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衙司事务忙碌,李隆基便借着职务之便,将早前投效他的王仁皎安排了一个珍馐丞的官职。这样的卑官下吏并不起眼,并不需要廷推铨授,一旦出缺,长官可以直接在所司察举任命。
当听到临淄王这么说,王仁皎便忍不住劝告道。如今虽然已经到了开元新朝,但徐俊臣旧年声名事迹实在狼藉,只要稍加访问,不难得知。
更不要说王仁皎错失大运,对当朝诸新贵人物全都不无怨念,对徐俊臣这样一个改头换面、窃据势位的家伙更是打心底里看不起。
李隆基最开始知道徐俊臣身世的时候,其实也有几分怨恨并迟疑,不敢随便与之接触。
但徐俊臣以酷吏面目肆虐当时的时候,他还只是幽居苑内的一个稚童皇孙,哪怕当年徐俊臣构陷皇嗣谋反,主要承受压力的也只是父母长辈,他本身对徐俊臣倒没有什么刻入骨髓的怨恨。
“阿忠狭计了,人终究要着眼当下,但能有益于我,又何必穷究过往。曹国公待我冷淡,你能重新回归世道,也是略得徐某言助。”
听到王仁皎的话,李隆基便微笑道:“况且当年妖氛弥漫,凡世道中人想要求全,哪个没有三分耻于言及的旧事。就连今上……咳,徐某故事虽然不堪,但能在新朝位列通贵,可见并非全无所取。朝廷用士尚且不穷问过往,我既然与之同司在事,也不必因此远之……”
讲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仍待争辩的王仁皎,才又叹息道:“当然,人心多有险恶,更何况我家……真正能推心置腹者,唯阿忠等二三人而已。”
听到大王这么说,王仁皎便也不再继续争执,转而笑语道:“今次盛会,食园独得欣赏。大王在事勤劳,才能彰显,有眼皆见,事了之后,想必高升有期!”
“后事不必多想,且尽责眼前。”
李隆基闻言后便微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又说道:“守一近日在坊弄势如何?日前东园聚会被姚氏搅闹,原本议计不能进行下去。眼下我分理一处展园,略得几分权势,那些胡商们应该不会再懒于拜访。”
讲到自家儿子,王仁皎脸上便流露出颇为自豪的神情:“这小子确有几分游戏市井的歪才,已经笼络起一批人势,草结成社,并包揽了东城一处展园。只是那展园略有狭小,人气不旺,还需要炒热一番,说服了东市鸡寮的曹家入园斗鸡热场,应该能有一些起色……”
李隆基听完后,先是满意的点点头,但又忍不住叹息道:“隆庆坊李学士家中豪购在前,有荐福寺多宝塔吊住时流胃口,别处杂场未必能有多好销量。总之,尽力而为罢。”
闲聊片刻,已经到了正午用餐的时间,有吏员入堂请临淄王前往食堂,但李隆基想了想之后还是摆手拒绝,而是走出直堂,信步来到展园外围出的一片帐幕中,这里是京营兵士们的驻守与用餐地点。
眼见临淄王行来,诸将士们纷纷起身相迎,李隆基却摆手笑语道:“诸位继续用餐,我也来这里分享一份餐食。竟日劳碌,难免让人疲惫,脾胃消乏……”
彼此虽然不是一个系统,但将士们也不敢怠慢这位大王,连忙将人迎入帐中,并殷勤的进奉食料。
李隆基或是觉得与兵卒们一同进食可以体现自己礼贤下士的气度,却不知随着他入帐之后,几名兵长凑在一起忍不住抱怨道:“这位大王又来蹭食,刚刚蒸熟的羊羔、松枝烤热的鹿腿,咱们又是享用不到了……”
帐外兵士们三五成群捧着瓦瓮进食,帐内又是不同的光景,几名京营将领分席作陪,客气中透着一丝疏远。
临淄王却是嘴噙微笑,对谁都客气有加,抬手指着一名生的膀大腰圆的送餐役卒笑语道:“几次伴席侍奉,还不知壮士名号……”
“奴名王毛仲,并非京营的贲士,只是隶属内苑的奴户,卑贱名号,不敢劳大王挂齿!”
那役卒听到大王垂询,顿时一脸的激动,恭敬的叩首回答道。
李隆基只见这役卒相貌威武,却没想到只是一介奴籍,不免有些尴尬,但又将人打量一番后才微笑道:“勇壮与否,与身世无干。奴儿体壮气长,不会久在人下!”
那下奴王毛仲听到这样的评语,不免更加的激动,叩谢之后入前割肉奉食更加的用心,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香嫩烤肉被剔除柴韧的筋膜,让临淄王都赞不绝口。
进食完毕之后,李隆基还待留下来与几名将领讨论下展园接下来的防务问题,但又有吏员匆匆前来禀告道:“太平大长公主即将入园……”
虽然这位姑母无论权势还是风格都无一入眼,但李隆基也不想在人前暴露倨见亲长,只能长身而起,快步出营去迎接太平公主。
第0973章 三郎行邪,亲者心痛
李隆基并诸佐员在展园门外等候了一会儿之后,才有一驾不甚起眼的青蓬马车从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马车流中驶出,马车到了近前,篷布掀起,车中正端坐着身着一袭素色衫裙的太平公主。
此次归京之后,太平公主的行事风格大不同于往年的张扬醒目,变得低调有加,比如眼下这般,出入不再仪仗铺张,只是轻车简从。
但所谓的低调也只是流于表面,若真的表里如一,便不会离着还有十几里的路程便派人前来通传。
而且官道上看似随人群一同游园的一路人马,随着太平公主的车驾驶出,便也停了下来站在道旁,虽然没有鲜明的衣饰标志,但显然也是公主府的护卫人员。
李隆基先是看了一眼道旁那足有百数众的精悍护卫,然后才将视线转望向车上的太平公主,趋行入前作揖之后便伸手虚扶过去,口中则笑语道:“姑母有游园兴致,早遣仆员奏告,让隆基可以登邸迎护。”
临淄王恭敬的态度让太平公主很受用,她抬手搭在李隆基手臂上就势下车,笑着说道:“王并不只是庭中闲走的后进,如今身为班列朝堂的通贵大臣,自有皇命遣用,旁人怎能贸然滋扰。更何况你姑母尚未老迈到手脚荒废,偶作兴致,哪里都可去得,并不需劳累儿郎。”
彼此一番寒暄,道左人多眼杂,李隆基便又亲为导引,将太平公主并其仆员们领到了展园直堂中。
光禄寺布置的这座食园依傍西内苑而设,面积同样极为广阔,各处展位错落分布,游人们有序的游逛。直堂则位于城北芳林门处,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全场,及时调度。
太平公主站在直堂外看了好一会儿园中盛况,转回头来后毫不掩饰欣赏的目光,指着临淄王笑道:“此前圣人将王骤攫四品、当司主事,时流议者以为欠妥,但无论身在哪种场合,我都说临淄王少年老成,是宗家又一挺拔秀枝,必然不会辜负圣恩抬举。
但不经事练,说什么总是不免气虚,如今临淄王司掌盛会,从容有加,经此之后,那些鼓摇唇舌、浪作贬言的闲人又有什么话可说!”
“圣恩浩大,唯尽力而为,盼能不负所用!”
李隆基授新不久便开始忙于筹备盛会,倒没有闲情理会那些臧否言辞,但在听到这话后,还是又对太平公主作礼道:“也多谢姑母的厚爱回护,隆基于世道之内,只是谨遵亲长教诲的学步小童,纵有些许浅树,也实在不敢矜傲。”
“像,实在是太像了!”
听完李隆基的应答,太平公主又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了这个侄子一番,抬手拍拍他肩膀,凑近过来亲切道:“无论仪容气度,还是这份自谦与才干,都与我家那位长三郎依稀类似啊!往年圣人出阁时你还年少,当年事物大半陌生。但你姑母是亲眼有见,若非见此秀才脱俗,实在不信人间有不学而善、生而知之的奇异大才!”
李隆基心里对太平公主的造访并不热情,本来只打算应付了事,可是在听到这番评价后,登时便忍不住笑逐颜开,但又连忙低头道:“姑母谬赞,我哪里敢……实在不敢妄比天人,但能圣道之下踵行一二、稍得修身治家的道理,便是于愿足矣!”
简单一番对话,李隆基对这姑姑更加热情,请入堂中暂坐,然后才又说道:“游园人潮拥挤,恐有冲撞冒犯。请姑母暂且于此短作,让我着员肃清一片园区,再引姑母入园从容赏览!”
“不必这样麻烦,我这些许兴致不患无处消遣,见到儿郎能够从容处事便觉得欣慰,怎么能纵性干扰。”
太平公主很好说话,笑眯眯的坐在席中,并不急于入园游玩,并示意李隆基继续处理事务,不必过分在意自己。
见太平公主如此态度,李隆基虽有几分疑惑,但也不再多想。虽然光禄寺章程规令有序,但他的清闲也是相对而言,大量的事务都需要他批阅之后才能进行下去。
于是接下来李隆基便开始埋头批阅文书,太平公主则安坐侧席,状似悠闲的在一旁打量这个侄子处理事务,并趁着稍得清闲的间隙询问一下展会的行情如何。所谈论的话题倒也无涉机密,李隆基便随口作答。
如此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趁着一批文书刚刚处理完毕分发下去,太平公主终于又开口道:“不怕儿郎笑话,圣人兴治有术,如今京中日渐繁华,但居此繁华世道之中,也是颇有不易。偌大一个庭门,家人有口即食、春秋制衣,饮食虽不尚奢,但也消费惊人,持家甚不容易……”
讲到这个话题,李隆基倒是深有同感,他主持一座展园,日夜所见商贸额度惊人,越发感觉到自己贵则贵矣,但若讲到家境,甚至都比不上一些京中平头百姓,想要做什么也常常因为囊中羞涩而困阻不断。
“所以你姑母闲来也整治了一份产业,恰好有参你所司直的这一处展园……”
作态许久,太平公主终于讲到了此行的真实目的。
她此前因为惹祸避居河东多时,但也并没有闲着,趁着河东时流殷勤拜访之际,在河东整治了一片面积不小的葡萄园,因为存鲜不易,多数都酿成了葡萄酒,自家消用和赠送亲友之外,还有不少的盈余,便想趁着今次世博会卖出一个好价钱。
今次归京,圣人虽然没有什么表态,但太皇太后却是对她一通敲打,也让太平公主不敢仗恃家世干涉造势,仅仅只让府中仆员循着正规途径租下一个展园进行展销,但效果却不够理想。
毕竟河东大葡萄虽然颇有时名,但更出众的还是时鲜价廉,酿成葡萄酒后,品质便比不上陇右西域的流入。太平公主又不甘心作贱去卖,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李隆基身上,希望能在展园作重点的推介。
李隆基见到这个姑姑一番扭捏作态,还在猜测会有什么意图,结果竟然只是为了争取一处展位,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顺便也觉得这姑姑实在贪鄙的有些不顾体面。
“敬告姑母,上佐不问下事,如此才能各司其职。酒类诸品展位划分,是良酝署司鉴,隆基若贸然过问,毁人职权,有失本分!”
随着心情的变化,李隆基态度也变得冷淡起来,他正是自尊感强烈的年纪,自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向自己请托,冒昧之余,更有几分看轻自己的意思。
本来谈话气氛还算不错,但太平公主却没想到这个小三比宫中那个大三翻脸还快,几乎一瞬间就完成了冷脸的切换,顿时愣了片刻,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哈,今日总算明白,时运不再、万事艰难!我这个家门蠢类也真是拿事自贱,本以为母家儿郎壮成当事,可以体恤关照、勾销疑难,却不想只是自己心里狭计,人却目中无我!”
好一会儿之后,太平公主才冷笑起来,两眼盯着李隆基颇有怨恨,除了被当面拒绝的羞恼之外,心底所积存对圣人的怨念也被勾动激发出来:“当世为人,父母赐给骨血之外,的确没有什么情谊惠利是理所当然。这个道理,我现在是懂了,并也告知临淄王,眼量切勿擅作高低,捻拿不必盲分轻重!今日一张脸面如何被人拍进尘埃,明日那人必要纤尘不沾给我送还回来!”
说完这话,太平公主便愤然起身,抬腿便向堂外走去,陡然勃发的怒气,更让堂中分立的诸佐员们看得目瞪口呆。
李隆基听到这番训斥,一时间也有些傻眼,不知该要如何处理应对。而一直游走在堂外的王仁皎见状后却是暗道不妙,忙不迭冲出来跪在太平公主前方并大声道:“大长公主殿下请留步!大王绝非此意,展位轮换只是小事,但当司在事者处事不道,竟然让大长公主殿下受累行告,实在是……”
有了王仁皎这一打岔和提醒,李隆基也终于醒悟过来,本是一桩小事,可若任由他这姑姑挟愤走出,必然会小事化大。别的不说,单单太平公主入宫在太皇太后面前吵闹一番,足以让那个本就对他们兄弟颇多偏见的祖母更加厌恶。
一念及此,李隆基便也连忙站起身来行至太平公主身后,还未开口,便先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眼眶霎时间变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太平公主身侧,语调哽咽道:“我这新事的拙员,家门的丑幼,本该灵活用巧的时候,偏要卖弄愚直!
少来怙恃双失,难知人情道理,若无亲长垂恩的庇护,岂能长大成人?血脉同源,一蔓之瓜,若连亲情都不恤顾,独苗焉能孤壮……”
太平公主本来羞恼至极、满怀忿气,但听到临淄王语调颤抖、更不无惶恐辛酸,一时间也是大声感慨,顿足立住,默然片刻后才叹息道:“不说你这少类有失人情的应对,就连我,也常感人事非故、无所适从……当年我父、我母、我诸兄关怀爱护,何至于、何至于因为如此一桩小事,竟与小辈翻脸置气、可笑啊,可笑!”
听到太平公主这感慨之言,李隆基心弦又是一动,且将感想按捺于怀,继续恭声道:“一时薄情狭计,触怒姑母,不敢强求原谅,但请姑母暂留片刻,容我将此事处置周全,再拜膝前请求降罚!”
太平公主这会儿心思也不在刚才的争执,又沉吟了一会儿之后才摆手说道:“此事不必再说,你姑母再怎么不顾体面,也不能强请催使儿郎有悖司职非分。但此日游兴不复,三郎若能同驾送归,算你有心。”
李隆基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起身后先将直堂事务交代一番,然后又连忙行至太平公主身后,一路陪同走出展园。
来到展园外将要登车的时候,李隆基殷勤上前要接过车夫御具,却被太平公主抬手阻止:“宗家儿郎自有风骨,大不必委屈作媚。”
李隆基闻言后只能讪讪作罢,等到太平公主上车之后,这才抬腿登上,屈膝侧坐于车厢中。
太平公主车驾沿北城西行一段路程,然后便从景耀门处入城。沿途官道上仍是热闹有加,许多民众们打定主意彻夜游园,索性便在城外张设帷幕,露宿近郊。
一路行来,太平公主言语不多,只是透过车帘望着城外热闹的画面,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李隆基倒是想打开话题,消弭刚才的争执,但见太平公主如此神情,一时间也不知该要说什么。
世博会期间,长安城内城外都人头涌动,热闹非凡,几乎没有僻静之处。
“好一派盛世风情啊!当年故人,几者能够料到后世人间风光如何?”
随着车驾转入坊间横巷,太平公主又蓦地叹息一声,抬眼望着李隆基说道:“咱们姑侄都是幸运的,能够熬过往年的祸乱动荡,至今还有福气享用人间的富贵。但扪心自问,如今人间的情势怕也不是当年所畅想那一类。”
这一番感慨,李隆基虽然听得清楚,但却猜不到意味所指,或者说不敢深想,只是赔笑说道:“家国自有强者担当,覆羽之下,是宗家诸人的福缘。”
太平公主闻言后瞥了这侄子一眼,然后又说道:“你姑母的确没有男儿的豪襟壮志,也因为父母兄长的骄纵,有欠兰芷馨香的品格。但有一桩认定的道义不会违背,人待我好,我必以回报!不能御器稳重、享国长久,四兄他命运的确凄凉。
无论世道是怜是嘲,他终究是我一血同胞的至亲兄长,少了这一个,人间更没有几人会爱我纵我。每每念及于此,总有剜心之痛。想到兄妹相处的桩桩种种,仍然不失感动。苍天或是无情,人道总是有序,幸好还有你们几子,让我能将往年所承受的关怀保护稍作回报……”
李隆基听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或许觉得这模样有些羞涩,抬起衣袖擦掉泪水、遮住脸庞。
太平公主见状,抬手拍了拍这侄子的后背,又语调沉重地说道:“正是因为故情的温馨,看到三郎你在邪道上越行越远,我也越忍不住代你阿耶感到心痛啊……”
第0974章 故事险恶,祸根难躲
太平公主从来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刚才展园直堂中临淄王断然拒绝她的请求、让她下不来台,尽管马上转变态度进行补救,但当时那一种局促与窘迫的心情却已经铭记心中。
所以当她思忖一番讲出这番话的时候,也在认真端详着临淄王,要看清楚这小子会是怎样的反应。
并不宽阔的车厢中,为了留出足够的礼防距离,李隆基要蜷缩着身体,后背紧贴在车厢板壁上,姿态有些别扭。太平公主话音刚落,他身躯陡地一僵,旋即掩在脸庞上的衣袖略沉,视线一瞥眼前这位姑母,然后又快速的收了回去。
但就是这一瞥,却让太平公主感觉到车内气氛骤然一冷,仿佛被什么凶物注视到。这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恍惚间似乎只是一个错觉。
“隆基、隆基实在不知姑母言意所指……我、我怙恃俱无,向来便少亲近恩长耳提面命、遮瑕斧正,懵懂谋生,或有行差踏错茫然不知。但、但我绝不是刻意出错,姑母若有所察,恳请垂言教我!”
电光火石之间,李隆基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诸多念头,继而便向太平公主跪伏请教,为免幞头触及公主膝裙,下半身甚至都拱出了车厢。
终究只是一个被诡谲世事吓得心有余悸的半大儿郎啊!
眼见临淄王这样的反应与颤抖的语调,太平公主展颜一笑,笑容中颇有几分身为长辈的慈爱与包容,心中也不免略生感慨。
此前她说临淄王与当今圣人旧年略有相似,虽然确是有感而发,但也不乏虚夸。
两人身世处境的确有可作类比之处,但当年圣人的处境却比临淄王当下凶险恶劣得多。
但那小子城府深厚,举动谋划之间深藏不露,当年看客难有洞察,一直等到越发的势大,才让时流惊叹感慨,血脉的隔代遗传的确强大,二圣的权谋禀赋重现于这个孙子身上,而且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做出了超越与创新。
眼前的临淄王的确有几分当年圣人的风采,但也只是流于表面的皮相却难及真髓,被人稍作试探便露了怯,若与当年的圣人易地而处,不说日后的种种发展变数,只怕当时便要遭了武氏诸王的毒手。
临淄王究竟做过什么,太平公主不甚了解,一则此前对此子关注本就不多,二则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她也不在长安。
但这小子究竟在想什么,太平公主自信能够猜度大概。眼下虽然已经是开元新朝,但妖氛浓厚的武周旧年、两京斗势、兄弟阋墙种种动乱却也没有过去几年。
世道诸众或许没有切身的利害得失而感受不够深刻,但她们这些近系的宗室却都亲身经历那一场场的变故,人生际遇也因此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难免会有一些杯弓蛇影的余悸深藏于怀。
这种浸透到骨子里的危机感让人寝食不安、无力消除,自然也就下意识的想要经营出一份势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起码能够不失自保之力。
这种感觉,就像是熬过大荒之年后,哪怕接下来是连年的丰收,民家也难免热心于储蓄,存粮备荒,不敢懈怠。
类似的心情,太平公主本就有深刻的体会,由己度人,自然能对临淄王的心境猜度个八九不离十。这小子心思敏捷,急于掩饰,反倒让太平公主看得更清楚,也更生出要将之拿捏把控起来的念头。真要细剖心迹,倒有几分失意之人、抱团取暖的想法。
经历过家破人亡、夫妻两界的惨剧,太平公主更加体会到人间何者才最可信。当年她与圣人兄弟们往来密切,也有类似的想法。
但圣人起势速度实在太快,一晃眼之间便成长起来,完全将她这个姑母甩在了身后,彼此地位不再平等。
到如今,当时的少年已经成了高高在上、人莫能近的皇者,太平公主对此也是心情复杂,因自己当年的眼光而有自豪与欣慰,也因为圣人对她的疏远与漠视而感到心寒。
当年心怀诸种虽然没有尽数明言,但太平公主却觉得彼此该有一种相亲不弃的默契,可现在她却成了那个被抛弃的人,仿佛明珠遗在暗室,被尘埃一寸寸的吞没光辉。
那种悲凉与失落,或许不足以令人痛彻心扉,但也足以让人竟日幽怨,难再开怀。
眼前的临淄王诸种特质流露,让太平公主恍惚间有了一种一切重来一次的感觉,当年各种思虑因此变得鲜活,重新焕发生机,促使着她想要控制眼前少王的悲喜与人生。
或许这也是一种报复吧,一种不可宣于言表的情怀。圣人待她都越发的冷漠,但是对临淄王似乎有一种物喜其类的欣赏,几个堂弟中唯独对临淄王另眼相待,拔授四品加事磨练。
我虽然错过了你,但却不会错过你的这个投影。你既然抛弃了我,那我就要让眼前这个瓜葛密切的少王对我言听计从,你所欣赏的宗家少壮,反而成了我的门生爪牙,你又会不会失望抱怨?会不会因为对我轻率的疏远抛弃而有懊恼自责?
或许,这当中也伴随着几分补偿当年未能陪伴成长的遗憾……
“三郎毋须如此凄惶,即便不言故情,当今宗家除了那些趋炎附势的支节之属,真正的血脉近亲还有几人?民间黔首都有宗社亲朋相作扶助,我家门血亲更需要相亲相近、同守一份富贵美满!”
脑海中杂絮如麻,恍惚间太平公主抬手轻拍着临淄王后脑温言说道,视线却有几分迷茫散乱,似乎着眼不在当前的画面。
听到太平公主这异常温和的语气,李隆基微微错愕,视线微微一侧看到这姑母神情竟真有几分不似伪装的慈爱温情,尽管心中仍不失抵触,但脸上却涌现出满满的孺慕情怀:“良言入耳,暖人肺腑!今日始知我于人间并非孤独,少年于世最贪亲恩,若非分在两邸,我真想日日朝夕侍奉高堂……”
这话说的同样亲密暖心,但却让太平公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脸上的神情略转冷淡,但笑容却更热情了几分。
她托托李隆基肩膀,示意平坐起来,才又正色说道:“三郎可知,你最大的错在何处?”
李隆基到现在对这问题还有几分惊疑回避,闻言后只是再作恭谨姿态:“恳请姑母赐教!”
“你错就错在啊,张口必言贪顾亲恩,骨子里却只是冷淡疏远!”
太平公主凝望李隆基片刻,有些怒其不争的叹息说道。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眸底顿时闪过一丝不自然,没想到被这姑姑看穿他外热内冷的本质并不客气的直言出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掩饰,太平公主便又继续说道:“当年神都动乱如何,你我都有切身经历。宗庙险堕,社稷板荡,圣人当国时所面对便是这样一片狼藉。虽然临此危难,但区区几年时间里便巩固家国、内外咸安,更远赴边疆,扬威西国。看客们只觉得热血澎湃,但当中所付出的辛勤努力,人又能知几分?”
上一篇:大唐:我高中状元,被朝廷劝退
下一篇:抗战:逆天改命,我李云龙成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