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慕容复也不敢卖关子、让圣人疑惑太久,接着便继续说道:“情况之所以如此,是因钦陵宣称吐谷浑小王大罪叛国,并掌握相关证据,蕃国赞普验证无疑,所以才进行了这样一番处理……”
讲到这里的时候,慕容复又顿了一顿,继而才又开口道:“至于吐谷浑小王所犯罪过,据说是要举部投靠我大唐,臣不知朝廷是否有此计议,但彼方声讯所传确是如此,唯据此以报。”
李潼听到这里的时候,不免又是一愣。慕容复此番归京所奏青海的情势变化,实在是给他带来了太大的惊讶,以至于一时间思路都有些跟不上。
这形势变化实在是太剧烈,完全不按照剧本走。本该掌握主动、咄咄逼人的吐蕃赞普一直引部不前,反倒是处境恶劣、需要被动防守的噶尔家族却主动出击,直接率兵冲到了伏俟城外。
至于所谓的吐谷浑小王,怎么又跟大唐扯上了关系?老实说,李潼还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根葱,虽然相关奏报中倒也言及此人,但在李潼眼中向来都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区区一个亡国傀儡,也实在难给大局带来什么影响,全面经略青海,终究还是噶尔家为重点。
在听完慕容复的奏报后,李潼先是忍着心中的不解,着人将青海此前相关的情报资讯取来,在仔细翻阅一遍之后,心中顿时便恼怒起来,哪个狗日的在坑老子!
这件事看上去虽然只是吐蕃的君臣斗法,唯一跟大唐有些关系的,就是那个莫须有的吐谷浑小王意图背叛吐蕃、投靠大唐的罪名。但就是这一点关联,却能够让大唐在青海整体的军事布置都陷入被动之中!
首先,吐蕃赞普在不经大唐的许可之下率兵通过西康,大唐反应已经如此激烈,那现在大唐居然策反吐蕃一个重要的邦属首领背叛吐蕃,那吐蕃又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虽然在大唐方面而言,这件事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属于完全不明所以就被人扣了一个屎盆子。但想要消除误会,起码也得有点沟通吧?可不久前大唐刚刚表示不再跟吐蕃对话,现在转头上赶着去解释,我大唐圣人不要面子?
其次,大唐在青海方面的经营自有方略布置,那所谓的吐谷浑小王根本就不在计划之中。可是现在吐蕃君臣都认定吐谷浑小王犯此罪过,那其他人又会怎么想、怎么看?
特别是大唐如今在青海所沟通布置的那些原吐谷浑亡民们,他们会不会也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大唐一边在笼络驱使着他们,一边在暗地里发展别的路线!
吐谷浑如今虽然已经亡国,但其分裂情势却是根深蒂固。大唐针对这个问题,自有一系列羁縻安抚的安排,当然不可能轻易的改弦易辙。而这些吐谷浑亡民们之间,也是矛盾深厚、不容调和,甚至勾结境外势力、覆灭自己的国家,都不能容忍对方掌权得势,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仇怨。
这时候,李潼才明白慕容复在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神情态度都有些怪异,想必其人心中也是怀疑是否真有此事。这慕容复还算是李潼的潜邸旧员,心态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相关人等又会作何猜度!
原本对大唐而言,分外明朗的青海计略,也将会因此而变得情势迷离起来。
第0917章 大事所谋,环环相扣
虽然这件事情当中还有太多曲隐暂未可知,让人不能推论出整体的事件脉络,也不能完全确定大唐是否有边务人员自作主张的去联络吐谷浑小王,又或是那吐谷浑小王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有人刻意的诱导加害。
但是本着谁最受益、谁就是幕后黑手的原则,李潼基本可以认定这件事就是钦陵操作出来的。
这件事的发生,给噶尔家当下处境所带来的改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甚至可以说是将噶尔家目下被动劣势的处境完全化为主动,拥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若再考虑到钦陵出色的军事才能,言之一定程度的翻盘都不为过。
噶尔家所面对最大的威胁,无疑是来自国中、以赞普为首的一干蕃国权贵对噶尔家不能相容的敌视。赞普突然率兵进入积鱼城,就是已经要对噶尔家正式下手的预兆。
可现在却突然爆出了吐谷浑小王里通外国、背叛吐蕃的惊人大事,甚至还要靠噶尔家出手,才能查发并且解决掉这个叛徒毒瘤。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赞普再用什么理由去制裁消灭噶尔家,在道义上都会有些站不住脚。除非噶尔家是犯了比吐谷浑小王还要更加严重的罪过,并且赞普已经掌握到确凿的证据,可以说服所有人。
虽然说权力斗争的基调就是血腥残忍,所谓的道义根本不会给实际的行动带来太大的限制,但那也要看所针对的对象是谁。
如今的噶尔家大势虽颓,但只要钦陵仍然在世一天,就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更不要说这一次钦陵更是直接率兵前往积鱼城,结结实实的耀武扬威一番,算是彻底唤醒了蕃国那些敌对权贵们对噶尔家往昔辉煌的记忆,让这些人再次陷入到被噶尔家所支配与震慑的阴影中。
别的不说,赞普气势汹汹而来,面对迎头撞上的钦陵,却完全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制裁手段,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钦陵耍了一把威风。无论是有什么理由,都改变不了赞普在钦陵面前弱势的姿态。
别的不说,单单钦陵只率三千甲伍便敢直冲积鱼城,赞普手握数万人马,却竟然按兵不动,甚至都不敢出城对抗。哪怕是完全没有利益相关的事外之人,在听到这样的事迹之后,也都会觉得钦陵真的是威武至极、骄狂有理。
两军交战,斗的就是一个气势,眼下还没有正式动手,赞普一方已经是锐气丧尽,自然也就很难再一鼓作气的拿下对手。
而在噶尔家方面来说,钦陵这一次行动,既剪除了背叛自己的吐谷浑小王,同时也震慑了其他一些存有类似想法的部属,消除了自身内部的一些隐患。如此在接下来与国中对抗的过程中,自然就收到了此长彼消的效果。
因此这件事虽然并不足以改变蕃国当下已经势同水火、不能两立君臣矛盾,但却给噶尔家争取到了更多的战略空间。起码在短期之内,就算赞普还要一意孤行的发动战争、消灭噶尔家,也很难再营造出此前那种大势所趋、势不可挡的优势局面。
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大唐方面所收取到的效果。
以简单的零和博弈思维来论,钦陵搞出了这样的小动作,摆了大唐一道,大唐是很难再继续同噶尔家心平气和的交涉,双方必然是要撕破脸的。
但事实上,边略问题本就复杂无比,除了真正撕破脸面、必须要付诸一战的情况下,绝大多数时候,局势都是在各作争取与妥协的情况下继续向前发展。
此前在噶尔家处境艰难的情况下,大唐通过与之交涉已经达成了许多对大唐极为有利的共识,诸如在青海开设榷场、以及掌握一些青海区域内的资源地。
这些条件当然不可能随便放弃掉,仍然要继续进行下去,否则大唐此前所进行的一些努力与投入可就真的全打了水漂,甚至会成为愚不可及的资敌行为。
所以,同噶尔家的对话与合作是一定要继续进行下去的,而吐谷浑小王这一事件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触及到大唐在青海的核心利益诉求。而且由于噶尔家在海西的局面有所改善,大唐自然也就需要更加的仰重其力。
毕竟噶尔家本来也就是大唐青海战略的重要一环,远不是那完全不在规划中的吐谷浑小王能比的。
钦陵搞这种动作,当然透露出其人对大唐心存不善的态度。但在这个问题上,大哥不说二哥,双方之前的交涉,也是大唐落井下石、步步紧逼才能达成的。
眼下噶尔家的处境虽然有所改善,但根本的矛盾与忧患却没有解决。赞普迫于当下情势,或许会选择暂时隐忍、偃旗息鼓,但心中那股想要除掉噶尔家的欲望必然会更加强烈。
所以噶尔家如果还想继续维持其存在,那么继续维持与大唐之间的互动,对其也是至关重要。甚至钦陵搞出吐谷浑小王投唐这一戏码来进行破局,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加强与大唐的互动,并且提升自身势力在这种互动中的地位与话语权。
大唐想要重新收复青海,这一想法同吐蕃赞普想要除掉噶尔家一样强烈、且不加掩饰。但有一个现实也必须要认清楚,那就是在隋唐最强盛的时候、已经两度攻灭吐谷浑并占有青海,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实际的占有,转而扶立傀儡,依靠当地人进行羁縻统治。
眼下的大唐,自然也同样不具备实际占有并统治青海的力量,除非愿意放弃其他边事经略,长期的在青海驻扎一支强大的军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大唐其他的边事谋略同样极为重要,眼下之所以对青海方面更用心,也仅仅只是因为眼下唯有青海方面是有机可乘,可以获取到突破与发展。
因此在青海方面选择一个长线合作的对象,彼此互相成就,对大唐而言就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此前大唐的选择是多线操作,一方面与噶尔家族进行合作,同时也没有放弃此前的经营路线,积极笼络吐谷浑亲近大唐的人事力量。
可现在却爆发出吐谷浑小王投唐的事件,这对那些亲唐的吐谷浑势力而言,无疑是大唐背叛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承诺,心中自然会生出芥蒂与怨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大唐还想继续向青海开拓,那么同噶尔家的合作自然是要进行加强,甚至于扶植噶尔家以取代原本吐谷浑王室,都是一个可以预期的选择。
当然,大唐也可以选择不再与噶尔家合作,直接发兵进行攻讨。但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那大唐、吐蕃与噶尔家围绕青海进行博弈的局面中,大唐与吐蕃的位置就发生了互换、此前大唐是乐呵呵的在一边看戏,准备借其他两方斗争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而现在就换成了吐蕃掌握这一主动。
大国之谋不容意气之争,李潼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一点嫌隙就改变整个青海战略的基调与节奏。不过他当然也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便让钦陵达成所愿,忍下这一口恶气。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道:“明日着青海王慕容万入朝,加其右卫大将军、参京营禁卫事宜,并恩授一子三品。”
吐谷浑这些亡国力量,原本是不必太过在意,他们祸福荣辱、俱在大唐一念之间。而且凭着入附多年所养成的从属惯性,区区一个吐谷浑小王莫须有的投唐传言本也不足以造成太过恶劣的影响。
不过李潼数年前刚刚干掉原青海王慕容忠,已经流露出对吐谷浑遗民势力极为不满的态度。在那些人看来,朝廷抛弃如今的青海王世袭、选择扶植青海当地的吐谷浑首领,似乎也是极有可能。
这一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不独会影响到青海方面的局势变化,甚至会对河曲朔方都带来恶劣影响。须知眼下吐谷浑遗民们还被安置在灵州境内的安乐州,若他们心生惊疑而产生哗噪,自会给眼下尚算安定的朔方局势带来冲击。
须知就在今夏骊山演武的时候,李潼还收拾了一把回纥。虽然说李昭德已经北去处理这一问题,但短时间内,回纥内部必然也是怨情深结,若与那些吐谷浑遗民一拍即合,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可就真的不可测了。
所以说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过往耍过的威风,在未来不知哪里就会埋下一个雷。而这些能在时代中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也实在没有一个是简单的。钦陵在作此构计的时候,必然也会考虑到这一因素给大唐所带来的压力。
安抚吐谷浑人情是应有之义,不过钦陵如果以为李潼就没有反制他的手段,那也把大唐圣人想得太简单。
在做完这一指令后,李潼便又说道:“着令京营李阳率三千京营禁卫直赴陇南,陇南曹仁师配合行事,彻查西山蕃使遇害事宜,西山生羌涉事者敢有抗阻,杀无赦!”
吐谷浑小王叛逃,所以钦陵要诛杀叛徒。那么噶尔家袭杀其国使臣,又该作何处断?噶尔家如果肯乖乖的配合行事,李潼自然犯不上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如果钦陵自以为凭此就可以掌握更大主动权,对于此前的约定执行大打折扣,那李潼也犯不上再对噶尔家留手。吐蕃赞普暂时没有足够的理由对噶尔家下手,那大唐就给他一个!
原来两国之所以误会交恶,是这浓眉大眼内则奸猾的家伙在使坏,杀了你的人,骗了我的货,咱们合伙弄死他!
陇南唐军进入西山区域,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针对西康。吐蕃赞普率军而出,暂时不能对噶尔家下手,极有可能会对西康下手,大唐自然也要做出相应的布置应对。
第0918章 尽力而为,不负此生
当大唐朝廷还在准备各种应变策略的时候,海西方面刚刚在积鱼城宣武夸威结束的钦陵也率部返回了伏俟城。
钦陵入城的时候,原本笼罩在伏俟城上空那股压抑低迷的氛围也早已经一扫而空,合城出动迎接自家得胜归来的首领,视野所及俱是一张张振奋有加的笑脸,沿途所闻也都是各种歌颂与喝彩声。
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噶尔家子弟们,一个个更是欢欣异常,各作盛装打扮、载歌载舞的出迎,更有甚者、已经是激动得泪流满面,乃至于直接跪伏在钦陵策马行过的路面上,吮吸着自家家主马蹄踏过的尘埃,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家主的崇敬、以及整个家族突破危难、再获新生的欢喜与感激。
也无怪这些噶尔家的年轻人们如此欢欣忘形,他们生人伊始、噶尔家已经是大权独揽的吐蕃第一权门,所感受到的只是身为噶尔家子弟的风光与荣耀,却欠缺了长辈们那种努力奋斗、光大家族的经历。
可近年以来,蕃国内外到处都充斥着对噶尔家大大不利的声音与氛围,也让这些背靠家族势力、生来便无忧无虑的噶尔家年轻子弟们倍感压力,却又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扭转这一局面,心情可谓是沉重又迷茫。
特别此前国中赞普率众气势汹汹而来,更给人以噶尔家大厦将倾的压迫感,甚至就连噶尔家一手扶立起来的吐谷浑小王都背叛了他们、引众而走,而大论钦陵看起来也是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可谓是让人绝望至极。
结果却万万没想到,仅仅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局势便又发生了这样的逆转。虽然这些人没能亲自跟随、亲眼见证,但自有人将大论钦陵在积鱼城外的威武霸道绘声绘色的传播回来。
而在听完之后,这些噶尔家的子弟们可谓是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心中对于大论钦陵的钦佩已是无以复加,只觉得家族中拥有这样一位顶梁柱的存在,便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够威胁到噶尔家。
虽然说他们也有一点不解,那就是吐谷浑小王离开伏俟城明明是率部前往拥从赞普,怎么又成了叛国投唐?
但跟噶尔家的祸福存亡相比,吐谷浑小王是生是死、叛与未叛都是小事。就连赞普都迫于大论的强势而接受了这一说辞,也就没有再继续深作追究的必要,起码不足以影响到他们眼下喜乐欢庆的心情。
由于消息传回的第一时间里、城中便已经举行了一系列的庆祝,再加上往来奔波让人疲惫,所以内外群众们在将钦陵迎入城中后,便识趣的各自散开,只留下了噶尔家近系族人们以及心腹家臣们齐聚一堂。
众人各自坐定之后,不免对钦陵又是一番歌功颂德,钦陵也只是微笑倾听着。
“早知吐谷浑小王如此愚蠢,竟然主动的将把柄授人、自取死路,那此前也大不必同唐国做什么接触!唐国骄大、恶意满满,就算对我家有什么资助,必然也是不存好心,否则又何必再去勾结招降吐谷浑小王!”
“是啊,唐国向来都觉得青海正该永世都是他们的藩属,更深恨大论旧年数败其军。今次趁火打劫,勒取诸多,伏俟城外海畔修起的那码头,至今还有人潜渡投唐、不能禁绝。此番同唐国这一轮交涉,得益不多,但却遗祸颇深。若国中再拿此问罪,让人自辩不能,这一次的操事者,真的是计差……”
没有了外人在场,众人言谈起来便少了约束,很快便有人就这一次与大唐的交流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大唐这一次在同噶尔家交流的过程中所流露出的态度,也的确是有些咄咄逼人。虽然提供了许多海西急缺的物资,但这些物资也都不是白送的,而是噶尔家付出了远比市价更高的价格才换来。交易上已经占尽了好处,一些附加的条件则就更加的得寸进尺。
别的不说,单单大唐方面要求海西修筑的那座码头,人力物资的消耗且不必说,单单码头修好之后,虽然唐人也的确用来输送了物资,但在送完货之后却并不急于离开,就这么停泊在青海湖面中,不断的引诱海西人前往投靠,丝毫都不顾及噶尔家的感受与态度。
自赞婆西归以来,开始忙碌修建码头,这码头投用统共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但唐国单单在码头上所招抚并运走的海西之人便达到了几千之多,其中还包括数名部曲势力不俗的豪酋。
也就是随着近日来天色越发见寒、青海湖面已经出现浮冰,再加上大论钦陵在积鱼城夸武消息传回之后,这一现象才为之收敛。
此前噶尔家本身便处境堪忧、也急需来自大唐方面的资助,就算对大唐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心存不忿,也只能隐忍下来。
可现在因大论钦陵的强悍破局、境况得有逆转,噶尔家族众们自然便忍不住将此前所积攒的怨言倾诉出来。特别吐谷浑小王因通唐而死,这些噶尔家子弟们也不希望自家刚刚解决了国中威逼的问题,便又卷入另一桩大罪之中。
所以在议论起此事来,众人言辞中多有不满、懊恼与抱怨。
与大唐之间的交流,是由赞婆一力促成,此时听到族人们如此议论,赞婆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钦陵本来一直在微笑倾听,可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也发生了变化,笑容逐渐收敛。然而族人们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细节,还是争相讨论的热闹。
终于,钦陵抬手重重拍案,将全场震慑之后,才又怒声说道:“家业之所危难,尔等担当几分?往者不知如何应对,几人进策于我?坐享恩长之所奋力的惠泽,是你们各自命里当有的一份福气,但眼下前计尚未完全明朗,谁给你们胆量于此狂论任事长辈的是非!滚出去,各自勤练弓马,敢有懈怠,家法不饶!”
钦陵自己虽然也不满于赞婆在与大唐的交流中姿态放得太低,但却不容许旁人如此贬低赞婆的一番努力并苦心。而堂内众人眼见钦陵动怒,也都不敢再大发议论,一个个噤若寒蝉,告罪退出。
“局势今夕不同,当下看来,我这件事的确做得有些不对。阿兄你新威于积鱼城,家人们欢欣鼓舞、意气伸张,有所臧否也是正常。只要门内能够同心同力、共谋前程,我受几句闲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阿兄你又何必大动肝火。”
待到其他人退出后,赞婆才又看着兄长叹息道。
“成大事者,必当有韧性、能坚守。此前困蹇时,一个个忧愁难当、难创一计,如今事态刚刚有所转机,便意气放达、不能收敛。如此品性,能寄望家业相托?”
钦陵仍是余怒未消,又忿忿说了一句,默然片刻后,才又怅然叹息道:“山南小子真是不容我活啊!”
他这话一出口,留在堂内的嫡亲几人脸色也都变得凝重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笑容轻松。
这一次山南宣威,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威武得很,也逼得国中赞普不敢再继续对噶尔家进逼,给噶尔家处境带来极大转机。但是赞普的这一次隐忍,势必会迎来更加猛烈的爆发。
吐谷浑小王判国投唐,这件事的确是钦陵安排人进行诱导。许多人过于看重钦陵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或许下意识就会觉得其人必是强直进取,不会使用什么阴谋诡计、曲中求成。
但事实上世间最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就是战争,钦陵作为一个不世名将、战术大师,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唯循方正、不知变通之人。
他早在吐谷浑小王身边安插下了心腹眼线,毕竟吐谷浑小王本身就是由噶尔家扶植起来,几十年的合作与控制,在其左右安插几个棋子再简单不过。
在取得了吐谷浑小王的信物并亲笔书信后,那些眼线旋即便将相关证物送至钦陵处,让他有借口对吐谷浑小王痛下杀手、以为震慑。
而钦陵之所以说赞普必欲置他于死地,就在于赞普这一次的隐忍。
其实无论钦陵掌握了多么确凿的证据,赞普都可以拒不承认,一味认定钦陵就是冤杀吐谷浑小王,从而继续对噶尔家发动威逼进攻。
但如果局势真的这样发展,那么君臣政斗的核心便不再是权力的分配结构问题,而是吐谷浑小王究竟有没有反叛。
通过这种矛盾的转移,钦陵自然可以凭着手中所掌握的确凿的人事证据、来撕开国中已经形成共识与同盟的那些权贵们,从而可以借用一部分国中力量与赞普进行对抗,甚至更进一步提出罢黜赞普。
赞普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就此继续纠缠下去。一俟察觉有另一桩大事足以引开国人针对噶尔家专权一事的注意力,便快速的改变了策略。
其实钦陵所准备的证据,赞普根本就没有验看,他只是听了钦陵的一面之辞,旋即便表示吐谷浑小王的确是罪有应得,而钦陵则平叛有功。
赞普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慑服于钦陵的凶威,而是定下一个共识与基调,那就是国中无论是什么人、地位有多高,只要通唐,就必须死!
这一次的退步,正是为了下一次更加猛烈的打击噶尔家而作铺垫。毕竟吐谷浑小王通不通唐还在未可,但噶尔家是铁定与大唐存在某种沟通与交易的!只不过眼下国人已经被撼动得人心浮摇,并不适合直接对噶尔家发动征讨。
而其实在这一番构计中,钦陵也刻意给赞普留下了一个发难的借口,那就是他在攻杀吐谷浑小王的时候,顺便连出身悉多野家的墀邦公主一并给解决了。
从钦陵内心而言,他是希望赞普能够就此大作问责与重罚,甚至都做出了主动让出大论之位的准备。毕竟眼下他这个所谓的大论,权力已经被架空,已经不可过问国中任何事务,仅仅只是一个虚称而已。
通过这种虚名上的主动让步,可以向国中权贵们表态让权,如此可以极大的缓解他们对噶尔家的敌视与排斥,可以让噶尔家在海西待得更加安稳。
可是他递出的这一把柄,却被赞普直接推开,就墀邦公主遇害一事,仅仅只是对钦陵罚钱了事。这在一般人看来,或会觉得大论钦陵仍是威猛十足,就连赞普都不敢轻易降责。
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赞普并不满足于对噶尔家如此简单的惩戒,他要的是钦陵死、要的是将噶尔家连根拔起!
如果噶尔家仍然在国中掌握不菲的势力,他当然顺势拿掉钦陵的大论之位,可现在,噶尔家已经完全被排斥在外,留下钦陵这一虚名才能让国中权贵们同仇敌忾。干掉了钦陵,再讨论大论之位该赏赐谁家。
人的身份处境不同,所产生的忧虑与思量自然也就不相同。积鱼城一事虽然给噶尔家处境带来了一定的转机,但却绝不像普通族人们所以为的那么大的改善,甚至可以据此小觑乃至于放弃与大唐的交流。
起码,从赞普所流露出对噶尔家必欲斩草除根的杀意来看,噶尔家非但不能断绝同大唐的往来,甚至还要有所加强。因为就连钦陵自己,此前也没想到赞普对他的杀意竟然如此坚决。
“赞普此番进驻积鱼城却未见功,势必不会无功而返,挟取东域乃其当然之选。你近日再往海东一行,告知唐员若欲与海东再论长短,唯择我一家。此前凡所约定,继续执行,只要唐国不计议弃我,我必不悖盟!”
虽然眼下仍然不免要向大唐求援,但跟此前的一味弱势相比,眼下总算是掌握到了一定的主动权。
通过此前那番操作,既将国中赞普的一部分火力分化到东域西康,不再由噶尔家一方承受。同时,吐谷浑小王一事必然也会给大唐的羁縻势力带来一定的猜疑影响。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唐也势必需要加强同噶尔家的合作,毕竟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赞婆闻言后便点了点头,但接着又不无忧虑道:“唐国圣人威猛少壮更甚赞普,我只担心唐国应计未必会如阿兄所愿啊。”
钦陵闻言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才又叹息道:“人皆乐生恶死,但世事未必如愿。尽力而为,可以不负此生。若苍天不准我长生人间,也起码不是坐以待毙。我尽了力,可以不怨人间,你们也不必因我的际遇耿耿于怀……”
第0919章 贼占西康,大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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