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李潼在沉吟一番后,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与随驾群臣们稍作吐露,众人在听到圣人不打算再将战事继续推进下去之后,可以看到也都是明显松了一口气。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思所虑自然也就有所不同。前线将士们所感受到的是金戈铁马、战功赫赫,满心都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想法。可是后方群臣却要考虑后勤的投入与民生相关,只看刘幽求一部胡须几乎尽被掐断,可知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之大。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除了前期所进行的筹措之外,陇边诸州粮库也已经多数告罄,甚至连备荒备灾的储蓄都被挪用了相当一部分。而现在距离秋粮入仓还有几个月的时间,陇边民生已经存在着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所以对于圣人适可而止的想法,群臣也都是发声附和,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于是,李潼便着员记录他的命令:积鱼城前线不再继续推进,除一部留守人马之外,其余诸军包括诸胡部仆从次第撤军。
正面战场虽然不再继续推进,但李潼也并不打算放过蕃军大败的这一个时机。他接着便又下令,着陇南曹仁师兵进西山,寻访并护送早前被蕃人驱逐的西康僧徒们返回西康,组织西康当地蕃人奴户为护法僧兵,向西康底层民众进行广泛渗透,必要时直接出兵,帮助这些僧兵收复西康城。
眼下西康虽然还驻有十多万蕃军,但都是山南远来的人马,随着蕃军正面战场大败、蕃主逃亡归国,这些人马必然也不会长期驻守在西康。
大唐正可以抓住这些人马对西康当地民生的破坏,加强对西康底层民众的佛法宣传与渗透,同时还激发出他们的反抗精神,与吐蕃本土进行更深层次的决裂。
同时,李潼又任命此前派往蜀中的长兄李光顺为安南大都护、以李阳为安南副都护,以山南人马向滇南进军。彼方南蛮诸诏常在唐蕃之间反复横跳,如今正可以借吐蕃自顾不暇之际、给予一个惨痛教训。
第十卷 开元盛世
第0955章 圣人万胜,长安沸腾
盛夏时节的长安城,气候又变得燥热起来。这一份燥热,不仅仅来自于长安城民众身体切实的感受,还夹杂着一份内心深处的情感焦灼。
年初圣人号令西征,长安城中许多的青壮年应募入伍,以靖边健儿跟随圣人出征青海。大量青壮年被抽走出征,少了一群爱好追逐热闹的主力,让市井坊间的生活气氛都为之冷清下来。
就算还有许多年轻人没能入选靖边,但当同龄人都已经追从圣驾、为国效力扬威时,这些留下的年轻人们也都不好意思再放纵戏闹。
朝廷征计雄壮,让志力饱满的年轻人们趋之若鹜、唯恐落后于人。但那些出征将士、靖边健儿们,各自也都有着父母家人,与年轻人们满怀建功立业的热血壮志相比,他们更多的还是希望儿郎们能够安稳生活。
朝廷大军初春二月出征,眨眼间时令便来到了盛夏,过去这小半年的时间里,那些出征健儿们的家庭无不弥漫在一股焦灼的氛围当中。
尽管西征大军也屡有胜报喜讯传回,但战争究竟何时结束、儿郎何时归家,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日期。而且那些陆续传回的战报也根本不会涉及到具体的人员伤亡,军士家属们心里始终绷紧着一根弦。
过去这几个月时间里,民间的气氛一直紧张凝重,朝堂之中同样并不轻松。
圣人御驾亲征,偌大帝国的掌舵者并不留守帝国权力的核心,这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种常态,留守官员们所承受的压力绝不比青海前线战事小。
特别圣人离京后,太皇太后临朝听政,更让时流诸众下意识的心生警惕。毕竟这位太皇太后可绝不是一位恪守规矩的仁慈长者,武周一朝前后的时局板荡仍然历历在目。无论圣人与太皇太后之间有着多么深厚的亲谊,时流对太皇太后的警惕与提防也绝对不敢松懈。
为了确保朝政能够平稳运作、杜绝各种杂情滋扰,诸宰相们也是煞费苦心。
圣人离开长安之后,诸宰相们便编排了严格的执勤列表,每名宰相留直政事堂一旬,完全放弃了休沐假期,且无论昼夜,必须要有两名宰相同时留直,一在东内大明宫,一在西内太极宫,且每隔一个时辰必作信使通传。
宰相们已是如此,诸司官长也不能松懈,除了基本的政务处理之外,每天也必须要有官长留直。一旦政事堂查勤有缺,俱记录在簿,留待圣人归京制裁。
除了诸官署打起十二分精神之外,长安军事上的警戒也是十分的严明。如今京中禁卫虽然已经没有了南衙北衙的区别,但仍有内外划分。
岐王李守礼竟日坐镇北城玄武门,诸防禁调度外朝莫能与闻,唯每日向太皇太后与皇后报备。京营诸大将军则长直皇城衙堂,司职导引巡警。
太皇太后日常起居仍在万寿宫,每隔五日临朝听政。每至朝日,由三品以上文武四员趋迎于万寿宫外,并护送到内朝紫宸殿。
太皇太后在殿听政时,皇后亦移驾西殿延英殿,召见诸品官命妇。皇长子李道奴则入中朝集英馆,由一名直学士开卷讲经。
各种各样的人事布置,可谓繁琐严密,透出一股凝重氛围。若是普通人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便不被莫大的压力压垮,只怕也要心生怨忿,心情逐渐变得偏激,或许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
但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留守的诸宰相们,都可以说是历经板荡浮沉的成熟政治人物,对于事务的看法,自然不会拘于表象。
从太皇太后而言,在当年的神都政变之后,她已经不可能再从正面登上大唐权力核心的舞台。过往诸种深刻的记忆,已经让世道给她打上一个近乎妖魔化的标签。这种标签不只会影响生前,更会深刻的影响身后。
在这样的世情氛围之下,老实说就连圣人都有些无能为力,无论其本身对太皇太后持有怎样的感情,有时候都不得不趋从于世情。
这一次太皇太后能够临朝听政,也是各种因素累加所促成。第一自然是圣人从神都革命到靖国定乱等一系列事件之后所积累的威望,第二还有太皇太后旧年临朝的遗泽,再加上如今宗中除了太皇太后之外,的确没有更加合适的监国人选。
外朝重臣如姚元崇之类,在武周一朝的仕宦经历本就是他们各自履历中重要的一部分,很难彻底的做出割舍,所以他们也需要以一种相对正面的方式,去面对与了结曾经的过往。
吃一堑长一智,这是正常人都会具有的生存智慧。而在政治生态中,由于参与其中的人诉求与欲望太过复杂强烈,走过的弯路想要纠正过来,往往会陷入一种用力过猛、矫枉过正的怪圈之中,从而给世道带来新的伤害与隐患。
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直面恐惧,在所有元素仍然具备的情况下,将过往的路程重走一遍,只是这一次要选择更加正确的方式。
用一种更通俗的说法,那就是世道诸众人人都觉得太皇太后权欲浓厚、让人防不胜防,可在经过这一次的临朝听政之后,世人不免就会发现,原来这老娘们儿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有合适的人、合适的方法,就能将她治的服服帖帖、再也无害。
所以太皇太后再次临朝,也可以说是所有参与者对世道诸众演的一场戏。
只要能够确保这一场戏稳定的演下来,且不说会给参与之人所带来的影响,还会让整个开元政局更加稳健的走下去,当时流再回首这一段往事时,会给予一个更加客观的评价,不再是刻意的回避与偏激的诋毁。
当然,抛开种种人事方面的影响,太皇太后这一次临朝听政也是非常尽责且合格的。
在圣人的努力下,大唐虽然走出了内乱的阴霾,甚至重新开始了对外的征伐。但眼下的大唐整体休整的策略仍然没有改变,圣人御驾亲征后,朝中仍然有大量民生休养、刺激生产与资源分配的内政事务需要继续维持与推动。
虽然这些事务的具体执行皆在有司,但是推行的力度与执行中的各种意外事件都需要及时妥善的处理,太皇太后在这当中也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武周一朝虽然时局多有板荡,且对外征战接连败绩,可太皇太后的执政能力也是不容抹杀。别的不说,单单从大唐立国以来所奉行的关中本位旧制的摆脱,就在太皇太后的执政过程中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关中虽然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但大唐想要彻底的成为一个普世大帝国,太过浓烈的地域色彩始终是一种限制。有关这一点,太宗、高宗皇帝都有预见,也都各有经营,但唯有太皇太后的突破最为强烈。
老实说,如果不是太皇太后对关陇勋贵群体持续不断的强力打压,当今圣人也几乎没有崛起的可能,更不要说问鼎宝位。只怕当年神都政变被发配西京的时候,就会被关中勋贵与朝中力量联合摁杀在关中。
身为女人与军事上的欠缺,是太皇太后能力的一大短板。可是现在这两个缺陷都得到了化解,让太皇太后能够专注于内政,反而生出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国有大征,难免会给民生带来极大的伤害,可是在太皇太后的督导之下,留守臣员们尽责尽力,各种民生事宜都在有序的发展着。
天下诸州流人入籍,籍户不断的增加,特别是此前遭受兵灾严重的河东与河北等地,相关事务运行的更加迅速。河洛等地的籍民授田进程也是迅猛,许多从东都入京的官民都多有感慨,天中沃土耕桑有序,已经颇有盛世气象。
运河的漕运规模也在不断的扩增,如今来自江南的漕米已经充斥于诸行市之间,极大缓解了关中因为征事而缺粮的现象。各种物资运抵长安较之去年同期相比,有了颇为大幅的增长。
虽然这些内政事务的整体框架都是圣人在京时便已经规划起来,但如今圣人远在陇右,内外的执行仍未松懈,上下都在有序的运行,太皇太后的督促与调度也是功不可没。
当然,太皇太后也明白谁才是帝国真正的主人,虽然临朝听政,但作风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不再像以往那样过渡渲染自身的存在感与权威。
当她表达对某件事务的关注时,通常是提醒宰相将相关事则列在朝议事则的前方,通过事务的前后排列来暗示朝臣们进行轻重取舍。若对某件事务的进展不满意,也并不会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单列出来,记录在向陇右呈送的奏章中。
人的身份处境不同,满足感的获取也都不尽相同。在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后,太皇太后每天过得也都充实无比,朝日中群臣进拜的画面反而不如各地入京的民事奏告让她更感到欣慰。
当然,朝事中有的放矢的调整也从不是因为灵光一闪,而在于对于各种事则讯息翔实的了解与梳理。虽然眼下朝中是五日一朝,但在非朝日的时候,太皇太后也常在万寿宫中埋首卷堆,不断批阅,有时候不知不觉便忙碌到深夜。
“朝事自有外朝诸相公维持,太皇太后已是颐养之年,若圣人知太皇太后如此劳碌,恐怕也要后悔事托恩亲……”
太皇太后已是如此年迈,每天却仍如此劳累,万寿宫中诸侍者也都忍不住连连劝告。
每每听到这样的劝告,太皇太后便微笑道:“国业曾遭挫折,圣人雄计中兴,不惜亲赴战场。老妇既然受托守家,当然要将家务处理妥当,哪怕分劳些许,不能安心做一个痴老无能的米虫!”
宫人们劝告无果,也只能更加精心的服侍太皇太后的饮食起居。但说来也怪,太皇太后虽然每天伏案劳顿,但体格精神越似乎越来越好。
六月中旬,长安天气变得更加燥热,京中许多贵族人家耐不住城中的潮闷,纷纷前往城外别业避暑消遣。而在京西大道上,每天仍有众多的民众流连徘徊,盼望着来自陇右的消息。
这一天,朝阳升起不久后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向人间挥洒热浪,京西大道上人来人往,突然有一道烟尘肉眼可见的由远及近,一眼可知是颇具数量的骏马奔驰。
眼见到这一幕,城外民众们纷纷伸头向远处望去,还有热心的行人冲向金明门城卫处喊叫通报。
烟尘来势极快,就在民众们还在不断猜测的时候,那烟尘的源头、上百名策马奔驰的骑士们已经出现在了大道中。
骑士们身披光亮轻甲,后背上则高插彩旗,马背一侧则悬挂着皮鼓铜锣,一边策马疾驰着,一边大声喊叫道:“王师壮胜,青海大捷!圣驾七月凯旋,告令州县,盛备酒食,犒飨王师!”
喊叫声由远及近,骑士们嗓音已经略显沙哑,胯下坐骑更是大汗淋漓,但那股充斥全身的振奋与激昂却仍具有极高的感染力,瞬间引爆了整个京西大道!
“王师大胜!圣人万胜!威武、威武!”
听到骑士们的呼喊声,京西大道的民众们也都纷纷欢呼起来,手舞足蹈的奔跑分享这一喜讯。
陇右报捷的使者入京,消息自然也是第一时间传入了宫中。
万寿宫内,当太皇太后听到宫人们欢欣雀跃的入殿禀告青海大捷时,整个人都呆在席中,过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低下头去,将脸埋在两臂之前,泪水已是止不住的涌泄出来。那哭声中既有喜极而泣的激动,又似乎在发泄着什么。
宫人们少见太皇太后如此情绪外露,眼见这一幕,忙不迭入前安抚,并派人通知皇后。等到皇后闻讯赶来,轻抚太皇太后肩背温言良久,太皇太后激动的心情才略有平复,口中不断的发出爽朗开怀的笑容。
朝中也因为青海大捷的喜讯热闹起来,宰相姚元崇等人第一时间入宫请示,商讨一番后,以宰相张仁愿为迎驾使,待朝中筹措一批犒军物资后便起行西向迎接圣驾凯旋。
同时,姚元崇等人则继续留守京中,筹措诸庆贺典礼,英国公李重福即日前往咸阳,修缮诸皇陵,准备圣人祭祖告功。
圣人亲征青海大捷,随着消息的传开,在京与诸州县官员们的贺表也都雪片般飞入朝中。太皇太后眼下虽然还没有正式推卸临朝的责任,但也命令将这些贺表封存有司,留待圣人归京后开启阅览。
至于一部分宗亲的贺表则就被转送到了万寿宫,由太皇太后先作阅览。
在这一干贺表中,临淄王李隆基的贺表引起了太皇太后的注意。除了一部分歌功颂德的吹捧辞藻之外,临淄王还言道他翻新军乐大曲,打算在圣人归京的贺礼上进献,恳请太皇太后准许他前往京营挑选健卒排演。
太皇太后看完这一篇贺表后,喜悦的心情顿时遭到了大大的破坏,乃至于心生羞恼,直接朱笔勾回贺表,并怒声道:“责令临淄王兄弟安在邸中,不得外出!朝廷典礼张设,有司自有筹划,不当礼职,不得擅作杂礼闲计!”
眼见太皇太后如此恼怒,宫官们不敢怠慢,即刻出宫前往临淄王府邸传达训责。
太皇太后被临淄王惹得肝火大动,可是看到太平公主的书信后却又勾起了一丝心酸。眼下青海大捷的消息尚未传到河东,因此太平公主所进只是一封家书,随快马进献的河东大葡萄一同入宫。
信中太平公主倍述相思之情,并多有悔恨之语,言道自己独居河东,不能见到京中老少亲人,以致相思成疾,常有不久于人世的忧虑。
这封家书言辞可谓动情感人,甚至信纸还有些凹凸不平的卷曲,像是被泪水打湿后经风干。但按照太皇太后对这女儿的了解,多半是清水打湿,故作此态。
虽然心中对这女儿的胡作非为大感失望,但太皇太后心中终究舐犊难舍,又想到不久前长公主李幼娘已经为薛氏添丁,太平公主这个祖母还没有见过孙儿一面,也的确是有些可怜。
想了想之后,太皇太后才开口道:“去请示皇后,皇后若允,着大长公主归京罢。”
第0956章 圣人赐脯,感激肺腑
“臣等恭迎圣驾!”
六月下旬,在京西的岐州境内,张仁愿等成员们眼见圣人所乘坐的车辇缓缓驶来,便纷纷大礼跪拜在道路两侧。
而在这些迎驾的仪仗之外,更有大量的民众夹道聚立,一俟御辇出现在视野中,顿时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经久不息。
李潼端坐在大辇中,着侍臣掀起了遮蔽风沙的锦幔,望着官道两侧欢呼的人群举手示意。
虽然御辇四周环立的禁军将士们让民众们不能靠近,但当看到他们的欢呼得到了圣人的回应,民众们顿时便爆发出更大的热情,欢呼不已,更有身着盛装的少年郎们在禁卫队伍外围踏歌蹈舞,场面更是热闹到了极点。
类似的欢欣画面,从圣人自陇右起驾伊始直至入关,不断的在沿途上演。但无论是圣人,还是随驾王师诸众,也统统都不感到厌烦,甘之如饴的享受着这一份荣光。
也不怪大唐君臣与民众们的喜极忘形,实在是整个大唐渴盼这样一场辉煌的大胜太久的时间。从贞观时期开始,大唐便展开了一系列的对外征战,一直到高宗年间东征高句丽,大唐的武功、国力与所控制的疆土都达到了一个极点,放眼宇内已是无敌。
但自此之后,大唐却陷入了盛极而衰的处境中,特别是与吐蕃的大非川一战落败,让整个帝国再次品尝到战败的苦涩滋味。
吐谷浑属国的丢失,陇右直接受到了吐蕃的兵锋侵扰与威胁,安西四镇几度失守,与新罗之间在三韩之地延续数年的战争,以及东突厥那些亡国余孽的死灰复燃等等。
边患问题一个个的爆发出来,国中局势同样不平静。大帝宾天之后,帝国上层的政局便陷入到了持久的动荡不安中,甚至就连中原腹心之地都发生了内乱兵祸。
明明前一刻还是宇内无敌、不可一世的强大帝国,形势却陡地急转直下,内忧外患愈演愈烈,甚至给人一种国将不国的危机之感。
国力急转直下,不要说那些当权的肉食者们忧心忡忡,就连普通的黎民百姓也都无法接受。
虽然说数年前圣人靖国定乱,正式开启了开元新世,使得国中形势渐趋稳定。但跟大唐过往的辉煌相比,这些许的成就仍然不能让人知足满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前人所达成的成就实在过于辉煌,两相对比之下,难免会让时人生出一种失落与彷徨,更加迫切的渴望能够追回虚耗的光阴与黯淡的荣光。
信念的力量有时候微不可察,有时候又无比强大。尽管开元以来,朝廷内外都在不断的布政兴治,但时局中许多人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盘桓在大唐头顶的阴云仍然没有散去。
这所谓的阴云,并不来自于外部的边事危险,也不来自于内部的政事忧患,而是来自于世道之内每个人的心中,信念的缺失,心气的涣散,大唐不该是当下这种样子,需要回到他正确的位置!
青海的这一场大胜,意义不止在于战胜了怎样强大的对手,更在于民众们所认可的、所期待的大唐终于回来了!大唐就该无惧任何挑战,纵横天下,刀锋所指,万众辟易!
仪驾行至迎驾队伍面前,李潼让侍臣将张仁愿等人引至辇侧,笑语道:“离京数月,国内政务维持,有劳诸卿了。”
这一次御驾亲征,对李潼来说是一次冒险,对这些开元新朝的臣员们而言也是一次重要的考验。张仁愿作为留守一员,并没有留在长安,而是坐镇于东都洛阳,时刻防备着国内各方异变,是较之长安局面更高一个等级的安全阀。
既要保证有足够的武力备乱,又不能因为过度的紧张而让国中形势变得风声鹤唳,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张仁愿也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两鬓间都灰发增多起来。
当青海大胜、圣人即将凯旋的消息传回长安后,各种应变措施自然也要告一段落。长安朝廷特意将张仁愿召回迎驾,也是为了让国中非常时期的人事安排尽快恢复正轨。毕竟张仁愿留守东都,所掌握的临时权力还要超过京中诸宰相、甚至是临朝的太皇太后。
“臣等惭愧!顽敌久啸边陲,圣驾亲劳征之,臣等饱食禄料,却推艰于上,忝事次等,尽责全事,理所当然,不敢自诩功劳。”
张仁愿在辇前再作见拜,然后才又不无激动地说道:“青海此役,天威倾注,将士用命,大帝遗恨爽快勾销!臣等才非壮于古人,唯策使于英明之主,古人之所不及,君威臣荣,社稷幸甚,臣等幸甚!”
听到张仁愿这马屁声,李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类似语调,早在鄯州贺胜时,刘幽求便说过一番。宰相们纷纷放低姿态的表示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全凭追随英明神武的圣人,才能分享社稷中兴的功劳,也是青海此役带来的影响之一。
大唐的宰相们向来很有尿性,绝不是俯首帖耳的家奴,对君权颇有制约与平衡的能力。
哪怕强势如他太爷爷李世民,也要与魏征营造一个虚心纳谏的形象。而到了他奶奶武则天时期,皇帝与宰相之间的矛盾与斗争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虽然说宰相是由皇帝所任命的,但宰相的权力却并不止来自于皇权的授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来源那就是制度。宰相就是官僚制度中权力最大的位置,当皇帝肆无忌惮的践踏与侵占宰相的尊严与权柄时,就是对整个制度的破坏。
开元新朝诸宰相同样也是各有风格,哪怕是在潜邸伴随他一路成长的刘幽求,都有着一套自己的做事方法与坚持。
李潼本身也是一个性格强势的人,虽然不至于要求宰相们对他完全的俯首帖耳、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应声虫,但长久相处下来,也难免会有摩擦。
比如眼前的张仁愿,早前他想搞好跟下属之间的关系,邀请张仁愿进宫用餐,结果这家伙居然不来,要留在政事堂跟同事聚餐,没空搭理皇帝。
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大作训斥,但堵在心里又不免越想越气。所以现在听到张仁愿自言全凭沾了圣人的光、自己才有可能做一个中兴名臣,李潼心里也是愉快得很。
仪驾在官道上短暂停留片刻便继续起行,李潼邀请张仁愿登辇同行,顺便询问一下他离京这几个月来国内各个方面的动态细节。
耳中听着张仁愿一丝不苟的汇报,李潼思绪却转向了别处,看到这家伙一丝不苟的仪容与坐姿,他心中恶趣陡生,招手示意侍员从大辇一侧的箱笼中取出一方食盒摆在案上。
“大军攻破积鱼城时,蕃主业已出逃。彼时仓皇而走,瓮中尚残温热肉食不暇收拾,军士收缴献入。贼主口中夺食,物虽不珍,但也称得上稀有。张卿远出迎驾,别来新逢,实在欢喜,赠此风味,略补饥肠,勿嫌礼薄。”
李潼口中笑语着打开食盒,并抬手推到了张仁愿一侧。
张仁愿闻言后顿时一愣,实在被圣人搞得有些措手不及,片刻后才连忙侧身匍匐作拜并说道:“臣谢圣人赐脯,御前不敢失仪纵欲,谨奉珍馐归第后盛宴宾朋,彰扬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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