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太皇太后自知圣人刚才离开的原因,所以当圣人登殿时便投过去一个关切询问的眼神。见到圣人眼带喜色、微微颔首,但在片刻之后,心里却又忍不住生出了几分酸楚。
太皇太后自知往年掌权时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太多人的意愿,所以在答应了皇帝重新归朝监国的请求后,心里便也做好了会遭到时流强烈反对的准备。
可是现在看圣人的意思,时流对此并没有太强烈的抵触,起码不足影响事情的正常进行。
武则天自不会自信到觉得自己归朝是众望所归,时流乐见如此,所以才不作反对。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在广大时流看来,无论太皇太后归朝与否,都已经不会再给当下的时局秩序带来太大的冲击与改变,自然也就没有了再大作讨论的必要。
换言之,当下这个时代已经不再属于她,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君临天下、一举一动都能让世道震荡不止的女皇,仅仅只是一个托庇于当今圣人羽翼之下的宗家亲长。
对于一个曾经站立在权力最顶峰的政治人物而言,这样被世道所冷落的处境的确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可当见到圣人登殿落座、诸胡宾使群起恭敬作拜的时候,武则天眼神中的落寞逐渐淡去,转而流露出知足的欣慰。
任何曾经手握权力的人,都不会甘心将手中的权力推让出去,更不要说权欲较之普通人还要强烈炽热得多的太皇太后。
但在经历过几次宫变的动荡、几个儿子无一善终之后,武则天也不得不承认,当下这种局面对她来说是最体面的退场,对社稷而言也是最好的安排。
国中舆情不失控制,接下来需要注意的,自然就是周边诸胡对于大唐此次军事行动的态度与立场。
李潼登殿后刚刚坐定,奚酋李大酺便急不可耐的出班叩告道:“今圣人将欲亲掌天兵、惩杀贼恶,臣虽出身卑鄙东夷,但也厚享君恩、深怀忠义,恳请圣人能允臣尽发部卒、列阵助势!”
此时距离圣人公布这一惊人消息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诸胡酋宾使们也都各自做出了初步的决定,随着李大酺出班表态,顿时又有多人一边懊恼着没能抢先一步、一边忙不迭起身争先恐后的表态。
而有了最初这一批人的表态,接下来殿中诸胡酋们也都纷纷起身发言,表示拥护圣人这一决定。
其实无论这些胡酋们作何表态,都不足影响大唐朝廷的决定,同时也避免不了征调部伍人马参战的义务。但各自的具体态度如何,也能说明许多的问题。
诸羁縻势力接受大唐的征召参与各种战争,虽然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但同时也是一个极大的机遇。许多胡部就是因为抓住了类似的机遇、表现优异,从而受到了大唐的重点扶植,成为一方的豪强霸主。
诸如那个表现得最为热切的奚酋李大酺,当然不是因为其人所言满怀忠义所以才急不可耐,而是看到了东北方面势力空白、大唐仍然没有选定一个新的代理人,所以才要踊跃的表现。
拥有此类想法的并不只李大酺一人,诸如刚才因扰乱朝仪而被逐出朝堂的突骑施使者,这会儿甚至在麟德殿外割面请罪、两颊血流如注、长跪不起,只是恳求大唐天可汗能够给予突骑施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也能加入到此次对青海用兵中来。
这当然不是犯贱,而是跟所付出的代价相比,当中蕴藏着更大的利益。一旦获得大唐朝廷的扶植与认可,那么他们各自发展壮大起来无疑会更加的事半功倍。
当然这一切逻辑成立的前提自然还是大唐本身足够强大,能够维持一整套羁縻秩序的正常运行。单就眼下的青海局势而言,吐蕃也实在不具备与大唐争胜的条件与实力。
“诸方能忠勤王命、嫉恶如仇,朕亦大感欣慰。军机行止、征调细则,朝廷大计议定之后,自有军令下达。至于今日,寰宇贺此佳节,不作杂论、扰乱兴致。”
看着群胡如此踊跃的态度,李潼也笑眯眯地说道。
第0930章 三年盛储,一战雄图
新年大朝会之后,大唐的战争机器便完全的运转开来。宰相刘幽求也从政事堂事务抽身出来,全权负责圣人西征的相关事宜。
自从高宗时期吐蕃侵占青海以来,大唐便不得不在陇右备置重兵进行抗御防守。这一次皇帝既然要御驾亲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一边患问题,大唐的整个战争计划也是极为庞大,单单准备投入这场战争中的兵力便计划有二十万大军。
在枢密院所作出的战争计划当中,这将要投入战争的二十万大军主要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自然是陇右及周边地区的本有军队,开元以来,朝廷在陇右方面的军事投入也是持续增加。到目前为止,单单陇右的凉州、鄯州、河州与洮州等地,诸军便达十余万众。
虽然说这十余万的驻军包含了相当一部分开边屯田的农兵,并非全部都是一线精锐甲兵,但这些屯田兵也并非全无战斗力,到了需要的时候同样可以武装起来、投入战斗。
除了陇右诸州已经在驻的人马,接下来朝廷还要再组织筹措将近十万人马。这一兵力征调的规模虽然颇为庞大,但对朝廷当下的组织能力来说也并不是一件难事。特别是在去年的骊山演武之后,天下诸州恒有武备,朝廷调度也深具章法。
不过朝廷虽然具有这样的组织力,但也并不打算十万人马尽从国中调度,准备抽调的国中精锐只有三万兵力。而且这三万军队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也并不会投入到一线的作战中,只是作为拱从圣驾、保护圣人行止安全的护卫大军。
至于所缺少的人马,则就要从周边诸夷当中进行抽调征发。而这诸胡所出动人马的多少,便代表着他们各自在大唐开元新世这一新的羁縻秩序当中所具有的等级与地位。
过去数年时间里,由于两衙禁军参乱频繁,所以开元以来、中央禁军几乎是推倒重建。到如今所形成的内卫与京营格局,使得中央禁军常备兵力再次恢复到十几万的水平。
这一次朝廷派遣人马,除了拱卫圣人、参与收复青海的一系列战事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向边镇展示中央禁军的强大战斗力,从而恢复中央朝廷对地方边州的威慑力。
毕竟过往数年,朝廷中动乱接连发生,又发生了府兵制度被全面废除的重大改革,如今的中央禁军还能保持几成的战斗力,这是世道中许多人都忍不住生出的疑惑。
因此负责选兵的刘幽求也并没有直接从禁军诸部当中抽调人马,而是汇同内卫、京营等诸将领进行挑选,从士兵的体能、军技包括德性等全方位的优中选优。
大唐府兵制的崩坏并非短时,从高宗中后期便开始执行长征健儿的选募以弥补府兵的缺失,到了开元新朝更是大开武举,因此朝廷自然也积攒下来丰富的选兵章法与传统。诸如身能胜甲、力能负重、弓马娴熟等各种选拔标准与流程,也都演变的极为成熟。
军中选士的标准,自是极为严格,远非普通人能够做到。诸如引五石弓、矢贯重甲,矛槊剑戟、灵活使用,号为猛毅之士。控御奔马、立乘自如,越城穿舍、不留行迹,号为矫捷之士。往返三百里,朝出夕归,号为疾足之士。力负六百三十斤行五十步,号为巨力之士。
如此诸类,不独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就连军中能够做到的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之士。
除了面向内卫、京营等禁卫军队的选拔之外,朝廷也专门开辟了民间勇毅的投军渠道。大凡有志勋功、同时又对自身技力充满信心的国中青壮,都可以加入到招募选拔中来。
大唐民风尚武,大凡朝廷有边戈大动,民间勇毅应募投军者总是不乏。比如名将薛仁贵,就是在太宗李世民东征高句丽之际主动投身戎旅,并在这场战争中崭露头角、勇冠三军。
这一次圣人将要亲征青海,民间响应的热情也是极高,几乎在敕令公布的同时,坊里青壮民众们便如潮水般涌入设在长安万年两县县衙的招兵地点中。这两座坊区一时间人满为患,逼得官府不得不将招兵地点选设在城外的郊区。
朝廷对于这一次面向禁军与民间的选募也是极为重视,为此专门拟定了一个“靖边健儿”的名目。凡能在此次征募当中入选的健儿,直接赐勋一转。
朝廷军士选募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同时,相关的军械物资也在忙碌的调集着。
唐太宗旧年便曾说过,吾以一当十,无他,唯甲坚兵利耳。太宗作此总结,当然也是有一些谦虚的味道,即便抛开战场上的各种客观因素不说,其本人的战术与战略才能,也是人间第一流的水准。
不过这一句话倒也很好的总结了大唐军队强大的原因,单兵战斗力的强大与精良的武器装备,这才共同组成了大唐军队强大的战斗力。
这一次朝廷直接出动的人马虽然只有三万之数,但所调度的各种军事物资却是海量的。抛开最基本的粮草不说,单单各类甲胄、战袍等护具便调用了八万余领。这还不包括之前数年、包括不久之前向陇右诸军拨付运走的那些械具。
至于战刀、弓弩等各类军械,基本上是按照大军人数一比一点五的比例配给。而且由于此次作战的对手吐蕃军队也拥有着不俗的甲防水平,诸如射甲箭这样比较高端的军械,更是超格配给,仅此一项便动用库藏三十万只。
除此之外,另有精械牛皮大盾五万面、马槊两万支、陌刀八千口,而其他杂类,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
械用方面已是如此,牛马驴等畜力数量则就更加的惊人。经过数年休养,陇右牧监已有恢复,已经达到了二十余万匹马的储备,尽管如此,朝廷仍然又从其他诸处牧监抽调了战马五万余匹,都在新年伊始便向长安调集而来。
其他驮马、驴等运输物资的畜力,则就更是战马数量的数倍有余。一时间,从长安向西望去,视野所及道路上全都是车马队伍。
当长安城中还在积极忙碌筹备出征事宜的时候,圣人则已经离开了长安城,在诸臣员拥从下前往咸阳拜谒皇陵,祈求先王保佑此次出征能够重振大唐雄威。
当中诸多繁礼不作赘言,当君臣再次返回长安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到了一月末。而此时,长安城各种军事筹备也已经渐近尾声。
整整三万名强军精锐已在长安城西驻扎,随时等待圣驾亲临检阅。所筹措的大军物资也已经开始起运,辎重队伍源源不断的向西而行。
如此一副金戈铁马的豪壮画面,李潼还没来得及深刻体会,便先在渭水北岸迎上了前来迎驾并诉苦的朝臣队伍。
“此番征计,大军尚未西出,府库业已搜空过半。特别河东、渭南等诸武库,空竭十之八九……”
负责留守长安的宰相姚元崇一脸凝重神情,捧着刚刚整理汇总的计簿,向圣人汇报朝廷目下的储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当然,姚元崇汇报这些倒也不是意在诉苦,毕竟早在商讨计议的时候,类似的情况便早有预见。但是眼见到几年休养积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喷涌散出,心情也着实算不上好。
李潼一边倾听着姚元崇的汇报,一边手捧计簿仔细翻阅,老实说心里也是隐隐作疼。不过数年休养为的就是奋勇一搏,战争打得就是根本国力,各种军事物资若只是一味的囤积,那也只是一堆死物。
“北都军器监还是要加强兴造啊,几年储蓄,所支不过一战。如今朝野奋勇、欲雄宇内,决不可因这样的扰计触伤国情士气!”
基本的钱粮物资方面,情况尚可维持,但是各种军用物资的告急,则就是一个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
从行台时期开始,李潼便已经在渭南兴铸甲兵,到了开元年间,这一规模又扩大到河东诸地,但这些年边中也有消耗,再加上他所继承的底子实在太单薄,单单青海此役便几乎掏空了朝廷数年以来的武库储蓄,足见战争对国力的消耗之大。
听到圣人作此叮嘱,姚元崇脸色又是一苦,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潼便又继续说道:“兴复国威,岂是易就。但先君旧臣蓄力数年,邦家便能力克强敌、雄大社稷。今吾辈身当此任,即便不望青出于蓝,亦当力守不辱前辈、免于见笑于后。”
口中虽然这么说着,李潼的心里也已经在盘算着接下来这场战事中,除了达成收复青海的战略目标之外,也要尽力确保能有足够的利益回哺。
毕竟他可没有隋炀帝那么牛逼的老子和雄厚的家底,可以不计成本的大计挥霍。这一次朝廷为了西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真是要把吐蕃赞普屎都攥出来肥田种地,才能确保大唐国力良性有序的发展。
在同姚元崇等朝士们简短会面、稍作交代之后,李潼便也没有再返回长安,而是直赴长安城西的西征大营,直接典兵出征。
第0931章 唐家恩义,俱在羁縻
京西大营绵延十几里,营垒毡帐有序铺开,旌旗猎猎,鼓角不绝。
这一座大营里,除了朝廷刚刚选募出的三万靖边健儿之外,还驻扎着众多的胡部仆从军,数量也有将近三万之众。
这些响应朝廷征召而参与助战的胡部人马,虽然也临时驻扎在京西大营,但也并没有与大唐靖边健儿们完全混杂起来,而是隔成小营安置,彼此之间自有一道清晰的界线。
这一道界线,也并非完全都是人为所造成的,还有彼此之间迥然有别的军容气象。
大唐军队的军容自是威武严明,单单出身宗主国的身份便已经让将士们自豪振奋,更不要说这些靖边健儿们本就是京营禁军与民间精选出来的勇猛之士,哪怕不加精械武装,那一份气概也是豪壮至极。加以军令督导约束,更有一种令行禁止的铁血肃杀气象。
反观诸胡军伍,则就逊色得多。由于当下所驻扎的营垒本就是由大唐规划设置,当将士们被约束在营垒中的时候,还算是略有可观,可一旦有什么出入调令,那士伍混乱的画面简直就令人惨不忍睹,与乌合之众没有什么区别。
这么说也并不是贬低诸胡武力,大唐羁縻之下的诸胡势力本就杂多,各自部族情势如何也是差距极大。而且本身并不具备像农耕这样稳定的物资产出,自然也就谈不上拥有什么强大的武力组织。
因为游牧民族久为边患的缘故,许多人下意识都会觉得这些胡人武士们骁勇善战、威武不凡,但事实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草原上的这些游牧民族其生活与生产环境本就不如中原皇朝这样优越,微薄的物资产出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发展出强大的武力组织。
之所以每有强胡崛起、屡寇中国,这些胡族在强大之前,首先便经历了争斗、兼并与融合等一系列近乎养蛊一般的惨烈竞争,通过消化周边并存的势力来壮大自身,并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养成了各种作战的技术与经验,从而才具有了继续向外扩张的基础。
在此之前,拥有这种条件的乃是突厥,可是随着突厥覆灭,大唐的羁縻秩序覆及远近,类似能够在军事上对大唐形成威胁与挑战的胡部势力便少之又少了。
包括在东北已经强大许多年的契丹大贺氏部族,尽管在原本的历史上契丹造反给大唐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并遗留下颇深的隐患,可是在当下的这个时空中,朝廷能够通过正常的手段调度定乱,契丹同样不堪一击,尤其是大贺氏更是已经达到了亡族灭种的危险境地。
其实契丹的强大也离不开大唐朝廷的有意扶持,像是太宗、高宗两朝针对高句丽的作战中,契丹人都给大唐军队提供了一定的帮助。接下来无论是平灭靺鞨人的作乱,还是牵制死灰复燃的后突厥,契丹在相当长时间内也都充当了一个合格的打手。
在真正执掌天下之前,李潼对于大唐的羁縻政策曾经是颇有微词的,觉得过于宽厚忍让,明明具有彻底消灭对方的实力和条件,却偏偏留下一些余祸,给这些胡虏继续发展、积蓄实力以反噬大唐的机会。
可是当他在成为大唐皇帝之后,对于这一整套羁縻秩序才有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了解。所谓的羁縻并不是姑息养奸的纵容、忍让,而是要尽可能多的统合诸胡势力,从而对他们区域中的资源分配掌握绝对的话语权,使得区域中不会出现垄断所有资源的霸主级存在。
大唐的羁縻政策,非但不是恃强凌弱的单方面掠夺与欺压,反而是充满人文情怀的扶助与调和。这一套政策实施的标准,并不是看诸胡势力的强弱对比,而是看这些胡部势力谁能更恭从、谁能更贴合我的价值观。
存在于大唐羁縻秩序下的胡部政权们,弱小的不必战战兢兢的心存朝夕覆亡之忧,强大的也不可恃强凌弱、肆无忌惮的掠夺兼并。无论是强是弱,只要你们肯奉从大唐的道义,都能获得一片繁衍生息的空间。
所以唐太宗才被诸胡酋首们奉为天可汗,不仅仅在于大唐军队东征西讨、无可匹敌,更在于大唐这一份锄强扶弱的情怀。只要肯遵从大唐的指令与秩序,哪怕你只是部众不足百帐、领地不足百里的弱小胡酋,同样也能分得一块牧场生活下去。
如果要再作类比,那么大唐的羁縻秩序倒比较类同于西汉时期所施行的推恩令,只不过将这政令从国内转移到四夷进行实施。倒了一个东突厥,大漠南北却在东突厥的遗骸上发展出了众多的胡部势力。
虽然主观上来说,大唐就是要通过对周边区域的资源掌控分配、来确保周边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政权以挑战大唐的权威,但是在客观上,也的确是保全了众多的凭着本身力量并不足以维持生存的邦部势力。
应该说,大唐的羁縻秩序在当下这个中古时代,的确是最领先时代、也最宽大的统治政策。并不是一味通过野蛮的征服、肉体的消灭来干掉竞争者,而是通过资源的分配、让更多的势力参与进来,从而压制竞争者的发展空间。
这样的手段,不独在当下,哪怕在生产力已经获得高速发展的后世,也具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当然,这一切的政策手段能够维持运作的前提,还是大唐本身便需要拥有强大的实力。
不要说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纠纷,哪怕是寻常百姓之间的矛盾争执,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互殴,一个三寸丁上前非要说句公道话劝和,且不说这话说的公不公道,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是绝对不会公道的。
当圣驾来到京西大营外的时候,营中唐军诸靖边健儿们尚没有接到出营的军令,但诸胡仆从军们却在各自首领的呼喝命令之下纷纷出营,乱糟糟的分布在营外郊野中,面向圣驾旗纛所在的方位便叩拜欢呼起来。
至于那些胡酋们,则就表现的更加兴奋,虽然圣驾左右都有禁卫将士们守卫阻拦、不准他们靠近滋扰,但他们各自也在道路两侧载歌载舞,欢呼连连。虽然说随同出征并不能让他们这样的兴奋,但在圣人面前刷一把存在感却是绝不能落于人后的。
在这一片欢闹的气氛中,李潼所乘坐的大辇缓缓驶入了营地内。将要跟随出征的文武群臣们,也都早已经在辕门内外列队迎接,一路拱从圣驾进入到中军大营中。
这会儿,李潼也已经换下了冠冕礼服,身着一袭轻便的战袍落座帐中,抬手示意行军长史刘幽求入前汇报诸路军伍汇集的情况。
“禀圣人,今三万靖边健儿俱已集整完毕,甲兵汇编六军,各置将主掌旗,左右卫军四营、分掌节钺旗纛……”
伴随着刘幽求的禀奏,各军主将也都纷纷起身拜见圣人、以作受命。这些将领们自以青壮为主,既有杨放、赵长兴等靖国功臣,也有郭达、李阳等心腹,还有黑齿俊等将门后进,以及过往朝廷所挖掘出的王晙等边臣干员。
这一次的西征,也是大唐军方进行更新换代的一个过程。尽管唐休璟、王孝杰等老将们仍然会随军出征,但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不是率军作战,而是作为参谋备问、以及各自负责一些其他的事务。
老将们的韬略经验自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如今的大唐也已经是新人事、新作风,未来边计军务上想要继续获得长足的发展,自然也需要源源不断的将才涌现。
除了大唐本身的将力人才之外,眼下大帐中也有许多胡酋参议。像是这一次征事名义上的受益者青海国王慕容万,勤于王事的奚酋李大酺等等。
青海国王慕容万率领一万军众参与此次西征,这已经是如今安乐州青海国能够征发出来的所有丁壮力量。为了大唐这一次收复青海的计划,这些吐谷浑遗民们可以说是赌上了所有。
奚酋李大酺虽然表现的非常积极,但却并不是出兵最多的一个胡酋。毕竟奚人领地位于遥远的东北,且本身与青海利害关系并不大,大唐也不可能等着其归部调度人马再行出兵,因此这一次随军出征的只有入京参与宿卫的千余将士。
河曲诸胡也都各有表现,甚至就连去年儿子被杀的回纥首领独解支都派遣千名部众参战。至于朝廷有意扶植的回纥阿跌氏,更由首领阿跌延丰亲率三千甲兵助战。
这些胡部仆从军们,有的已经集结完毕、入驻京西大营,有的则仍在进行征调,像是西域诸胡在接受征令之后便各自归部整军,将会在陇关以西汇同王师一同向青海开拔。
在听取诸方禀奏之后,李潼便开口说道:“征事在即,诸议从简。大军即日西出,功成之后,自有长日聚乐、大作论功!”
当朝廷大军浩浩荡荡的向陇右进发的时候,此时的青海方面,气氛也变得微妙且危险,大有一股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第0932章 土浑难王,噶尔请藩
当大唐圣人决定亲自西征的消息传到青海的时候,此方利益相关的诸方自是大受震撼。而这当中,最感震惊的莫过于已经将青海视作唯一能够安身立命所在的噶尔家族。
过去一年,对噶尔家来说可谓是多灾多难、饱受煎熬,甚至一度濒临灭顶之灾。好不容易在大论钦陵的强悍应对下逼退了来势汹汹的赞普,赢得了喘息之机,同时与大唐之间的合作也逐渐走上了正轨。
虽然这合作的过程中,大唐官员们多有骄态凌人的言行,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同大唐的交流过程中,海西的状况的确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特别是有了充足的物资供给后,上到噶尔家的嫡系成员与诸部酋首,下到底层的部落民众,都深刻感受到这种交流所带来的好处。
往年由于各种物资的急缺,每至寒冬对于海西都是一次严酷的考验,大量民众饥寒交迫,倒在了凛冽的寒风之中。可是今年有了物资的补充,虽然仍达不到人人丰衣足食的程度,但死亡人数却骤减下来。
抛开国与国之间的大势纷争,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生存就是最大的愿望。如今生存环境得到了这么大的改善,海西民众们对于噶尔家的拥护热情也是高涨,不再是往年那种乏甚感情的单纯奴役关系。
普通部民们或还不清楚造成这一改变的根本原因,但海西这些上层人物对此则是心知肚明。而促成与大唐合作的赞婆,也因此获得了极大的声望,不再像刚刚从长安返回海西时那样受人冷眼讥讽。
正当海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熬过寒冬、来年生活处境会更好的时候,却陡然传来大唐圣人将要亲征青海的消息,自然让海西这些人众们震惊得难以接受。
虽然大唐这一次西征意指吐蕃,但目标却是青海。如今赞普所率王师人马远在西康,一旦大唐军队开赴青海,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噶尔家族。
可眼下噶尔家族与吐蕃国中势力已经近乎完全割裂,反而与大唐的关系日益融洽,并因此而获益颇丰,如今夹在这两大强权的斗争之间,该要作何立场,也实在是让人纠结至极。
且不说外界的各种震惊与猜测,噶尔家族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也如平地惊雷,震荡不已。
一月下旬,当大唐国中大军已经在圣人率领下向陇上开拔的时候,噶尔家的赞婆也在家族卫士们的护送至下秘密抵达了海东。而负责接待他的,便是从鄯州来到海东前线的郭元振。
虽然说青海方面的局势已经是空前的紧张,充满了大战将要来临的凝重。但是对于赞婆的造访,郭元振也安排了颇为隆重的迎接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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