲之众,虽关山崎岖,但却如履平地,暂或消瘦,但谁敢小觑我唐家壮士?”
李潼评马也是夸人,抬手拍了拍独孤琼的肩膀以示勉励,并又做出了邀请:“开年不独马球竞技,大戏坊亦有壮戏排演,说的便是九曲壮士飞渡积石山、奇袭积鱼城的事迹,文辞俱当世妙笔著写。届时独孤郎有暇,伴我同往观戏,凡所经历若辞有不及,可以当场点拨。”
独孤琼听到这话后,也是惊喜不已,既因为圣人亲自邀请,也在于自己一干九曲功士的事迹有所宣扬。
虽然朝廷酬功丰厚,但归京后听到他们九曲将士的功绩不受时流盛传,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落。圣人并没有忽略他们,甚至还特制大戏加以宣扬,自然让他们这些九曲将士感激备至。
一众人再归于帐席,英国公终于将自家妹子拉走,好说歹说塞进到皇后并一众女眷们的帐席中去。
圣人入邸,席面上的残宴酒食悉数撤走,自有随驾的宫人们将新的酒菜食料奉送上来。
李潼不免也有些感慨,身为皇帝日常开销总是极大,哪怕出门做客都要自带酒食,虽然自家兄弟不必细算,但想想心里总是有些不爽,少了打秋风蹭饭的乐趣。
他这里遐思未已,太平公主又步入帐中,身后还有两名仆员跟随,各自捧着一个造型精致的青瓷酒瓮。
“本来还想近日入宫问候,恰逢今天圣人出宫与会,我也按捺不住要来献丑。”
入帐之后,太平公主便径直坐入圣人侧席,举手示意两名仆员将酒瓮摆在案上,然后又望着圣人笑语道:“早前闲养河东,尝到彼处时物果酿甚有滋味,却因无与亲友分享倍感遗憾。圣人知我闲极便要生事的秉性,于是访遍彼处酿造的名家,做出一座酒坊。不敢夸称美酝,但涓滴之内俱是情义,今请圣人品鉴,能否稍得中肯?”
说话间,她便亲自打开了酒瓮,并为圣人斟满一杯,自己杯中也注满了葡萄酒,先饮一杯后便满是期待的望着圣人。
李潼倒也不疑有他,抬手弹了弹注满殷红酒液的酒杯,还笑着打趣道:“葡萄美酒不同常酿,酒色也是一重。所以要透壁流光,才能颜色彰显,瓷器包裹,无论饮者观者,都难毕得物趣啊!”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开始盘算要不要组织一个技术团队研发一下烧玻璃。虽然这项技术他也只知概念、细节一窍不通,但别的穿越者小工坊都能造出来,以今大唐举国巧匠,搞定应该不难。
若真将这项工艺琢磨成熟,大可以将玻璃制品向西域倾销,作为对外贸易的又一暴利商品。
类似的想法还有极多,反正现在国家财政状况良好,一些记忆中超前的工技都可以拣出来研发尝试一番。
李潼甚至还让禁中玄元观的道士们集募了一批炼丹小能手,在终南山搞了一座实验室,专门研发火药的配比。
这件事只是秘密进行着,外朝知者甚少,不只是因为火药威力巨大,也在于皇帝沉迷方术炼丹名声实在不好,一旦世道广泛知晓,很容易就把科技树给走歪了,而且还会面临大量的劝谏。
毕竟他太爷爷李世民就有服食方物丹药的经历,至于这是不是直接的致死原因,至今讳莫如深。
他们李家作为太上老君的后代,基因里本就有这种传统,李潼也不想让太多时流知晓圣人已经血脉觉醒、要开炉炼丹,所以相关的事情都是严格保密,只等成功配出火药并测试稳定性之后,再拿来干大食。
毕竟只有未来的大食才称得上是大陆上真正的战略对手,其他诸如吐蕃、突厥,还只是地区上的扰患。有生之年如果不能突破帝国极壁,李潼真是死都死的不踏实。
太平公主听到圣人的点评,眸光一亮后也是轻拍额头表示自己忽略了,询问岐王知其邸中并无水晶杯之类的器物,便要着员归家去取,却被圣人摆手阻止了。
端起酒杯轻呷一口,滋味虽然不算绝佳、但也尚可。河东作为关东著名的葡萄产地,酿造技术还是不差的。只是葡萄酒终究不算大唐主流的酒水饮品,各种相关的技术仍然比不上西域精致讲究。
“既然尚可回味,那我也不能捧物自珍,稍后便供奉禁中几百斗。开年大酺,也可具席充料,犒赏慰劳。”
听到圣人的品评后,太平公主便趁热打铁,连忙表示说道。
李潼这会儿才回味过来,原来他这姑姑打的是这个主意。
如今宫造诸事借着商贸发展,已经涌现出了许多获利不菲的项目。本着提高效率、精简管理的原则,宫造系统中一些效率与性价比不高的事项都被裁减,所以宫库物料采购内容也在增多。
毕竟分工有序才是提升效率的第一法门,凡事全求自产自足,必然会增添许多无效的浪费,也发挥不出大唐地大物博、百工兴盛的优势。
这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李潼在刚才闲言中得知太平公主为临淄王做媒要娶武氏女,虽然没有做什么表态,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爽这两个活宝瞎折腾。
他这里尚在沉吟,太平公主却一把扣住他搭在食案上的手,语调中也带了几丝央求:“三郎,你姑母在情在事都已称圆满,但唯当年相知渐有疏远,让我思感尤憾。我并没有别的乞求,也知你如今身当家国重担,难再滥情于俗事的经营。你的饮食中若能有我一份心意,我也能籍此回味往年神都相守的情义……”
李潼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太平公主如此感性的表达,闻言后不免略有错愕,倒也因此勾起了些许过往的回忆,于是便不无感触道:“如今富贵的显亲,当年也不失同忧的关照。情义一直积存在心底,只是人事渐繁中拙于专注的表达。余后仍有长年的来往,我同姑母并不是萍水相逢的浅交过客……”
“我、我……我真是高兴啊!过往数年,全无此际的暖心时刻……”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肩膀微微一颤,继而才有些慌乱的收回搭在圣人手背上的手掌,眼眶略感湿润,又将酒杯注满、一饮而尽,翻过杯底对向圣人:“我虽然份属三郎的亲长,但其实全无人情世故的才能智慧相教,徒在一个虚名。
此拙妇一生所修只在亲员的呵护,几有情感人世艰难、意趣消沉,俱是三郎垂手搭救。只憾、只憾我……罢了,我口不择言,再罚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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